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冽尘被他骂得怒从心头起,道:“你说够了没有?”顺手抄起折扇,一个闪身到了暗夜殒身前,扇端径刺,将他迫得步步后退,直到得柜旁角落,再无处可退,暗夜殒心中只叫:“今番我命休矣!”但那扇端抵在咽喉处,便不再向前推进。江冽尘冷冷的道:“你想让我怎样?只要我愿意,别说杀你,更可随时令你灰飞烟灭,你信是不信?”
    暗夜殒道:“那你还不动手?更待何时?哈,我身份卑贱,你怕杀我弄脏了你高贵的地毯?”这话本来语气强硬,但他喉管处抵了块硬物,发声微弱,倒像求饶一般。江冽尘简简单单的道:“因为我不愿意。不管你怎么想,我都一直当你是兄弟……”
    暗夜殒冷笑道:“你才真是自作多情,谁是你的兄弟了?连华山派那个蹩脚窝囊废也急于跟你划清界限……”江冽尘不屑道:“李亦杰对我而言无足轻重,不过是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货色,他又怎能跟你相比?最多也只算替我压棋盘的石头。”
    暗夜殒冷笑道:“我还要承蒙你的抬举。他是石头,想来我就是棋子?只会替你埋头开路的小走卒?但我已过了楚河汉界,我可以横着走了!”江冽尘笑道:“横着走?螃蟹生来即已如此,这便是你的追求?”暗夜殒气炸了肺,道:“我说不过你,我也打不过你,你要这样羞辱我?非将我尊严剥夺殆尽?士可杀不可辱,你就不能爽爽气气一刀杀了我?”
    江冽尘叹道:“你对我误解甚深,有些话我本来不想说,你知道我为何一直在梦琳面前扮恶人,让她那样恨我入骨?”暗夜殒道:“因为你招恨。”江冽尘也不动怒,续道:“只因我早知你对她一往情深,我可以没有她,但我不想失去你这个兄弟。”
    暗夜殒一怔,随即眯起双眼,半边眉毛扬起,冷笑道:“你在施舍我?你觉得我一无所有,没有了梦琳就不能活?哼,我暗夜殒堂堂‘残煞星’,岂受人怜?!”
    江冽尘道:“堂堂‘残煞星’,沉迷女色,为她的离间计而同我反目?”暗夜殒道:“不,不仅因为她,你是高高在上的少主,一意以我们的无能,成就你的辉煌。想象过没有,呵,当你面朝着对手,他就在你眼前,却仿佛远在天边,是你永远也追不上!我那种始终望尘莫及的苦处,你永远都不会懂!”
    江冽尘正色道:“你练武足够勤奋,我也很是钦佩,但处于我的视角,我自问从没对不住你。碍于资质所限,人力有时而穷,没什么公不公平之说,是以我才想超脱这卑微俗世,追升天道。”
    暗夜殒冷笑道:“江大人,冽尘大神,怎么,你这是想位列仙班?”江冽尘道:“不尽然,我要做至高无上的尊主,更凌驾众仙之上,连神也奈何不了我。天界不容,我必逆天。”
    暗夜殒冷笑道:“疯了,完全疯了!”江冽尘脸上掠过少有的狂热,道:“我没有疯,这是在向你描绘一幅宏图。我一直坚信六界存在,只是肉眼凡胎者都瞧不见,却不容妄断有无!世间许多东西,暗藏玄机,均不如表面所见的肤浅。教主鼠目寸光,不是干大事的材料,我早晚取而代之!”
    暗夜殒狐疑道:“听不懂,你给我说简单。”江冽尘道:“听不懂不要紧,时机成熟了你自会明白。”撤了折扇,交还在他手中。暗夜殒将信将疑的接过,江冽尘缓缓踱步,停在桌前,道:“其实我早就看出你的想法,只不过不想说穿而已,否则你以为,我还能容你活到现在?最后一个问题,你在酒杯上用的只是寻常**,并非如她教你的剧毒,我没有猜错吧?”
