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现在没有法力,剑法符法几乎都使不出来了,她只有一边拾着石头,一边追在了夏启的身后,嘴里向家里的方向尖叫道:
    “阿娘,阿爹——哥哥他是个笨蛋——!”
    两千年前的夏启,粗野又暴躁,狡猾又刻薄,长得和大禹一样一点也不英俊。
    如果她的双胞哥哥李宝儿是天上的明月,夏启就是村口水田边的那一堆狗大便。
    唯二相同的地方,是李宝儿和夏启都是厚脸皮,身边又有很多狗腿子。
    当然,李宝儿的小伙伴她会恭敬地称之为师兄们,而对着夏启身边的那群无赖,她一见到就冲着他们做鬼脸,吐口水,然后怒吼一声:
    “滚——!”
    然而这也阻止不了她喜欢夏启。
    喜欢追在这个完全配不上“哥哥”这个称呼的少年之后,跑向那草顶板木搭起来的家。
    只因为家里有两个人。
    一个她可以称之为阿爹,专用来告状,另一个她可以撒娇地叫着:
    “阿娘,你看哥哥他又欺负我——!”
    也是用来告状的。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大禹的妻子,夏启的母亲涂山氏总是会这样问她。
    她以前会以为是古剑问道,绞尽脑汁地想答案,现在她知道涂山氏是一只白毛九尾妖狐,她身后的层层彩光就是那九条狐狸尾巴。
    所以她不会再去想,她修道是为了什么。
    她为什么要修道?
    “阿爹!阿娘——!”
    她很高兴有这样两个人的存在。
    不是因为他是古书里治水的大禹。
    也不是因为她是美丽的白狐。
    而是因为那个中年男人会在她告状之后一脚踢到夏启的屁股上,然后一巴掌把他打得嘴吭泥。而徐山氏会把瓦盆里收藏着的甜根块拿了出来,切一块大的给她吃,切一块小的给丈夫吃。
    “夏姬——”
    天气最热的傍晚,全家人睡在屋外竹铺子上的时候,阿爹还会拿蒲扇子给她赶蚊子,然后骂着她,“不要把肚皮露出来睡觉,要拉肚子的——”
    她拍着肚皮,枕着夏启的粗腿做枕头,看着天上的星星。
    她为什么要修道呢?
    有爹爹妈妈和哥哥的话,大家都在一起的话,她为什么还要去修道呢?
    她其实,也并不是那么想做剑仙的……
    “小妹,要好好修炼,将来进峨嵋内门做剑仙。”
    “是,哥哥!”
    如果努力做剑仙,哥哥就会喜欢她,不会和爹爹妈妈一样不要她吧……
    原来她是这样想的。
    夏姬叹了口气,抱着应龙的长尾巴。
    “应龙,我想飞,你带着我玩好不好?”
    不知为什么,应龙很喜欢她。
    它总是愿意驮着她,带着她飞在天上。
    她就能看到九曲河道上的龙门山被劈开了,混浊的洪水退下去了,好多逃散的小村子又聚集在一起,族人又都住在一起不用分开了。
    大禹是夏族涂山氏的上门女婿。
    原来夏姬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夏族的族长之女。
    她可以住在木板搭起来的大屋子里,穿起织出来的布衣,脖子上挂着绿色的石头项琏。
    “哟,我的妹妹也是个美人了。”
    夏启偶尔也会这样说一句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徐山氏再问起这一句话的时候,她绝不会再多想,什么古剑什么问道那完全就是做梦,她只会扑过去显摆着她的新衣服和新首饰,
    “阿娘,你看好不好看?”
    徐山氏会替她梳好头,点了胭脂,牵着她到了前厅。
    那里有阿爹,有启。
    今天又多了另一个年轻好看的男人。
    “夏姬,这是东夷族的伯益。”
    伯益笑起来很斯文,一点也不粗鲁。
    他脸庞儿圆圆方方的,个子比阿爹还要高,皮肤却是白白净净。她第一眼看到他时差点以为他根本不可能是阿爹的帮手。
    这样子难道是从没有去过洪场和石场里晒脱几层皮的模样?
    他听到她的疑惑,大笑了起来,在阳光下像是清晨的露草。
    他陪着她走在河边一起说话,他摘花送给她,教她识字,他和她手牵手一起说起在洪水里做过的事。
    她感觉到了他满是厚茧的手掌心,很像是阿爹还有启。
    他还给她看了他做出来测量河道的尺,规,还有矩。
    她觉得伯益又好看,又聪明。
    但她有点犹豫。
    “应龙,伯益向我阿爹阿娘求亲了,你说我要不要答应呢?”
