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景冷哂:“走?走去哪里?既然来了就怎会凭你们两句话就离开。少要在鬼话糊弄了,我知后殿根本没什么大金乌,你们求我也没用,这神殿我住下了。本座今日心情还算爽利,懒得打杀你们。尔等福气了,还不速速离开。”
    说话时候苏景目光转动,扫过所有甜鹄仙人,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刚刚出头说话的‘二当家’面上,盯住了她的眼睛。
    二当家的眼睛本来亮亮的满是智慧气韵,被苏景一望住她的眼神立刻就散乱了,一双圆溜溜地眸子里光芒乱窜,还算精巧的小脸也被恐惧笼罩,艳红双唇动动、再动动、又动动,动来动去没敢说出半个字。
    小小女王脸色铁青,看得出有几分愤怒,可她的愤怒全不足以掩饰她的害怕,不过她比二当家有出息,磨着牙齿开口:“金乌神殿不容外族驻脚,我们不走……你快走!”
    苏景不应声,目光一转,从二当家望向小女王,眼中戾气闪闪。
    小女王真被吓到了,娇弱身体打了个哆嗦,眼圈迅速变红,但仍倔强:“甜鹄护主有责,圣仙老前辈若执意不走,我们只有、只有……”说到此她再也忍不住了,豆大泪珠儿从目中滑落,一滴接着一滴断线珠子似的:“只有跟你拼命!”
    这个少女能做得甜鹄首领女王凭得可是真本事,这一支甜鹄中就属她的胆子最大!同族私下里聊天时常常会说的一句话就是:咱家女王胆大包天啊。
    胆大包天的哗哗掉眼泪,二当家就更不成了,干脆哇一声哭了出来,真好像受了多大委屈,对苏景哭叫:“跟圣仙老前辈拼命!”
    二当家是族中胆子第二大的,她都吓哭了,她身后大群甜鹄无一例外全都哭出了声音,只一下子酒席筵中哭声一片,可一群甜鹄仙个个都捏起了小小拳头,害怕是真害怕,不肯走要拼命也是真会拼命。
    大殿中哭成一片,苏景却笑了……甜鹄啊,他听说过这支仙族。
    甜鹄也是火行仙禽,母性族,女尊男卑,她们力量弱小性格怯懦,不知是天生使然还是太弱小的原因,每一位甜鹄仙说话时都仿佛刚吃过蜜糖,逢人说话必用敬称、嘴巴特别甜。
    早在金乌还是三流神兽时候,甜鹄就依附金乌成为属族了。
    这座仙天说逍遥就逍遥,说险恶也险恶,而雌甜鹄的舌尖血对仙家既是大补之物,又可入一味古方神奇丹丸。取舌尖血不用伤害性命,可仙家百样性情各异,不乏心狠手辣之辈,今日捉了甜鹄放血,谁知这些鸟儿将来会不会报仇,干脆杀掉了事。
    古时有一次,甜鹄大首领被凶狠仙家抓了,割破舌尖取血后,凶狠仙家正打算除掉甜鹄时候,突然一头大金乌打上门来。
    甜鹄大首领走运,大金乌上门不是行侠仗义而是与那仙人有私仇,一番凶猛打斗之后仙家惨死,大金乌也受伤不轻一时间爬不起来了。
    虽非刻意相救,但自己也是因大金乌的出现才能活命,甜鹄大首领知恩图报,先带着重伤金乌离开敌人巢穴再悉心照料直至他伤势痊愈。
    大金乌到不太在乎甜鹄首领的救护之恩,但他很喜欢那只小家伙舌头破了还坚持废话、成天罗里罗嗦的态度,伤好后金乌就同意甜鹄首领追随在自己身边。
    金乌的性子有些混不吝,但个个都是义气之辈,那时候还是三流神兽地位普通,但也不是随便谁都能惹得起的,甜鹄一族漫长年头里苦苦求存,活得实在艰辛,今次终于保住一根粗腿,哪怕这条粗腿那时其实也不算太粗,她们也说什么不肯放开了。
    并没有个正式仪式或者真正的说法,就在渐渐相处之中甜鹄成了金乌属族,再之后天乌开始强大起来。
    仙天、凡间都一样,无论什么种族,大凡崛起过程总少不了几场血腥争斗,在与麒麟、恶龙这些大家伙的作战中,甜鹄是吓死也不敢插手的,不过她们因及时救护从战场上撤下来的受伤金乌,也算立下了不小功勋。待金乌真正崛起、成就这仙天中最强大神兽之一后,神鸦七将昭告仙天,所有太阳神宫甜鹄一族可随心入驻。
    看上去不过是‘白住我家房子’的小事情,实则是个明确态度:甜鹄是咱们金乌的小兄弟、小姐妹,以后谁再想打甜鹄的注意,就得先准备好承担神鸦之怒!
