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间休息很快结束,再次开始上课,这回倒是真格的学习书本知识了,卢振宇还没交学费,没有课本,只能和同学共看一本,男生学的是《弟子规》,女生学的是《女德》,没人教,就让他们自己念。
    课堂上书声琅琅,委员们来回巡视,时不时有人举手要求上厕所,有些获得批准,有些不被批准,过了一会儿,一个带红袖章的委员来到卢振宇桌前,冷冷道:“你跟我出来一下。”
    卢振宇跟着他出去,走廊里已经站了三个委员,他们摆出三堂会审的架势,把卢振宇围在中央,纪律委员负责主审。
    “你刚才和陈麒麟悄悄说什么呢?”
    “是不是在说校长的坏话?”
    “是不是抱怨食堂吃的不好?”
    “是不是在密谋逃走?”
    “是不是偷藏了什么东西?”
    卢振宇看着这帮十六七岁的小破孩一个个满脸严肃的样子就想笑,他们所质问的,不就是他们自己自己内心的投射么。
    “没啥啊,我俩以前就认识,刚才一起抽了根烟。”卢振宇满不在乎道。
    “在哪里认识的?”纪律委员继续追问。
    “在网吧啊,还能在哪里。”
    “烟呢?交出来。”
    卢振宇乖乖交出半盒邹巴巴的香烟,纪律委员接过来,说中心校区禁止抽烟,你违反规定,成绩单扣五分,没意见吧。
    “没意见,随便扣。”卢振宇说。
    三个委员相视一笑,勾肩搭背的上楼去了,卢振宇刚想回教室,一个女委员站在他面前,胳膊上的红袖章写着“卫生”俩字。
    “你跟我来。”卫生委员吩咐道,不等卢振宇回答就在前面带路,这是个年轻女孩,马尾巴一甩一甩的,迷彩服遮掩下是窈窕的身段,她带着卢振宇来到楼顶天台,但没走出楼梯口,只是探头观察,先前三堂会审那三个委员,正在吞云吐雾,享受着卢振宇上缴的香烟。
    “你看见了。”卫生委员说,“跟我去见龙教官。”
    卢振宇点头如捣蒜,心说贵校真是尔虞我诈,防不胜防啊。
    ……
    办公室,龙教官依旧是迷彩服在身,腰扎武装带,威风凛凛,据说他是特种部队退役,被矫正中心花大价钱请来的,卫生委员向龙教官报告说纪律委员和体育委员、劳动委员三个人知法犯法,收缴新战友的香烟不交公,反而自己偷吸,严重违反了规定。
    龙教官当即调取天台监控,果然看到三人在偷偷抽烟,不禁勃然大怒,冲到外面吹响了哨子,这是紧急集合的口令,片刻后全部学员在操场集合,龙教官宣布处罚决定,三名知法犯法的委员按照单次扣分上限进行扣分,每人五分,扣减的分数奖励给举报有功的卫生委员,也就是说她增加了十五分,距离满分又近了一大步。
    而卢振宇和包子也因为单独两个人说话和抽烟被各扣五分,卢振宇配合举报有功,再奖励两点五分,起始基础分数是0,现在他是负2.5分,这个开局不咋样。
    这一套鼓励同学之间互相检举揭发的奖惩制度真是让卢振宇大开眼界,但是更让他震惊的还在后面。
    中午食堂开饭,依旧是白菜帮子下米饭,伙食质量堪比传销窝点,学员们大多是十四岁到十八岁的青春期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种严重缺乏油水的饭菜不够他们的消耗,校方倒也贴心,食堂里有个小卖部,出售火腿肠、方便面、卤鸡爪、卤蛋等小食品,不能用钱买,必须使用饭票,这些盖着公章的牛皮纸饭票是学员们的父母花钱买的,和人民币等价,现在则成了校园内的通用货币,不但可以买零食,还能起到其他作用。
    比如买烟,校规禁止抽烟,矫正中心和监狱一样封闭式管理,但是食堂小卖部居然卖烟,当然不是公开的,一个食堂大叔把香烟拆散了一支支的零卖,用饭票结算,没有饭票也没关系,据说有的豪放女生让大叔摸一把,也能换来一支烟。
    午饭后是简单午休,回宿舍躺在铺位上闭目养神二十分钟,不许说话,不许乱动,然后一点钟开始上课,上午是自我批评,下午是批评,由某位委员发起针对一个人的批斗大会,每个学员必须站出来对其进行批评帮助,根据具体罪行核减分数,风水轮流转,上午涨了十五分的卫生委员下午就倒霉了,在其他三位委员极其麾下班长们的批斗下分数被扣的一干二净,总分进入负分状态。
    批评五花八门,有实际性的,比如吃饭时只吃白菜叶不吃白菜帮,上课不注意听讲,女德背诵磕磕巴巴,也有完全无根无据诛心型的,比如一个人在天台眺望校外,这分明是想出去,比如背诵校长格言金句的时候感情不深厚,不走心。
