不管刮风下雨,每日五更,曹继武必定在经略使府后门吹笛,这已经养成了习惯。
    吹笛的人成了习惯,这听笛的人,自然也成了习惯。
    红杏每天五更准时起床,她要听曹继武明晰的笛声。从笛声中,红杏能清晰地感受到,曹继武的心情变化。
    这天,红杏刚刚装扮完毕,翠莲打趣道:“小姐,心上人今天,恐怕不来了吧?”
    红杏白了她一眼:“闭上你的臭嘴。”
    翠莲又笑道:“小姐,都考验人家半年了。你要是再不出现,人家就有可能被别人抢了去。这好男人可不多……”
    红杏气恼,将一只手帕扔到了翠莲脸上。
    曹继武天天凤求凰,都半年时间了。翠莲为曹继武的真诚打动,于是劝红杏去见曹继武一面,也好解他的相思之苦。
    红杏其实早想见曹继武,她只是怕曹继武用情不一,故而憋了半年。
    但红杏毕竟是大家闺秀,心里想见,行动却很犹豫,不好意思地对翠莲道:“我这么见他,不太合适吧?”
    大家闺秀害羞了,翠莲掩嘴偷笑:“那我就做红娘,如何?”
    红杏低头不语。
    此时后门外,突然传来一阵不着调的笛声,时而尖锐时而闷沉,令人很不舒服。
    红杏皱眉:“怎么这么难听?”
    翠莲也皱眉:“平时都非常好听,今天这是怎么啦!”
    二人纳闷不已。
    翠莲于是建议道:“要不,咱们去看看?”
    “别急,先听听再说。”
    劈柴声,打铁声,折树枝声等等,断断续续地传来。
    二人听了一会儿,红杏难以忍受:“这是谁啊?难听死了。”
    翠莲也捂耳抱怨:“哪来的野鬼?小姐,咱们还是去看看吧。”
    红杏终于点了点头,于是翠莲急忙跑去准备软梯。
    不一会儿,翠莲就进来了。红杏极为聪明,皱眉一想,立即想到了二金,于是对翠莲道:“一定是那两个傻瓜,还是不去了吧?”
    “梯子都架好了,怎能说不去就不去了!”
    翠莲不由分说,拉起红杏就走。
    二人刚出屋,一阵更难听的刮铁锅声音传来,红杏对翠莲道:“你听,换人了,一定是那两个傻瓜!”
    翠莲拉着红杏,蹑手蹑脚,悄悄爬上梯子,偷偷伸出脑袋:果然是那两个傻瓜!
    原来昨天金日乐鼓捣了一个坏主意,要替曹继武来吹笛。二金于是先于曹继武起床,偷了曹继武的笛子跑来了。
    曹继武起床一看,二金不在身边,墙上挂的笛子也不见了,顿时明白了二金在捣蛋。这吹了半年的笛了,曹继武连红杏的面都没见着。二金坏主意多,说不定能搞出什么动静来。于是曹继武继续睡觉,静待其变。
    此时二金正在争执,金月生埋汰金日乐:“瞧你吹的,像是劈材烧火的声音。”
    “你懂个锤子,三爷这叫透亮、通彻、明晰悠扬!”金日乐反驳道,“你吹得哪一点比我好?依我看,你吹得倒像撞丧的,比死了祖宗都难听。”
    “你才死了祖宗,瞧你这副熊样,真给祖宗丢脸!”
    “你祖宗早就蹬腿了,瞧你这副熊样,我的棺材板都快盖不住了!”
    ……
    这两个家伙太逗了,红杏和翠莲忍不住笑了。
    二金大惊,急抬头,看见了红杏和翠莲捂嘴笑。
    金日乐顿时一脸涎笑:“啊,好漂亮!好吃的终于出墙了。”
    金月生也一脸坏笑:“胡说,应该是好看的出墙了才对。”
    金日乐朝着红杏一通傻笑:“好大嫂,下来耍耍!”
