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庄主暗暗叹息,不知这位年纪轻轻的武林盟主,这个背负着极多责任的青年,心里究竟隐藏着多少难以言说的苦痛?
    但这种敢爱敢恨的性格,不也同年轻时的自己极为相像?当年阿茵惨死,他便是不愿面对,整日里借酒浇愁。而等他真正能够接受时,又将这份痛惜全盘转移到了仇恨上,奔走各地,到处杀戮,将中原大地一时间化为一片修罗场。他的痛苦,是全然发之于外,淋漓尽致。而李亦杰的痛苦,却唯有憋在心里,一再地咬啮、折磨着自身。
    李亦杰恍惚之中,只觉意识时而随着幻觉游离物外,时而却又随着现实景象飘飘忽忽。半空中有几只海鸟飞过,依然带不走他的愁绪。不远处走过几个夜行人,步履匆匆,又有谁去在乎?
    然而过得片刻,李亦杰忽然一震,脱口叫道:“雪儿!”想到之前看到那女子的回眸一笑,笑容中却饱含凄楚,那是同他一样的常年隐忍。慌忙探头张望,只能见到一个苗条的背影,随在几位年长老者身侧。那几人也是隐隐约约,似曾相识,仿佛曾在哪里看到过。
    但此时一切的影像俱失神彩,他眼前所见,心中所想,都只剩下那个背影,那个模糊的浅笑。抓住原庄主衣袖,仿佛那便是自身的唯一支柱,叫道:“原伯父……我……我刚才好像看到雪儿了?我……我要去追她……”
    原庄主反手扣住他手腕,叹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只怕你也是因为思念南宫姑娘太甚,以致产生了幻觉。想想看,她现在理应好端端的待在宫里,怎么会出现在此处?唉,果然是孽根深重!好不容易让你设法转移开思念师父的愁绪,而今你却又为了师妹,重新将自己陷入苦海……”
    李亦杰急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我的确看到了!”想起一事佐证,忙道:“火山眼看就要爆发,这岛上的居民早已逃得一个都不剩,怎会再有人主动上山?原伯父,咱们便跟上去看一眼……只看一眼就好!如果那人不是雪儿,至少,我也要提醒那几个无知的旅行者。但若万一……她果真便是雪儿,如今正落于他人掌控,就算是拼上这条性命,我也定要将她完好无损的救回来!”说着转身便向山上冲。
    原庄主叹一口气,却也没再阻止,似乎在潜意识中已认同了李亦杰,又或是无言的支持他的“冒险精神”,一面紧随其后追赶。
    两人没跨出几步,就见到一道道火红色的液体自上而下的流淌,表面粗糙,并覆盖有一层疏松碎块,两侧各有一大片缓缓流动的块状物。中间形成一条约是八到一十五米的窄带,顶端不断冒出气泡,甚是诡异。黑夜之中,因那液体独有的火红色光亮,仍能看得一清二楚。
    稍有靠近,便感脚底周边温度陡然升高,那流淌的仿佛便是液体的火,让人从心而外,由衷觉出一种压迫感,眼前曾见的积雪已尽数融化,原本白色的山峰逐渐转为深红色。同时脚底微微晃动,虽还不至于站立不稳,但那震动却极是明显。
    分明自己好端端的站在原处,面前景物却在不断晃动,连带着自己也有头重脚轻,天旋地转之感。摇晃几下,惊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原庄主快步跟上,面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见那液体流动的越来越快,数量也同时剧增,似乎四面八方,无论往何处落脚,都必然会踏中一处。沉声道:“如果我没有料错,火山已在隐约爆发了。这种熔岩,便是岩浆中已然熔化的石头!温度可不比岩浆低……再追下去,很可能会发生意外。”
    李亦杰急道:“如果当真是火山爆发,雪儿早已走到前面去啦!她岂不是更危险?原伯父,您要是害怕,就先下山好了,我一个人去追她回来。”原庄主提指在他头上一敲,笑道:“你这小鬼!真将我当做贪生怕死之徒了?”
    李亦杰心中一阵感动,但想自己帮他救儿子,他再帮自己救雪儿,一报还一报,倒也天经地义。如今没那许多时间在原地客气,只好“大恩不言谢”,与原庄主相互扶持,一起深一脚、浅一脚的朝山上奔行。然而这一路当真是意外迭起,没等跑出多远,面前光影一闪,一个人落在了面前。一袭白衣昭显出他独有的风华绝代,正是原翼。
    李亦杰一见到他,当即站定脚步。原庄主面上的坚毅也立时转为一种混杂着温情与徘徊的痛苦,嘴唇微颤,竟连一句话也无法开口。
    李亦杰不必劳神过多,目光只投向原翼双眼。见他眼神中仍是那般茫然一片的空洞,心里登时凉了半截。道:“不用再想了,那不是他。还是那只傀儡。”
    这一句算是将原庄主方才传授的“速速打击法”给学全了。有意无意的护在他身前,不愿让他看着儿子这般冷血无情,而过于痛苦。故作无谓,冷笑道:“哦,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咱们原大少爷啊?怎么,又替你高贵的主子,传达什么圣谕来啦?”话里含讥带讽,极尽侮辱。
    原翼充耳不闻,默默打量着两人,冷冷的道:“二位,果然守约。”熔岩在他脚底潺潺流淌,沾上他的衣摆,便又继续向前流去,而他衣摆却不见烧焦。
    李亦杰心中一颤,不知他身上带了什么邪门异宝,又或是阴寒功夫练到上乘,竟能不惧熔岩之烈。又或者,他本来就是冰雪中化身而出的雪公子?