    不走心是批评别人时的万金油罪状,屡试不爽。
    激昂的批斗大会结束了,矫正中心到底是男权社会,以纪律委员为首的政治小集团再次获得胜利,将卫生委员斗倒在地,很难得以翻身。
    然后是晚饭,晚自习,九点钟按时上床睡觉,睡之前要洗脸洗脚,新战友的豁免期只有一天,卢振宇算是融入了集体,等待他的是伺候班长洗脚,昨天张洋只是装装样子,今天卢振宇可是货真价实要干活的。
    “我忍!”卢振宇心说,认真帮张洋搓着脚趾缝。
    “小子很上路嘛,以后我罩你。”张洋眯缝着眼睛,很享受的表情。
    卢振宇趁机问东问西,张洋显摆自己的路子野,基本上知无不言,大肆吹嘘,他说几个班委都是自己哥哥,在中心没有摆不平的事,当然了,这都是有代价的。
    代价就是钱,矫正中心的学员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家长都很忙,没时间管孩子,但基本上不差钱,每月六千元的学费只是起步,零花钱和购买课外书籍的钱还得额外再出,这些钱不是直接到孩子手里,而是通过财务室换成饭票,发票的用处就大了去了,可以买火腿肠方便面,可以买烟,可以贿赂同学不要批判自己,可以用来打电话给家里,可以收买班委,给自己加分,早日出去。
    “那最快啥时候能出去?”卢振宇问道。
    “嘘!”张洋环顾左右,同宿舍的几个人都装作没听见,“出去”这两个字在中心是绝对的禁忌,不亚于六七十年代时说“去台湾”,矫正中心是一个大家庭,那么温暖和谐,即便学时到了也要痛哭流涕的渴求留下,怎么可以刚来就提出去这个话题么。
    “以后这两个字绝对不能提。”张洋低声说,“你得表现的越想留下学习越算进步,校长比亲爸爸还亲,龙教官就像是亲叔叔一样,多问家里要钱,手里饭票多了,嘴再甜点,别树敌,多巴结班委,要不了半年就能那个。”
    “谢谢班长。”卢振宇诚惶诚恐的受教,“等我爸送钱来,我先孝敬你一百块”。
    “上路!”张洋拍拍他的肩膀,抬起脚来:“擦脚,过一会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九点半,全校熄灯,卢振宇上床睡觉,硬板床,小薄被,室温也就零上五六度,肚里又饿,实在辗转难眠,到了一点钟,张洋起来推醒卢振宇:“起来,别出声,我带去玩。”
    卢振宇跟着张洋来到教学楼的地下一层,这里原先是中学的电教室,进门要穿鞋套的,屋里灯光黯淡,几个人正坐在电脑前聚精会神,为首的正是纪律委员,那个一脸青春痘的大男孩。
    张洋掏出烟来敬上,说这是自己小弟,很上路,不用担心举报,卢振宇也点头哈腰的,纪律委员说行,正缺人呢,上机,张洋你带他,新人可能不会玩。
    这里的电脑是老式的crt显示器,硬盘走起来吱吱作响,屏幕颜色不均匀,速度又慢,玩的是很有年头的联机游戏,红警2。
    卢振宇觉得很有讽刺性,在网瘾矫正中心,一帮班委居然领头打游戏,这就是特权阶层啊。
    陪班委打了一夜游戏的卢振宇困倦不堪,本来打游戏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可他的机器实在太慢,这就没有乐趣反而是一种折磨了。
    黎明时分,卢振宇用藏在鞋跟里的微型手机,其实就是一个儿童手表电话去掉表带,和张洪祥进行了一番通话,他认为这是一个好的题材,可以大做文章,搞一个报道,类似于柴静报道临沂四院那种,所以最好张哥帮自己把学费交了,再打一笔活动经费来。
    “拉倒吧,你是去救人的,不是去采访的。”被打扰了清梦的老张很不高兴,“要钱没有,这种报道也吸引不了眼球,层出不穷的,太阳底下哪有新鲜事,不说了,赶紧带包子回来,挂了。”
    卢振宇犯愁了,张老师的意思很明确,短平快的解决问题,不可能提供经费让自己长期卧底调查采集资料。
    救出包子不难,就算是强行杀出一条血路对自己来说也是小菜一碟,但是这百十号人怎么办,都是人生迷茫期的青春少年,在这种扭曲的所谓矫正环境下,恐怕会给他们的一生带来不可逆转的伤害。
    想打破这旧世界,只有两个字,就是“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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