    二金满脸都是坏笑,红杏和翠莲很生气,嗤鼻一哼,下了梯子。
    红杏怪道:“我说是那两个傻瓜吧,你偏不信!”
    翠莲刚要说话,屋内突然重重地咳了一声,门帘一响,洪承畴走了出来。
    曹继武每天都来吹笛,天长日久,洪承畴自然知道了这事。他多次教训红杏行为不检,招惹是非。父女二人一度冷面相对。
    怪异的笛声,也把洪承畴给搅醒了。翠莲连忙踢了红杏一脚。红杏回过神来,急忙上前请安,想转移洪承畴的关注点。
    洪承畴一脸阴沉:“爬墙偷窥,不守妇道,败坏家风!”
    翠莲吓得不敢说话,红杏撅嘴不服,低头拿眼睛瞄洪承畴。
    洪承畴对着女儿冷哼一声,立即带了家丁,怒气冲冲地朝后门走去。
    每天的笛声都是那么好听,今天突然变得难听,洪承畴心烦意乱。经略使府,也经常有人说,女儿在莫愁湖遭人追喊。洪承畴内心早有狐疑,细问翠莲,果有其事。女儿竟然不经自己同意,就与外人丝竹传情,这要是传出去,他洪承畴的脸面还往哪搁?
    洪承畴异常恼怒,早想教训那个不知名的小子。但他因事务繁忙,脱不开身,故而未成行。而今日的笛声实在难听,洪承畴也忍不下去了。他刚出门就碰到女儿爬墙偷看,恼羞成怒。
    红杏倔性子,根本不怕洪承畴。如果闹将起来,家中鸡飞狗跳,让人笑话,洪承畴只是训了红杏两句,便朝大门走去。
    此时二金仍旧争论,金月生怪道:“你看你,说话也不在意,把嫂子气跑了吧!”
    “怎能怪我呢?都是你吹得难听,大嫂才跑的。”
    “胡说,你吹得才难听,就你那声音,别说嫂子了,就是五大三粗的洪承畴听了,也会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才胡说,就你那哭丧声音,洪承畴恨不得拿头撞南墙。”
    砰——
    一声巨响,大门突然被撞开了。十几个家丁张牙舞爪,纷纷跑了出来。中间一人,脸色极为难看,怒气冲冲地飞窜而出。
    二金立即明白:洪承畴来了。他们的话,洪承畴听得一清二楚,一定早气炸了肺。
    洪承畴正要喊人拿下二金,只听金日乐突然大叫:
    “洪承畴!”
    洪承畴顿时一愣:好小子,竟敢当面直喊我的名字,不想活了!
    正要发疯,洪承畴定眼一看:眼前的少年,瓜子脸,燕尾眉,溜活眼睛翘边唇,两边酒窝满是调皮,面相很熟悉。
    金月生见洪承畴愣住,嘻嘻笑道:“你一定是洪承畴了?”
    好小子,怎么又一个大胆的家伙!
    洪承畴急忙打量金月生:满月面庞,柳叶眉,大眼睛,双眼皮,面相似乎也很熟悉。
    两个家伙的面貌都挺面熟,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世间有这么巧的事吗?一个巧,两个也巧,这不太可能啊!
    老于世故的洪承畴,没有贸然,他仔细想了想,忽然指着金月生的鼻子脱口而出:“原礼部尚书——马佳图海,他是你什么人?”
    二金闻言,大为惊讶。
    见二人脸色,洪承畴已经明白了,于是怒气全消,伸手引二金入府。
    二金疑惑不定,见洪承畴毕恭毕敬的样子,二人也不客气,大咧咧地进了经略使府。
    洪承畴引二金到了偏厅,看茶过后屏退左右,笑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金月生。”金月生接着指着金日乐道,“他是我师弟,叫金日乐。”
    洪承畴笑了笑:“你们名字,原来不是这样的吧?”
    金日乐忙问:“我们的身份的,你是怎么知道?”
    洪承畴笑了,反问道:“本使和你们的父辈同朝为官,你们说呢?”