    金乌升天甜鹄得道,之后甜鹄的日子好过起来,她们对金乌的感激未变、尊敬未变,依旧以属族自居,但也不再成天围着金乌转,开始去过自己的日子了。
    不过甜鹄也牢牢记住‘怀璧其罪’的道理,虽有金乌撑腰她们仍深居简出,更不敢惹麻烦,这宇宙中少见她们的身影……
    故事苏景是听说过,甜鹄跑来太阳神宫里吃喝玩乐也的确是‘有名分’的。只是今时旧日相隔遥远,这里又是收尸匠陵园重地,收容这些小家伙不算什么大事,可他总得看看今天的甜鹄是个怎样的性情。
    试过了,哭成一片的甜鹄仙、把拳头捏得发白准备拼命的甜鹄仙。
    比不得神鸦真,但苏景的眼光也绝不差劲,他看得穿:这些小丫头还不错。
    哭声愈发响亮了,小女王边哭边狠狠磨牙,准备动手打架了,难过中思考着是先出左拳还是先出右拳……她们实在不会打架啊!未料到一直冷目欺人的那个坏家伙忽然流露温暖笑意:“我是人间飞出来的,但我也有名分的。”
    说话间苏景身后人影闪闪,阳三郎迈步而出,相比面前那个小女王,阳三郎才是真真正正地女王气派,狭长双目眯起,尖尖下颌上挑:“哭累了吧。我名阳三郎。”
    无喜无怒,淡淡一句话不见如何重音咬落,自有无尽萧杀!
    阳三郎是人形相见,但她头戴金乌冠目韵纯阳火,眉心上还有一朵绝不能冒充来的神鸦火篆,甜鹄怎么会认不出她是金乌。
    一见、一愣、悲声尽止;
    一惊、一喜,猛又放声大哭!差点就打架了,太吓人了,太委屈了,小女王带着一群甜鹄仙一边下拜行礼一边大哭不止。
    苏景都被她们哭得毛楞了,莫说阳三郎了,但让苏景有些意外的,对待一切都统统没有耐心的阳三郎,在面对这些古时渊源的小家伙们居然全无发脾气的模样,只是继续说道:“不必再哭了,自己人开个玩笑而已,我这……晚辈天生有些贫气,不过他对你们开玩笑也是没把你们当外人。”
    地位上计较,苏景为本尊阳三郎不过相附而生的元魂;身份上计较,苏景是神鸦七将之一,阳三郎尚未修成墨天乌之诡,只能算普通金乌;本领上计较,阳三郎如今还真打不过苏景了;那就只好从辈分上再仔细算计了,阳三郎专门给苏景算过:我和你师父算是一辈人,你是我晚辈。
    苏景笑,他不计较,他知道要是不让阳三郎在这里找点便宜,她指不定就会在哪里找点别扭。
    小女王和二当家看了苏景一眼,目光真的好复杂啊,幽幽怨怨、怪他吓唬人;少少欢喜,原来自己人;几分赞许,高高大大的男子,挺年轻还挺好看……
    事情似是再明白不过了,这位阳大家是真正金乌,她老人家想在哪座太阳落脚都成,那个年轻男子是阳大家的晚辈,跟着长辈一起自也能到太阳中来。
    在今日仙天中,苏景实在太有名了,一百多年前先是插旗不安州,又在升位夺宝战,天空蜃镜传影子八方,不认识他的仙家实在不多。但这群甜鹄仙本就不问世事,当时一直在凡间玩乐,没看到蜃镜也就不认得十四王。
    她们是真不识得苏景,而苏景这么多年里几乎都养成习惯了,除非真正伙伴否则能不露身份就不露身份……
    小女王手脚麻利抹掉眼泪,眼睛仍是红红的,起身后问阳三郎:“阳大家……我们请您吃饭。”
    阳三郎可不贪图她们的酒菜,抿嘴角算是换了个善意笑容,推辞掉对方邀请:“不必,我尚有功课在身,你们自己吃喝玩闹,想住多久都没问题,这是自己家。”
    说完身形晃晃消失不见,她重返苏景身内,不过甜鹄仙的目力远远跟不上她的身法,不知她去了哪里。甜鹄家的小女王似是还有话想说,可阳三郎不见了她也只得作罢。
    得阳三郎一句话‘这里自己家’,一群甜鹄们立刻出声欢呼,下一刻眼泪抹去丝竹再起,大家跳回座位继续吃喝玩乐。
    烈小二见状眉头大皱:“金乌陵园虽在化境,可这里始终算是陵园的门户,这些家伙不明就里大呼小叫坏了此间清静,大不妥当。”
    他说的是常理,可上至苏景、下至比翼双鸦统统微笑摇头,全无阻拦甜鹄的意思。
    是常理没错,但是烈小二说的是人间常理,不是金乌的道理,神鸦生前喜欢热闹,死后也崇尚喧闹,只是因为收尸匠实在不吉利所以墓园中才寂静冷清……喧闹一些没关系,非不敬,不热闹不金乌,生死如是。
    小女王拉了拉苏景的袖子:“小仙翁,吃饭不?”
