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夫欢天喜地,就差没跪倒在地,亲吻福亲王双脚。谢恩不已,快步离去,上官耀华在他经过身边时,极尽轻蔑的瞟去一眼。而那大夫还沉浸在受福亲王赏识的喜悦之中,仿佛刚才不是他免了一笔费用,无果而归,倒像是福亲王送了他一座金山一般。
    福亲王面对平庄主早已换了另一副面孔,似乎突然从疾言厉色的债主摇身一变,成了他的灰孙子,满脸堆欢,道:“这位先生,想必就是四大家族的平庄主平大侠了。先前小王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请平庄主宽大为怀,千万别见怪才好。”
    平庄主全心只关注在女儿身上,等福亲王说过许久,才反应过他是在向自己说话,但见平若瑜面容憔悴,脸色苍白得像纸一般,提不起半点精神,淡淡的道:“王爷客气了,区区一个庄主称谓,不过是乱世中转瞬即逝的过眼虚名,做不得准,当不得真的……反倒是我要向王爷道谢,此前身上无银,寸步难行,得亏王爷替我解围,请来大夫,稳定了瑜儿伤势,又肯暂借我父女二人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你放心,等瑜儿稍有好转,我就立即带着她告辞,不会打扰您多久。”
    福亲王尴尬苦笑,心知先前向上官耀华抱怨之言必定是给他听去了,忙不迭道:“平庄主折杀小王了,您光临我王府,真令府中上下蓬荜生辉!您与令千金爱住多久,便住多久,谁都不敢多讲半句闲话。”
    顺着他视线,也看向床上的平若瑜,虽是双眼紧闭,却仍有一分夺目的美。怪不得平家庄小姐招亲,江湖上各路豪杰登时蜂拥而至,倒也不全因权势所诱。道:“瞧平侄女的状况,早几日前便是如此么?但看她是个聪明可爱的姑娘,又有谁忍心将她伤成这样?”
    平庄主一声长叹,道:“一言难尽,我也不愿再提及此事,还请王爷见谅。总而言之,便是我这女儿性子随我,处事极端,凡是她想要的,就定要得到不可,否则宁可彻底将之毁去。就为着在禅位大典上未能称心如意,便要死钻牛角尖,不惜玉石俱焚,最后害了别人,更害惨了自己……”
    他口中虽称不愿多言,但一提起这件伤心事,仍是止不住的难受,满心认为女儿落到如此境地,全怪他这个当爹的不称职。
    福亲王不知禅位大典发生何事,就此话题也难以接续,遂道:“不管怎样,小王都要恭喜平庄主,收得个名动江湖的娇客。李少侠以武林盟主之尊,事务自必繁忙,但也不能因此,就冷落了新婚夫人哪?平侄女这副模样,怎地也不见李盟主前来探望?”
    平庄主皱了皱眉,避重就轻的道:“李盟主?大概早就同他的师妹在辽东会合了。另外……福亲王,你误会了那两个孩子的关系,亦杰与瑜儿确曾有过婚约不假,但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夫妻,亦杰心里装的,只有那个小丫头而已,瑜儿也明白这一点,她终究会想通,会放下的。”
    福亲王劝慰道:“人生苦短,就应抓紧时间,去做些真心愿做之事,免得错过后悔莫及!”
    平庄主目光空无,自语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任从前权位再高,最终也不过是一场烟云旧梦,惹各人顾影自怜空离落!如若上天能对我慈悲一回,让瑜儿醒过来,我就带着她退隐江湖,到一处山明水秀的所在,只有我父女二人,她侍奉我,我照顾她,终日与鸟语花香,草木扶桑为伴,远离世俗纷扰……从前我一心图谋权势,总以为它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在我坐拥江山之后,能以我的力量守护庄园,守护整个四大家族!但权力终究是高不可攀的东西,它吸引着你步步追寻,却永远也无法到彼岸。最终泥足深陷,沉没深渊而不自知!我就为这一点虚无缥缈的存在,忽视了父女之情,冷落了我的瑜儿,让她从小在没有父爱的环境中长大。怪不得她会女扮男装,会像男孩子一样在江湖奔走,她只想尽自己的一份努力,让我这个不够格的父亲,加在她身上的注视更多些!傻孩子……真是个可爱又可怜的傻孩子。话说回来,我又何尝不傻?直等年过半百,碰得满头包,才真正明白,到底什么才是对我最重要,是最值得我去珍惜的东西!只望一切为时不晚,我所亏欠瑜儿的一切,让我慢慢的报偿她。从此在我们父女二人的世界中,只有彼此相依,再没有其他的人、事、物。”
    福亲王听他说得伤感,心头所想却是全然南辕北辙,暗道:“他竟说要带着女儿隐居?难道这平小姐给李亦杰拒绝,受不住打击,因就心灰意冷了?”