    原来洪承畴久经官场,老谋深算,识人辨器之能,远超常人。他从二金的相貌,断出二金的身份。
    二金恍然大悟,大赞洪承畴眼力好。
    洪承畴大笑:“你们一个人,像本使的一个好友,这或许是巧合。而另一个,却像另一个好友,这就绝对不是巧合了!”
    金月生闻言,忙向洪承畴打听家事。
    洪承畴捋须道:“你父如今虽为庶人,不过不用担心,日后必会东山再起。”
    “都回家打猎了,还再起个屁啊!你这揣着明白装糊涂,忽悠谁……”
    金月生一把推开捣蛋的金日乐,追问:“那家父与江南乡试案,是否有关系?”
    “你父是被冤枉的,江南乡试舞弊,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金日乐忙问:“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被贬为庶人?”
    洪承畴叹了一口气:“官场事,你们不懂,以后慢慢就知道了。”
    见洪承畴吞吞吐吐,金日乐忙又问:“是不是被当成替罪羊了?”
    洪承畴点头。
    金日乐骂道:“是哪个瘪犊子玩意,这么不要脸!”
    这桩江南乡试案,是皇帝亲审的一桩错案。金月生的父亲被当成了替罪羊,为了照顾皇上的颜面,谁也不敢提这事。
    二金的话语犯忌讳。洪承畴担心金拐他们若是偷听了,会打他的小报告,于是连忙摆手,示意金日乐闭口,接着两掌叠在一起,两个大拇指上下摆动,做出王八游水的样子。二金顿时乐了。
    见二金会意,洪承畴分开两手,欠了欠身子:“你们两个,既然来到本使这里,就不要走了,本使这里也正缺人手。”
    金月生回道:“我们这次来南京,是专程找你的,其实半年前就来了。”
    洪承畴奇怪。
    金日乐没好气,于是把门卫受贿的事,告诉了洪承畴。
    洪承畴一听守卫竟敢收银子,怒拍桌子,起身就要去整治那帮门卫。
    金月生忙起身劝道:“息怒息怒,何必为小小虾米动肝火?我们还有正事呢。”
    洪承畴得了台阶,又退了下来。
    金日乐道:“我们秉师命,还带了一封信给你。”
    洪承畴一愣:“你们师父是谁?”
    金月生回道:“你的老友,陈敬之。”
    洪承畴脱口而出:“锦城飞将?”
    金日乐回道:“别人都这么叫他,可他自己从未承认过。”
    洪承畴哈哈大笑:“你们竟然拜于他的门下,真是可喜可贺啊!”
    当年在辽东之时,洪承畴和陈敬之关系不错。自从来到江南,洪承畴数次去信邀请陈敬之,但陈敬之一直没有回信。听闻二金带了信来,洪承畴忙让二金拿出来。
    二金于是跑到后门。金日乐踩了金月生的肩膀,趴在了墙头上,将瓦片一一揭下。
    然而瓦片之下,除了几只小虫之外,连张纸片的影子也没见着。金日乐纳闷不已。
    金月生在下面喊道:“是不是你记错了地方?”
    金日乐挠挠头:不会吧,梧桐在这又没动,难道是飞了不成?
    洪承畴等了半天,见金日乐找不到,摇头道:“找不到就算了,快下来吧。”
    金日乐只好将瓦片草草掖上,从金月生肩上跳了下来。
    金月生拍了拍肩上的土,疑惑道:“是不是被风给刮跑了?”
    金日乐扭头反驳:“胡说,瓦片为什么没有飞?”
    “或许是受潮烂掉了。”
    “不会吧?瓦片下面是干的。再说了,即使烂掉了,也应该也痕迹才对啊!”
    金日乐挠头,想了一会儿,突然叫道:“当时隐约有个人影,突然间就没了。最后被大师兄给搅和了!”
    “看清楚是谁了吗?”
    金日乐摇头。
    既然是院子里的人,那应该是谁呢?
