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责任重大,要为残阳和身死同族收尸,咱们要是死了,满天金乌可都没人收尸,是以收尸匠轻易不要打架,肩头的担子太重,不好随便撒泼。我这一辈子就打过十九场架,和我交手的尽被斩草除根,没有仇人的。我将死只因……我杀的金乌有些多。”金白银一笑,自嘲,悲凉,难过:“听我从头说起吧。”
    不知多少年前了,金白银被‘二父’寻到,收入门墙,成了新一任神鸦诡、收尸匠。
    收尸匠无需天封就能直接列位‘神鸦七将’中,这是所有金乌都认可的,毕竟脏活累活得有个人来干,不过收尸匠也要有自己的修炼的,且与‘知将’一样重在修心,修得心感,才能更方便地发现哪里会有残灭死阳。
    金白银本就有心底慧目,所以他是最近几十代赶尸匠中最出色的。
    查探到哪里的太阳将死,收尸匠就会赶去,将死掉的太阳带入这片化外巨大世界,每一轮太阳都曾是金乌的心血所在,即便太阳没有生命,金乌也是它们当做孩儿来看待的,所以尽可能的、将残阳收拢一起妥善安葬。
    “太阳啊,虽无智慧却有灵性,也有活万生暖人间的功德,收尸匠把它们带回来以后,不直接扔掉地上,而是施法将它们挂在天穹上,太阳喜欢这样…它们喜欢悬在天际,直到最后一点灵性泯灭,才会真正坠落下来,你来时看到了。”
    悬挂满天的残阳,都已经‘死’掉可仍有一线灵性存在,所以还在勉强挂着,当其灵性彻底泯灭后就摔入大地,归入真正的‘金轮冢’,先是泥沼滩、而后赤沙地,最后完全融入泥土。
    除了收拢残阳、带它们回到金轮冢,收尸匠还有一桩更要紧的职责:为同族金乌收尸。
    金乌神物,长生不灭,但会在与外族的争斗中陨落,也有修炼走火入魔自损性命的情形,而金乌彼此相亲却少有群居的,这就全靠赶尸匠动用心修寻找了,一旦感受死意、查探到同族损丧,赶尸匠就会立刻赶去追寻同伴尸身。
    神鸦一身是宝,尸身若被外族得去,从翎羽身骨到血肉五内都会被遭受祭炼,收尸匠的职责就是不让这种事情发生。金白银说他此生只打过十九场架,原因皆是他晚到半步,同族尸身被别家仙坛捡走了,它便会杀上门抢尸。
    抢回尸身不算完,还要满门抄斩的。
    “这片化外世界,既是金轮冢,也是天乌墓,西边那些山,一山一坟茔,每座大山下都葬着一头金乌,阳崩巴也在其中。活着时候炼了一辈子太阳,又热又亮风风光光,死后就求个安宁、安宁吧,所以西方有咱们收尸匠的法术笼罩着,永远的寂静长夜,让他们好好睡着、再不受惊动。”
    金乌遭遇重创一样会死,可有时候也会陷入一种古怪境地:死了、无救,但身中仍有一段无根智慧存留。
    智慧无根,就算一万个‘生将’围拢再加满天神佛都来施救,这头金乌也无法转活回来;但无根智慧也是智慧,它残留身体中离不开散不去,只能永陷沉沦受极端痛苦煎熬,唯一让它解脱的办法就只有:再杀一次,将它真正杀死、彻底杀死。来做这件事的,也是收尸匠。
    “金乌为神物,一般来说只要不自己嘬就不会死,但这不绝对,是神物也是灵物,如果太过伤心的话……伤心而亡,在金乌族中不是笑话,在咱们收尸匠中更是…算是个诅咒吧,十个收尸匠,倒有九个半都是伤心而亡。”
    因何伤心?物伤其类。为同族收尸本就是悲伤事情了,偶尔还要将已经死去的同族再杀一次,这份心底的折磨也只有收尸匠自己明白。
    聚沙成塔,再小的病灶也怕积累,心病更如是,伤心积累、灵物之心会渐渐枯萎,终有一日油尽灯枯。
    银天乌、收尸匠,被同族视为不祥物,却穷其一生为同族收尸,明知自己最后的下场是心枯而亡但无怨无悔。
    “做收尸匠好像有点缺心眼似的,其实也不是这么说了,金色的讨厌咱们这些银色的,可也是真正心疼咱们的。讨厌是为心底忌惮,扭转不来、他们自己也没得办法,不过有外人欺负咱们银色的试试?但有金乌知道银鸦受气,必纵天火舞金阳,捣烂那些妖邪的老巢!”