    “好啊!”
    苏景没在乎自己从圣仙老前辈变成了小仙翁,痛快点头答应。
    三尸是甩手大爷,三郎是甩手大爷,自己要出去流浪历练的苏晴屠晚也是一对甩手小大爷,除了打架之外其他所有事情都要苏景自己办,这次当然也不会例外,久久不见踪迹的甜鹄仙族突然跑来太阳神殿,只是路过休息还是另有所求,阳三郎管不着,苏景自己去问。
    知道甜鹄必有所求,不过苏景不急着问,看甜鹄席间菜色精致他想先尝尝味道,落座、吃喝,果然没让苏景失望,甜鹄仙修行差劲火力低微,做饭的手段却是了不起得很。
    而坐定之后苏景又发现,甜鹄仙的丝竹管乐动听异常,再配上满席佳肴和四面八方的小美人,这顿饭还真是享受了。正开心的时候,身边的小女王殷勤招待、且趁着布菜倒酒的机会,她开始小心翼翼地往苏景身边靠,亲热且**,眉宇间春光浅浅。
    说是仙禽,其实也就是一群造化特殊的妖精,虽不如阿嫣小母那么直接,可男女礼数在她们眼中真算不得什么。
    苏景不算正人君子,不过中土人士、离山弟子对这种事不会胡来,何况他早已情落小妖女,摇头笑道:“别闹了,我媳妇看着呢。”
    小女王愣了愣,一时间觉得有些不对劲,可还没想到哪里不对劲。
    “啊?!”二当家胆子不如小女王大,但是群族中最最聪明的,她的心思转得可快了:“她不是说你是晚辈么?怎么……你是她老人家的夫君?”
    苏景摇头失笑:“错得离谱,千万别再瞎猜。”同时苏景神识投映洞天,问不听是不是一起出去,小妖女摇摇头,小贼那边正有灵犀传来,帽子的力量越炼化就越浩瀚,小贼即将闭关,而主仆连命亦连修,不听一起闭关可让炼化事半功倍。
    这是早有准备的事情,若不是舍不得与苏景的‘凡间百年’不听也早该开始闭关修炼了……至于外面的情形,小妖女对夫君这点信心还会有的,她要准备闭关事情,外面什么事情都由苏景自己去应付好了。
    席间,苏景没去解释‘媳妇在哪’,借着对方的误会引出话题,敲打小甜鹄们:“那头金乌前辈与我亦师亦友,说一句‘过命交情’不算过分。”
    女王与二当家对望了一眼,目光里都有欣喜流露,苏景笑着继续道:“若我请阳大家帮忙,她不会摇头的。”说着,苏景放下了酒杯,望住了小女王:“阳大家有功课要做,我也是一样,今天这顿饭吃完就要开始功课了,到那时你们再想见我怕是不容易。”
    苏景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甜鹄仙哪还不晓得时机稍纵即逝,小女王站起来合掌施礼,一动皆动,丝竹停、杯筹落,所有甜鹄仙尽数起身向施礼。小女王说道:“我们来此骄阳暂住,确是有事想要求请金乌大神,盼望小仙翁念在我们都特别愿意和你睡觉的份上代为转……”
    “不用拘礼,边吃边说,我先听听看究竟什么事情。”苏景赶忙打断她,招呼着众人一起落座。
    小女王重新做回座位问道:“请问小仙翁是要从头听吧?”