    她爬上树,抱着应龙的尾巴和它说话。
    她很喜欢伯益。
    应龙看着她,没有出声。
    她总觉得她忘记了什么,忘记了谁……
    但只要能有爹爹妈妈,有哥哥,大家在一起,她谁也没忘记吧?
    “夏姬,阿爹年老后要把首领的位置禅让给伯益,以后他就会照顾启,照顾你,阿娘也觉得伯益很不错,你觉得好不好?”
    “阿娘——”
    她和伯益要结亲了……
    ……
    太液池倒映明月。
    池边的自雨亭中,江东鳞沉默着。
    “最好让她自已选择,这是她在龙门绝境里的修行,古剑只是想知道她为什么修道。”
    仙人分神这样说着,从识海里传来李师妹的消息,
    “反正也不是真的,她只是太想有父母了。”
    她想过平常女孩子都有的生活。
    “……你不应该和我说这件事。”
    江东鳞苦笑着。
    他宁可不知道。
    “……你就当她在做梦就行了。”
    应龙留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
    他闷闷不乐从识海里退出来,睁开眼,站在亭边仰天轻叹了一声。
    他不能因为李师妹的梦里没有他,而难过。
    他不知道,是李师妹这样有着转身离开的父母让人伤心?
    还是他只知道青城不知道父母何在,更令人茫然?
    “总有一些人与血亲无缘的。”
    碧游公子对李师妹说过的这样的话,
    “随缘就好了。”
    隔着桂花树的夜香,他看得到天空中的明月,背后传来了轻轻的风声,他转过头去,看到了对面亭阶下素衣轻裙的叶嘉儿。
    远处,还有挤眉弄眼跟着来的魔修周妃。
    “弟子拜见仙师。”
    叶嘉儿轻轻曲膝。
    她垂下的眼睑在月光下像是抹了一抹银粉,素衣广袖在身侧披拂开来如同池边的水波,
    “皇上早仰仙师大名,知道弟子有幸在仙师面前侍奉,特命弟子来迎。”
    “……多礼了。”
    他从周纪那八卦的嘴里听说,叶嘉儿发现法相公子和他长得一样后,已经不顾劝阻买通了清辉阁里的宫女。
    清辉阁是法相公子的寝殿。
    她想尽办法要去清辉阁与宫中总供奉私会。
    他听了后,半晌无语。
    他不得不承认,他不忍心让叶嘉儿再落得如红鸾那样的下场。
    她在六欲仙壶中修炼过,正是奇货可居,法相公子与她怎么可能就是一夜风流?
    必定也是肝扬寸断。
    他这几日在兰香阁中静等机会与李旦传话,滞留不去,不论白天或是深夜都会容易察觉红鸾的动静。
    她白日会到清辉阁附近,想寻到机会见一见心上人,半夜睡不着会起身,在他的静室门前悄悄站上一会儿。
    然后,她会离开兰香阁,去玉兰树下偷偷地哭泣。
    “祖上,你要可怜她,也用不着揭穿规劝。只要你和她多说几句话,叶美人自然就不去多想法相公子了。”
    老魔修周纪这般私下地劝说过,江东鳞看着眼前的宫妃,她为了来见她,特意去了金钗花钿,换了宫装,穿上了一身虔诚素衣,净挽青髻。
    “仙师请随弟子来。”
    她素手提灯,垂首就要引路到李旦所在的宫中道观大角观。
    “进宫是你自己愿意的吗?”
    江东鳞脚步未动,突然开口。
    叶嘉儿愕然回望,桔色灯光照出了她如画的眉目,映出眼中的惊喜。
    她微微有些不安。
    今晚她本来找到了机会,准备去清辉阁的。
    “……回……回禀仙师,……是弟子自愿的。”
    “既然是自愿的,就安心在宫中修行。上回我送给你的入门仙决是我青城剑派的正宗道法,再辅以大角观中的祭坛,足以洗心涤尘。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再进一步上窥仙道,”
    “……是,弟子资质不足,有负仙师的厚望。”
    她欢喜于江仙师居然开口问起她在宫中的生活。
    那怕当初她辛苦侍疾时,他都没像这样关心过她一句话。
    周纪这老魔修跟在一边听着,暗笑着小魔祖对着爱慕他的女子还是一副直肠子。
    江东鳞很想直接问一句,李旦对你好不好?
