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略到对方气意,二品判李德平突然明白了...不出箭,双方争夺还只限于游魂贺余,尘霄生再如何混横,至少不会赶尽杀绝;若长箭离弦去,今日厮杀就与贺余再没关系,长箭引出的,是那狂徒尘霄生的不死不休!
    离山弟子也不是个个讲理的,尘霄生就是一例。
    还有,锋锐杀气激刺于判官骨血,又让李德平想起了些其他后果:尘霄生是苏景的师兄,苏景是浅寻的弟子,几年前大判就有严令传下,西方大祸将起,各部官员律己克行,不可节外生枝再树强敌,尤其不可与那些阳间来人主动冲突。
    李德平从来不是胆小怕事之徒,初见尘霄生时他根本不去多想其他,律法就是律法全无松动余地;现在却又心思转动去琢磨这些...连判官大人自己都未曾留意,他此刻所思,皆为‘开脱’的理由、‘放人’的理由,尘霄生杀气所摄,让二品大判心境松动。
    可箭在弦上,若在此刻卸下,置阴司铁律、判官威严于何地!
    李德平暗中咬牙,正要动射,忽然远处传来铿锵号角,满载阴兵的云驾从四面八方疾驰而来,云驾中大旗飘舞,旗号各不相同。
    极乐川平时被法术遮掩,千万年里都是寸草不生的荒凉山岭,不毛之地自也不会鬼王施礼驻扎,但极乐川千里之外,就是幽冥世界的普通地方,重兵分布鬼王林立。
    尘霄生问剑阴阳司时,李德平早将一道训令传出,召集附近鬼王赴援。这样做倒不是李德平怕了尘霄生,能不动用自家力量、由附近鬼王代劳,这等美事不做白不做。
    周围几家鬼王接到判官令都有些纳闷,以前可从未听说自家大营附近还有座阴阳司,不过令鉴是真的,那也没什么可说,当即升帐点兵,或排遣心腹大将或王驾御驾亲征,统领重兵纷纷赶来。
    二品判见各部鬼王赶到,笑容终于变得轻松起来:“阁下还是先去应付外面的大军吧,若还能有留下性命,再来继续做要人美梦。”
    “莫收弓,很快的。”尘霄生劝了他一句。
    同个时候,东南方一座尤其巨大的鬼王兵驾上,一头身形三十丈开外、头戴金冠的魁梧鬼王脚踏云头,闷声怒吼:“何方鼠辈胆敢冒犯阴阳司!”
    尘霄生连头都不回,身上剑袍摆动几下...又是三个尘霄生!
    三个尘霄生,一个接一个,自长袍中迈步而出。
    尘霄生已然突破远游子,以鬼身化三清,得三大分身。
    三个分身,身形面目一般无二,可衣着打扮、神采气意各不相同,第一个黄袍玉带,俊美帝王;第二个戴黑帽着麻衣,煞气恶鬼;只有第三个和本尊的衣袍相同,插肩剑袍,离山弟子。
    ‘离山弟子’踏上一步,与本尊并肩而立,目光淡漠,静静望向护篆内二品判。
    皇帝与恶鬼则转回身,与本尊背背相对,各自抬眼望向天空,妖精眼中尽是兴奋,恶鬼脸色则戾气充斥。
    东南方金冠鬼王又复喊喝:“鼠辈,可敢报上名来。”话音未落,遽然间偌大云驾四崩五裂!千万鬼兵仿佛笸箩中扬起的黄豆,乱七八糟四散摔飞,带队鬼王干脆不知被打飞去何处。
    云驾崩大军散,一方天空就此清静,天空中只剩下一人:身着锦袍的分身,皇帝尘霄生!
    妖精打扮、妖精狂妄,双臂报于胸前纵声大笑,把敌人打个稀巴烂后才应了对方所问:“中土阳间,南荒妖人,尘霄生!”
    在场猛鬼无数,却没有一个能看清,尘霄生的‘妖人’分身是何事动手的!
    ......