    金白银笑了下,挺开心的。他小时候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如金白银所说,金乌其实也是些矛盾的家伙……这座化境是自古传承下来的,一代又一代的收尸匠转手接替,苏景来时候外面那轮骄阳则是金白银所炼。银色的天乌也是天乌,总得有自己的太阳。
    金白银有自己的太阳,不过他并未铸就辉煌神殿,他觉得自己是个收尸匠,收尸匠又住什么宫殿,所以他把自己的‘神殿’铸成了一件简陋土屋。
    平时金白银很少住在屋子里,要么在外面寻尸、收尸,要么在这片化境中待着、照看着那些已经死了但仍有最后灵性存在的满天残阳。
    金乌之间彼此亲近,哪头金乌飞累了,看到前面有个太阳,无论主人在不在家都可以直接住进去,金白银的太阳也是一样,偶尔会有路过金乌进来歇歇脚。
    可他的骄阳中没有神殿,未免太简慢,金白银又精通‘心术’,是以他施法制幻,造出一座幻殿,恢弘壮丽、绵延万里。
    不是普通‘幻’,真正金乌住进来,住一万年、无论打滚睡觉,都不会察觉自己住在幻殿中,会以为这里是一座大好神殿。即便在金乌族内,有资格看透金白银幻法的也不存几只。
    耗精力费法力制造这样一桩只能以‘盛大’来形容的幻殿法术,只是为了让路过同族住得舒服些,多简单的原因。而且有同组入住金,金白银都不会露面,免得让人家扫兴。
    但苏景来时,金白银已入濒死境地,再难维持自己的幻殿,所以苏景才会‘真识神殿、目中土屋’。
    那扇木门也是差不多的道理,木门上有进入坟茔化境的穿行法阵,不过法阵轻易不会发动,如果金白银健康时候,随便苏景开门关门几百年也进不到化境中来,可金白银维持不住自己的法术了,苏景一碰到门就‘掉了下来’。
    收尸久了,伤怀救了,乌心层层枯萎,金白银不止维持不住自己的法术,也免不了的精气外泄,他是心枯而亡,流露外面的气意自然是悲凉、哀伤的……
    “化境中的景色你见过了,古往今来、收尸匠全部‘成就’都在于此。不可能是所有、总会金乌死后无法寻回、有些金轮崩碎再无痕迹,不过咱们收尸匠自己估计,丧灭的金乌和骄阳,总有七八成被我们收回来了,安放于此。即为诡天乌、收尸匠,总要尽极所能,尽可能、尽可能把它们带回来,让它们安宁长眠。”
    收尸匠收尸,让所有金乌与天阳都能得其所终、安详安宁,但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做到真正圆满,会有探寻不到的同族尸身,便如中土人间的阳三郎。
    苏景以前从未想到过的,收尸匠也有他们的情怀,便如眼前这头银白色天乌面上的微微笑。
    被视作不祥,可他仍是金乌中的一员;妄自尊大,哪头体色纯正的金乌敢不怕我,是无奈还是自嘲;自居土屋又凝造幻殿,是自卑还是自豪……是什么都好,将死金白银笑得平静安详。
    苏景犹豫着,开口问道:“前辈传我衣钵真的放心么?”
    外人怎么看不要紧,收尸匠自己将自己的活计看得很重、很重要,既是重要差事,随随便便就交给初见面的小子,尤其还不是金乌本族,苏景不觉得金白银会放心。
    金白银却笑了:“我信的不是你啊,是你已经修入心髓神根的阳火。金乌不信阳火还能信什么。”
    “孩儿不会辜负二父信任。”苏景整肃衣衫,真正行礼了。于此一刻苏景心中并没思索太多,他的想法很简单,金乌为他所亲,金白银为他所敬,那就担下来这副担子吧……其实苏景本就是个简单的人,有了亲、敬两字在便足够了。
    “每次出发都是办丧事,若运气不好尸身提前被人捡了去,还得大打出手,收尸匠是个辛苦差事,对了,你怕打架不?”金白银忽然有点担心,虽谈不到‘频繁’但收尸肯定免不了打架,尤其敢把金乌尸首捡走的仙家,基本都是些凶横胆大之辈。收尸匠可绝不能怕打架。
    能不能打是小事,现在不能打无妨,将来把阳火修炼好了本领自然了得;可若天性孱弱不爱、不敢打架,可做不好这个收尸匠。
    金乌个个都喜爱争斗,如果苏景是真正金乌,金白银也不会多次一问,可苏景是个人。
    苏景想了下应道:“我飞升至今差不多六个甲子,东道、西佛、满天星、西南朝、无漏渊,一个不差都得罪过来了。”
    金白银愣了下,先是‘嘎’一声笑,继而又‘嘿’一声叹,之前的担心不再,可新的担心又来:“太爱打架也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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