    不等苏景开口,二当家急忙接口:“当然是从头听,我从头开始给小仙翁说。”
    如何对待金乌,就如何对待小仙翁,自古以来金乌只嫌故事不够长,一定要从头开始听才过瘾的。
    小女王对着不远处的奏乐之人摆摆手,那几位男仙乐师立刻又开始吹拉弹唱,一支好悲凉的调子啊,二当家轻声开口语气悲伤:“凡间有句话唤作狡兔三窟,兔儿狡诈?错了错了,兔子很可怜的,柔柔皮毛香甜血肉,却无利爪尖牙全无自保之力,唯一能让自己活命的办法就是多铸几座巢穴。我们甜鹄虽位列仙班但和兔子也没什么区别啊,古老传统,每一支甜鹄仙都会有三个巢穴,随时迁徙以防不测。”
    “万幸,金乌大神有慈悲之心,匡护我族,这才让我们的日子不再那么艰难。”二当家说到这里、尤其提到‘金乌大神’的时候乐声陡然变得恢宏壮丽,赞美之意、感激之情尽在其中。
    随即那调子又变得轻松起来,悠扬婉转,闲情花开的味道,小女王接过话题,俏面带笑:“日子过得好了,不再有仙家会主动欺凌我们,但咱们祖辈留下的传统未变,就说我们这支甜鹄小仙,依旧将巢穴铸于三座世界,皆为凡间世界。但不再只为隐忍活命,我们也可有些追求了!”
    曲子多出了些欢快,多出了些积极向上之意。
    “第一巢,我们唤它做‘粗茶’世界,这世界颇为繁华,可饮食粗糙,不是物产不够丰饶,是所有食物无论果蔬生鲜还是粮食畜肉都没点味道;第二巢,我们唤它‘失色’乾坤,这座乾坤也不贫瘠,但人间审美差劲也没有染料,无论男女老幼都穿着灰不灰白不白的土衣衫,难看呢;第三巢唤作‘破锣’天地,此界中人有好吃的有漂亮衣衫,就是天生五音不全,那里的歌啊曲啊戏啊根本没法听。”
    苏景好奇:“粗茶,失色,破锣,明知地方不好你们还要扎根?”
    伴席的曲子再变,喜气洋洋也得意洋洋,同样的神气也出现在小女王脸上:“不是告诉小仙翁了么,我们的苦日子结束了,再活可要有些追求啦!我们甜鹄的修行是不太好,但我们有三样天生的好本领。”
    “我做的,您尝尝。”小女王给苏景夹了一筷子菜,笑眯眯:“第一样好本事:擅烹调。”跟着她又拉起二当家,两个小妖精飘身转转,自己旋转同时也围着苏景转了两圈,又再飘回座位:“第二样好本事,我们擅裁衣擅红妆。第三样本事就是您听到的,我们喜丝竹精音律。”
    乐声变得低浅了,苏景听了听,稍用心就听出来了,没错,这曲子是在谦虚。
    谦虚几息,调子一转又恢复快乐,
    吃过她们的酒菜,看过甜鹄仙子们的霓裳,再听过男子仙家的丝竹,小女王确是没吹牛,三样好本事。
    二当家的眼睛愈发明亮,特别智慧的样子:“我们在粗茶世界里做顿饭,香飘八百里;我们在‘失色’乾坤里随便裁一件衣裳,从大内到坊间追捧几十年;我们在破锣天地传下一首曲子,好家伙,凡间沸腾啊!”
    这就是甜鹄所说的‘追求’了,以己之长显摆于凡间之短……做饭差劲的地方不代表当地人不爱吃好吃的,同理‘失色’和‘破锣’中人,在这三座世界小甜鹄们不止是仙,更是万万人追捧的大红人,享进艳羡与荣耀。
    小甜鹄们,要活得有追求!
    苏景听得有些好好笑,点点头示意小女王和二当家继续说。就在此刻管乐之声突变,从欢快欣喜一下子变作阴森恐怖,似有魔鬼蛰伏琴箫间、随时准备冲出来生啖血肉。
    小女王的声音也没了快乐,变得惊疑不定:“本来一切都好,可后来……就在不久前出事了,出了吓死人的怪事!”说着,小女王伸手抓住了苏景的手,她的指尖冰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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