    暗夜殒愣住,神情立时显出极不自然,别开头讪讪的道:“知道了还来问我。”
    江冽尘淡笑道:“大是大非前你能立稳脚跟,我庆幸没有看错你,今天的事我不计较,你没来找我喝酒,没骂过我,也没想害我。是我想到明日便可当新郎倌,喜不自胜,在房中喝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至于今夜发生了什么,我一概不知。”说罢一扬手,将一物向暗夜殒平平掷出。
    暗夜殒正听得云里雾里,只道他是想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了自己,双指下意识伸至眼前挟住。那物瞬间塞满指缝,又滑至掌心,触手绵软,再细看竟是楚梦琳落在揽器堂中的香囊。破损处布满与原布料色泽相近的细线,想来是在教主走后,他又去拾回缝补好了的,用心诚挚,连自己也没想到此节。又捏到其中一块硬物,掏出乃是一串钥匙,顿时心中如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只觉不论何种言语都是苍白无力,均不足表达此刻心情,看了看满地酒坛,一语双关的道:“少主诚然海量,我服气了!”且不管日后如何风云翻涌,诡谲生变,这一刻二人总是前嫌尽释,结下了一份真正的情谊。
    暗夜殒再不延搁,深深一拱手,立即拔步出户。江冽尘待他走后,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自嘲道:“已喝得烂醉如泥,谈何海量?醉汉的举动,果真叫人难以预料。”
    且说暗夜殒健步如飞,几步间赶到秘牢,抬掌击毙几名狱卒,破门而入。楚梦琳已等得望眼欲穿,当即急问道:“你……你拿到了么?”想到立时便可重获自由,欢喜得连声音也颤抖了。
    暗夜殒匆匆一点头,给她开了镣铐,拉着她急向外奔。楚梦琳紧要关头尚能分清轻重,没再多问,被铐多日,四肢真僵硬得好像已不是她的手脚了。冷风一吹,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问道:“这么说,你真的杀了他?”暗夜殒道:“不,我没有。”忍不住就代为澄清道:“其实少主也不像你想得那么坏,他……”
    楚梦琳伸手探了探他额头,奇道:“没有发烧啊。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药,你竟向着他说话?”暗夜殒想到江冽尘自尊心极强,也必定不愿给她知晓曾有过这一份暗恋,只道:“不瞒你说,这钥匙是他主动给我的。”
    楚梦琳更奇,心想:“江冽尘哪会突发善心?我来想个法子引他暴露。”说道:“殒哥哥,难得有了钥匙,你带我到祭剑堂看看好么?”不等他反对,又摇晃着他手道:“我走了以后,再不会回来啦,如果没看过天下第一的宝剑,岂不终身遗憾?我保证看一眼就走,只要一眼!好不好嘛?”暗夜殒对楚梦琳的要求总是答“好”,这次经不起她软磨硬泡,心下虽觉不妥,仍是允了。
    祭剑堂是教内禁地中的禁地,暗夜殒严守规矩,从没动过私自去瞧的念头,此番带了楚梦琳在屋檐前奔行,在他也是初次来访。借荫翳遮蔽,没多会儿便到了。祭影教内各处厅堂外表华美,其中却简陋不堪,祭剑堂也不例外,四壁空空,地上有个偌大池子,燃着淡蓝色火苗,虽是货真价实的火焰,近身时却只觉遍体生寒,全无烧灼热度。池中插了一把剑,剑柄镶满玛瑙翠钻,周围泛着一层银光,使剑不致炼化。
    楚梦琳轻身跃起,握住剑柄,满拟待用大力,但刚轻轻一拔,就将剑提了出来。那剑也不如设想沉重,只是在池内火光辉映下,显得高不可及。剑身通体银灰,银光原来是自身散发,剑尖左近半沿呈一线绯色,横在眼前即感一阵霸气扑面而来,不愧于剑中翘楚“残影剑”。
    暗夜殒心思不在剑上,为讨楚梦琳欢喜,假意称赞几句,遂道:“此处非久留之地,快将剑放回去,咱们走吧。”楚梦琳本来只想引江冽尘有所动作,但如今看它美观,握在掌中冰凉而不寒冷,好似正是专造来给自己使用,爱不释手,道:“我要带剑走。”
    暗夜殒道:“可……这是镇教之宝啊。”楚梦琳道:“这一走,就是反身出教,在江湖中本已‘里外不是人’,其后爹爹定然再派人追杀,要没一把好剑防身,走不出几步便尸横就地了。我为本教卖命多年,爹从未赏过我些什么,临到最终,难道我不该拿点奖励?就算我多年付诸苦劳的报偿?”
    暗夜殒沉吟道:“那也言之有理。”暗中祈祷:“是我带梦琳来祭剑堂,怂恿她带走残影剑,若有报应,让老天全报在我身上就是。”刚下定决心,就觉半身一麻,接着扩散至全身僵硬,却是楚梦琳反转剑柄,撞中了他胸前“鹰窗穴”。
    暗夜殒一来贯注旁务,全没防备,二来剑柄之力远胜徒手,他在武林间身经百战,未尝失手,竟就在此时莫名其妙的着了道儿。楚梦琳轻抚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道:“殒哥哥,你说一直以来,我待你怎样?”
    暗夜殒道:“当然是很好……”楚梦琳道:“别哄我啦,我做过的事,自己心里最清楚。可你要明白,正因深知你总能等在我的身后,无论我做了什么,你都不会骂我,都能包容我,所以我才敢那样肆无忌惮的跟你闹,对你凶……”
    暗夜殒道:“是了,只要你幸福就好。别提我了,你……你要去哪里?还是要去找豫亲王么?”楚梦琳苦笑道:“是,我终究是个傻瓜呵,就算明知道他骗了我,也一定要他亲口说出来,才肯接受。可我都想好啦,你就留在这里,等爹爹问起,就说是江冽尘盗的残影剑,而你只是听到响动,才来此察看。爹会相信你的话,在教中除了他,也没人能点倒你。”
    暗夜殒对遭利用并不介意,也不怪她陷己于不义,急的是她立即要踏上一条不归路,势必有死无生。急运内力冲击被封穴道,然真气每到玉堂旁,就给堵了回来,这是前所未有之事。楚梦琳看出他企图,柔声道:“忘了告诉你,雪儿姊姊教过我华山派的点穴功夫,只有用独门手法才能解开,否则待其自解,此后武功总会打个折扣。今生既已注定负你,不如就彻底负一个够,欠你的恩情,来世再报。”凑近他脸颊迅速一吻,道:“别恨我。”说完毫不犹疑地转身出堂。
    暗夜殒喃喃道:“我永不会恨你。”看到她苗条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回想她话似诀别,突然心头升腾起一阵可怕预感,仿佛在有生之年是再也见她不到了。
    楚梦琳一出祭剑堂,仗着身形灵活,在教坛庐宇间穿梭逡巡,轻巧逃出,却没留意一道视线始终追随着她。那人伫立在林木投下的暗影中,几已融为一体,眼中蕴藏着万千复杂情感,幽邃的双瞳如同两汪深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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