    洪承畴捋须想了想,突然有了答案,于是带二金进了屋。
    三人坐定,洪承畴命人把红杏喊了过来,喝问:“信呢?”
    原来放信那天,金日乐刚爬上墙,就被奉茶的翠莲给瞧见了。翠莲不动声色,一直在柱子后面,偷偷瞧见金日乐将一封信,藏进了墙头瓦片下。
    等三兄弟走了,翠莲连忙禀告了红杏。于是红杏和翠莲搭梯,把信拿了出来。
    知女莫若父,红杏极为调皮,洪承畴听金日乐瞧见人影,就知道这信一定是红杏拿了。
    红杏知道瞒不过老爹,乖乖地把信拿了出来。
    二金恍然大悟,金日乐跳起来大叫:“好啊,原来真是你,偷看我们藏信!”
    红杏不高兴,怼道:“什么叫偷看?你们鬼鬼祟祟在我们家藏信,我不把你们当贼拿了,已经是便宜你们了!”
    二金愣住了,金月生突然坏笑:“大姑娘家偷看人家的情书,竟然不知害臊!”
    金日乐鬼脸吐舌,恶心红杏,红杏羞得脸面通红。
    洪承畴接了信,训道:“丢人现眼,还不快滚。”
    红杏嘴巴撅起老高。二金属于不要脸的主,翠莲于是连忙拽了红杏就走。
    见红杏走了,洪承畴将信打开。
    亨九兄:
    多年不见,近况可好?弟甚为挂念。你我昔虽共事,情同手足,然趣向不同,故难以同心共业。
    惜兄乃绝世之才,然崇祯刚愎自用,不懂军机,强令我等仓促出击。小肚鸡肠,阉竖暗窥,进退皆死,松山之役,非汝之过,惜哉,哀哉!
    非我等不竭诚尽力,实乃用而疑也。曾经复宇兄,竟不敢离营半步,危诚可见一斑。痛哉,痛哉!(复宇兄,指祖大寿,字复宇)
    兄忠肝义胆,绝食明志,天人可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昔幽王烽火戏诸侯,楚文子闻妫而动,曹孟德誓娶二乔而发赤壁,皆乃人王纵情而戏也!
    兄爱委圉,世所罕见,君之不持,无怪也!若圣人,也是如此。然兄之初尝巨蜜,革心翻面,是为庄娘乎?弟以为不可取也。
    然前朝党争士伐,自不成器也。兄推京察大计,天下即将定鼎,弟虽痛心不已,也无能为力也!
    今有三顽徒,不忍荒废。还望旧谊之情,多加提携,弟不胜感激!
    敬之
    ……
    普空几乎知道洪承畴的一切。洪承畴读完信,脸颊绯红,似羞似愧。他低头瞎想了一会儿,喃喃道:“想不到陈老弟铁石心肠,为了徒弟,竟然也选择了低头。这和我洪承畴爱美,也没什么两样嘛!”
    洪承畴旁若无人地傻傻大笑。
    二金虽不知信的内容,但观察洪承畴的脸色,他们也知道,信中一定提到了庄妃。洪承畴失态,二金也暗笑不已。
    既然是老友的弟子,洪承畴自然不会怠慢。
    过了一会儿,洪承畴回过神来,连忙吩咐下人,腾出三间上好的房间,给三兄弟居住。
    然而经略使府规矩多,自然没有干将铺自由。况且干将铺的日子,二金如今过得挺舒服。于是二金借口曹继武不在,婉拒洪承畴的好意。
    金日乐把曹继武夸赞了一番。洪承畴也想见见他,于是让二金去请曹继武。
    金月生正要离去,忽然回身问道:“我们要是进不来,怎么办?”
    洪承畴闻言,忙掏出一块腰牌来,递于金月生:“你们拿此腰牌,无人敢拦。”
    二金谢过洪承畴,转身出了屋。
    对于刚才洪承畴的失态,二金一出门,就笑个不停。少年守寡的蒙古人庄妃,风流韵事自然不少,二金有了笑料,一路蹦蹦跳跳,赶回了干将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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