    不好就出宫去。
    没必要和法相公子来往。
    好在他并非不明白,叶嘉儿进宫关系着叶法善一族在长安宫中的根基,还有终南剑派对李旦的支持。
    否则,李旦怎么谁不差,就差了她这个内宫宫妃来接他这个道门剑仙?
    而且他更明白,依叶嘉儿的性情,法相公子她都敢去私通,他要是再多问几句,往日在凤城道观里的冷淡傲慢就不足以震慑于她。
    她必定会想尽办法纠缠。
    “……仙师,弟子在宫中,时常想念往日……”
    叶嘉儿忐忑着想吐露心意,然而江仙师说了两句话之后就又冷淡了起来。
    “走吧,不要让陛下久等。”
    “……是。”
    她就只敢把话咽在嘴里,小心地提灯引路。
    从太液池边的自雨亭向北,过了含凉殿,便是太上老君观——在宫中称为玄元皇帝祖庙——因为李渊自承是太上老君的后人,李唐开国就追封了太上老君这位远祖为玄元皇帝。
    由此,李氏皇族与道门弟子就有了足够打交道的关系。
    祖庙后便是大角观。
    “江仙师。”
    李旦站在了大角观的侧殿廊上。
    夏夜里的灯光晕染在廊道石板间,也晕染了他的淡黄圆领绢质长袍。
    常服黄袍上云海龙纹,长相清秀谦冲的皇帝二十岁不到,他微微笑着,依着胡服习惯没有系领,胸口翻着一角衣领,露出了内里的素色单衣,潇洒闲逸。
    第一眼看到李旦,江东鳞居然有了古怪的心思
    这位年轻皇帝,也不是配不上蓝玉暖。
    她要是修炼不成,就按萧清山与武太后的约定,做了相王妃。
    相王就是李旦登基前的王爵。
    接下来一生平安富贵,说不定比金丹剑仙过得更开心。
    “多谢江仙师。”
    李旦从他手中接过了蓝玉暖转托的画卷。
    他微微醒神,微笑应对,暗中却叹了口气。
    他之所以想起蓝师姐不做剑仙后的生活,还是因为应龙说起李师妹在龙门绝境里不做剑仙做凡人的梦。
    “她在龙门绝境一百柄古仙剑里修炼道术。那里的法力被压制。她修炼上一天就抵得上在峨嵋山中修炼一年。”
    仙人分神不论是法力还是见识都在他这个本主之上,化成了应龙后,他甚至觉得眼前这头眼神冷静的龙兽和嚣张的东王完全就是两回事。
    怎么可能都是他的分神?
    “最后是不是能修炼有成,还是看她的心境能否突破。”
    李师妹就算是移情到了萧清山身上,但思念父母的心一直没有得到满足吧。
    “我想回李家坪见爹爹妈妈……”
    “可是,见到了他们了,我要说什么呢……”
    她从来没有和他们一起生活过。
    以后也不可能再有交集。
    见过了又怎么样呢?
    “我已经长大了,不能再想着爹爹妈妈了,是不是?”
    李师妹和他头靠着头,一起枕着看星星的时候,曾经这样喃喃自语过。
    他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他只能老实地说着:
    “不经常想爹爹妈妈,也能长大的。”
    比如他。
    轻轻的悉索声响起,李旦在房间里书桌上铺开了蓝玉暖转托来的画卷
    房间关闭,年轻的皇帝在桌前低头细看这副废太子李贤的遗物。
    江东鳞也定了神,注目而观。
    画卷上不过是宫中日常的游戏。
    画的是太液池边的自雨亭。
    亭中有夫妻对坐小宴,花团锦簇女官环绕,一看就知道是先帝与武太后。
    亭外跑马楼下,是内宦们侍候着几位小皇子在牵马嬉戏。
    “确是二兄的手笔。朕记得这是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朕的妹妹还只是个小婴儿。”
    李旦喟叹着,指向了自雨亭中武太后怀中的小女婴,
    “现在大兄和二兄已经不在人世,三兄远贬房州,就连我……”
    李旦也自身难保了。
    “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江东鳞正色而语。
    终南剑派是他的靠山,武太后要是坚持废掉他,以昊云的行事为人,应该是不怕直接杀进宫来的。
    只不过,李宝儿不是这样的打算。
    蓝玉暖来到宫中,不仅转达了李宝儿的意思,也曾经和他说过:
    “他不是帝星。我们不可能为他出手与武太后为敌。但他要是做不了皇帝了,我想把他接到青城山的丈人观来住。”
    好过被困在房州。
    “这一回,我不会让他像李贤一样被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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