    虽说儿女情长算不得稀奇,但他第一眼见到平若瑜,便觉清新脱俗,要与些低劣污秽之事扯在一起,那是谁也不会认同的。转念又想:“无论如何,眼下平小姐倒是名花无主啊?此前韵贵妃命李亦杰娶她为妻,只是想借武林盟主与平家庄联姻之机,再由李盟主是清廷下属的两重身份,进一步将联姻扩展至大清与四大家族,此举正可巩固江山根基,又为朝廷得一强援,一举两得,不可谓不妙……但眼下李亦杰既然不愿,舍熊掌而取鱼也,这个现成便宜却为何不能留给耀华来捡?让他娶了平小姐,同样是皇室宗亲,甚至比李盟主更近一步。同时为称得起平家女婿,定要给他加官进爵。而若只封赏儿子,对老子可有些说不过去,哪怕仅是走个场面形式,也得再提拔我几级,说不定正可因祸得福……”
    此时在他眼里,平庄主与他背后的四大家族便是自己的摇钱树,那是抱到死也不会撒手的。迅速盘算一番,强颜欢笑,试探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父女之情么,与男欢女爱,究竟有所不同。您跟平侄女共享天伦,固然是好,但你可有想过,她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家,如果没经历过爱情,那这一生,可会有多无趣?有些东西,是怎样也取代不了的。你现下是想补偿她,但要是她也盼望补偿你,为了陪伴年迈的父亲,不惜牺牲自己的幸福为代价呢?因此据小王看来,给平小姐招亲之事还是十分必要,且迫在眉睫!”
    平庄主淡淡道:“应邀而来的江湖子弟,我又怎知他品行、家世、武功等种种?就凭他自荐得几句虚言,我又如何能放心将女儿交给他?俗话说得好,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门不相识。假如瑜儿真有相中意的如意郎君,那么不管过程如何复杂,他们也终会相遇,相爱,却是与我无关的了。”
    福亲王处事极精,攻心之术不仅用于两军交战,更应用于寻常交谈。占得先机前,绝不肯轻易显山露水,拐弯抹角的试探道:“依你看来,李少侠如何?”
    平庄主沉吟道:“亦杰这孩子么,我同他知交不深,不过年纪轻轻,就能做得武林盟主,想来确有非凡造诣,武功也过得去。在山庄那几日,对瑜儿虽然无情,毕竟尽到了一份同道之义,没给我父女太过难堪。他确是个好孩子不假,可惜早同他师妹缔结白首之盟,否则,我倒很看中这位女婿。”
    福亲王对他看中与否全不关心,进一步转入正题,道:“平侄女生得花容月貌,早晚能遇上她的有缘人,倒不必操之过急……你觉得,犬子又怎样?”
    平庄主未听出他言外之意,自顾答道:“承小王算得上是个很重义气的朋友。起初不大熟络,倒要以为他性子冷漠,不近人情,要不是瑜儿求情,我早就处决了他。但时日一久,如能真正了解他,才懂得这孩子是将一切的情绪、心思都遮掩在表面下,看似拒人于千里之外,实则却是以自己独有的一份方式,在关怀,体贴着旁人。但他却又怕生得很,不愿自己的善意给人知觉。就说这一次,瑜儿的命也是他救的,我这做父亲的,还能非议些什么呢?”
    福亲王倒没料到原来儿子同平小姐还曾有这一层关系。向来患难见真情,救命恩人又是最为难能可贵,要令他二人功德圆满,这可就更多了一分把握。立时眉开眼笑,道:“哦?耀华可没同我说起过啊?我这鬼小子,原来还有偌大能耐,不枉了本王多年辛苦栽培。不过这孩子么,从幼年起便只执着于独家利益,自负自傲,这回竟能不顾性命,营救平侄女,这当中……可不知隐含了哪些……不为人知的因素?”
    平庄主双目无神,骨瘦如柴的手掌停在平若瑜脸侧,指尖轻轻在女儿苍白消瘦的面颊上划过,撩拨开几根垂落的发丝,夹至耳侧,手臂剧烈颤抖,连旁人也能清晰看出。而那几根发丝就如是有意同他作对一般,稍待片刻,便又一缕缕的散落下来,使平若瑜毫无起色的面容更添几分凄楚。
    独生爱女生死未卜,平庄主如今可算是全身心尽系于此,他等闲时也算得是个聪明人,而今思绪烦乱,全没心情深想福亲王弦外之音。此时此刻,即便令他减寿十余年,又或是即刻死去,只要能救回女儿,那是什么都愿做的了。
    福亲王拍拍他的肩,宽慰道:“好了,好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老一辈在旁操碎了心,可也无济于事。当务之急,还是让平侄女好生养病,你也别累坏了自己身子啊!上了年纪的人,稍有个风吹草动,就得腰酸背痛大半天。万一平侄女醒过来,你倒先累垮了,岂不要叫她负疚?往后几日,就让耀华照顾平侄女便了,他们年龄相仿,想必有许多共同话题可供探讨,就让这些年轻人多加熟识,先培养起感情来。”
    平庄主心下仍存犹豫,上官耀华是奋不顾身救了平若瑜不假,但这孩子性格终有些阴鹜,要将女儿的生死大事交托给他,委实是放心不下。福亲王还不等他应声,先唤过上官耀华到近前,一开口便免去了他近来一应任务,只令他全心全意,务须要照顾好平若瑜,衣食起居,事事均需伺候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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