    但不论如何,似乎七煞圣君要想在岩浆中脱身成魔,倒也不似起先所想的一般荒谬了。为免自己胡思乱想,没话找话道:“不错,现在我们来了,是否该叫你主子出来叙话?足足冷落了我们一天,可不似待客之道哇?”
    原翼淡淡道:“李盟主,你不必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家主人正是待你仁慈,才给了你这一天的准备时间,由得你去打探地形。只因实力差距太过悬殊,胜得若是太轻易,也没有什么意思。”李亦杰冷哼一声,道:“好,就算我领了他的好意。那么他这个至极强者,怎么还不出来见我?现在的缩头乌龟,究竟是我还是他?”
    原翼道:“拳脚上见真章,无须逞口舌之利。李盟主,请二位在此留步,我家主人正在山顶岩浆口练功,不希望有任何人来打搅了他。”
    李亦杰怒火登时蹿起,喝道:“这算是什么意思?捧他两句,他又在摆什么谱?凭什么他叫我们来,别人就得屁颠屁颠的赶来。他说不见,我们就得乖乖在山脚下恭候大驾?他以为自己算是什么东西?还是将我们都当做他的奴才了?”
    原翼淡淡道:“在我家主人面前,世上任何人都是奴才。这是给他们的最高殊荣。”李亦杰冷笑道:“哈,去他的吧!你家主人就是个疯子,甘心给疯子卖命的,不是白痴,便是傻子。”原翼温和一笑,柔声道:“那么比武过招,输给白痴傻子的,不知又算是什么东西?”
    李亦杰一怔,但一提起比武过招,登时想起倒伏在血泊中的无辜百姓。心中一阵抽痛,一阵愤怒,道:“原翼,我问你,你老实给我回答。那小镇客栈和民房中的百姓,究竟——是不是——给你杀死的?”
    原翼并不正面作答,冷声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李亦杰咬牙道:“如若当真是你,我就定要好好教训你一顿!那些人……他们都是无辜的,你怎能下此狠手?”原翼淡淡道:“碍事的狗必须死。所以如果你们敢妨碍我家主人成就大业,下场也是一样的。”
    这一句话登时掀起李亦杰滔天怒火,喝道:“好……好啊,这么说来,你就是承认了?看来你给七煞魔头做狗,倒做的开心得很哪?好,我今天先来打醒你这只落水狗!”说着拔剑向他刺到。
    原翼道:“有些人分明没什么实力,整日里尽喜好胡吹大气,倒似他天上地下,无所不能。在旁人眼里,也不过是个小丑的脚色。”身形一转,棍棒递出。
    李亦杰长剑疾转,划过半个圈子,森森剑气依然笼罩在原翼身上,道:“这一句话,还是留给你家主人吧!我瞧倒贴切得很。”
    原翼面容始终淡然,随意与李亦杰招架,似乎两人间进行的不是生死相搏,而只是一场最寻常的赌糖果游戏。
    李亦杰这些天来尽忙着各处奔走,查看地形,无暇练武,而他几日前便已斗原翼不过,此时再战,也不过是再次重复固有结果而已。兼之他体力大量耗损,再遭原庄主强逼着调动起痛苦回忆,同时心里又不住记挂着那个走上山顶的女子,心力既不能专,出剑速度、灵活程度也就凭空慢了一倍。
    原翼没多久便再度抢占先机,棍棒在他身上连番击打,又中数处要害。李亦杰身子震了震,向后跌出几步。原翼哈哈大笑,道:“怎么几日不见,功夫越来越弱啊?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原庄主在这种尽显猖狂的语气之下,似乎听出了曾经的原翼傲然处世,待人便是这般三分试探,七分轻蔑的态度。那时自己还很是欣慰,只觉他这样的性子是全然遗传自身,然而现在透过那张一模一样的皮囊,底下的人究竟是谁?敢贸然将他认作自家儿子么?心绪激荡,忍不住接连跨上几步,唤道:“翼……翼儿……”
    原翼一棒在他颈前险险砸过,随即立刻变招,当胸直捅而来。李亦杰反转长剑,艰难抵住攻势,转头冲原庄主叫道:“原……原伯父……别再唤‘翼儿’啦……您再这么叫下去,下一个就该轮到我一命呜呼啦!”
    原翼淡淡道:“哦,还可以分心同旁人讲话?看来,很悠闲嘛。”同时加紧了攻势,棍棒上附以强劲内力,李亦杰抵挡不住,连连后退,而自己长剑也被寸寸逼回,眼看那短棒便可转而斜挑,制住他要害。原翼双眼微微眯起,沉声道:“便是这一刻,做个了断。”
    李亦杰心中一紧,果然便觉棒端爆发出一股强大压力,顺着剑锋一路传来,被迫得几乎便要松手撤剑。
    千钧一发之际,所幸原庄主及时回过神来,跃到两人侧旁,一剑挥出,架住短棒。李亦杰得此一缓,立时反转长剑,闪身跃出,又从另一侧向原翼进攻。原庄主也不含糊,与原翼手中短棒缠斗不休,欲给李亦杰创造进攻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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