    尘霄生的修行之路,较之同门要更坎坷得多。
    得八祖救护、重塑,尘霄生的身基变作煞鬼身,再不是人了。天道公平,各族各宗都机会修行天道,恶鬼也破道飞仙的修持法度,可是他修不了真正的恶鬼道。
    鬼修,最最重要的莫过于两点:其一修执念;其二炼怨气,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但尘霄生为‘义’赴死,心中也不存丝毫埋怨。
    严格以论,没有怨气根本就做不了鬼,又如何能修成大道。
    至于执念,尘霄生有、且强烈异常:我乃离山弟子!只是这道执念与鬼道修持完全相悖,离山的修行法门是肉身修,尘霄生越不肯忘记离山、不肯放弃他‘生前’所学道法,就越没办法修行鬼家功法。
    鬼身、人念、游荡于妖域...尘霄生的情形,天地独一份,强若八祖又如何?能为他重塑身体保住他的性命,却没办法为他指点修行之路。
    如何修持只能靠他自己摸索,以鬼道阴水豢身秘术接驳离山真水妙法,说起来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只有尘霄生自己才晓得,他曾经历了多少次徒劳无功、遭遇过多少次法术反噬,数不清多少回殚精竭虑去思索修行办法。一路走来,跌跌撞撞,而初时取得境界突破之后,明明是大圆满却因身、修不符,修为只增长那么少少的一丁点。
    突破小真一、跨入第五境时,对上同样五灵阶的普通妖精,只比修为法术的话,堂堂离山真传绝无胜算,那时曾在离山修习的上乘剑术是尘霄生唯一的依仗;完成破无量、跨入第九境时,若不动剑,尘霄生只能勉强和同境的妖怪打个平手......待到完成‘欢喜儿’的修行,尘霄生另又炼就一副白藕法身,这才让他的实力增长上来,但比起同门同辈、当年不相伯仲的贺余、林清畔,于同样境界下他仍相差天地。
    直到尘霄生炼就远游子!
    于人而言,远游子一境无需破悟,只消按部就班温养元神行法运功既可;但尘霄生是鬼,如何以法身、阴身化三清、得分身是个绝大难题,只凭修法绝难实现,除非他能领会到那一重人鬼牵连、阴阳玄机。
    心智通天之辈,宁仙途崩碎也不肯放弃离山传承的浑人尘霄生......于弥天台前往离山迎取真经的浩大典仪前夕,破远游化三清!
    以白藕炼法身之人,得三分身,一为煞鬼、自身基来;二为妖精、自经历来;三为剑修、自本心来。而他的修为也随之暴涨,若时光错转,让尘霄生能有机会与刚破入远游子时的贺余,做一场同门试炼的话,贺余负多胜少:本尊本领不相伯仲,分身分别对敌也都差不多,但若本尊与分身合璧,身跨人、鬼、妖三界的尘霄生大占便宜......
    一道妖人分身出手,眨眼崩碎百里阴兵云驾!
    别家鬼王见状无不吃惊,但维护阴阳司是阴家猛鬼根深蒂固的认知,心中惊惧却不能退,唯有以一声大令宣泄:“诛杀此獠!”四面八方,诸多鬼王同时传令,大军如潮自云上倾泻地面,浩浩荡荡杀向尘霄生。
    几乎同个时候,一道紫金云驾划破天际,向着极乐川方向急急赶来,云驾中有人朗声喝断:“尘霄生,阴阳司自有阴阳司的法度,你不可造次!”语气严厉,但措辞中留了余地,未问罪反倒是奉劝之意更重些。
    随断喝,一位黄袍判官跃出云驾,三品判花青花。
    花青花只是随行之人,紫金云一品驾,另有大判端坐其中。
    尘霄生怒闯阴阳司......听上去不过是个阳间来的恶鬼闹事,可他身后牵连的...若处理不妥何尝不是一场泼天大祸,一品大判亲至。
    尘霄生根本不认得花青花,哪会理会于他,抬起头对他笑了笑:“再靠近三里,便是尘霄生的生死之敌。”
    话是望着花青花说的,声音却震撼云霄,讲与此间所有凶杀恶鬼听。
    再靠近三里,便是尘霄生的生死之敌!
    那说话的尘霄生,手不松脚不停,还再向后退,第十步已然跨出。
    也是此刻,西北方向天雷滚荡,尸煞的声音如巨石交击:“尘霄生先生,吾家少主兄长,先生之令即为少主之令,先生之敌即为吾辈死仇!”吼喝落,欢呼起......真的是欢呼,嗜血且疯狂,为即将杀入战场收割性命而心花怒发的欢呼!入战即为狂欢,即便血腥的幽冥乱世中,也只有一支这样的队伍。欢呼落尽,猛鬼嚎叫又乱七八糟的响起:“佑世真君麾下,恶人磨儿郎拜见尘霄生爷爷,孩儿们斗胆问爷爷一句:是不是全杀了?!”
    曾经断碎又重新炼合的摩天刹罗汉法棍为杆,棍高五十六丈;精纯阳火化为实质,变作巨大旗号一帜,旗卷三里方圆。
    西北方向,一盏烈火大旗翻卷,赫赫然三个大字:恶人磨!
    苏景已知剑讯指引目的地所在,一道急令传回不津,阿二阿七不敢怠慢,接连传讯于自家兄弟,阿大统御恶人磨据此最近先行赶来,浅寻麾下其他尸煞也正做急行军驰援尘霄生。
    恶人磨凶猛,但还远不及尘霄生,他那‘三里限令’摆得明白,紫金云驾上的大人实在不愿与苏景一脉打生打死,云驾顿止红袍大判显身,放声道:“尘霄生,本官亲临,还不收手!”
    “不放吾兄,没得谈。”尘霄生的声音轻松,竟还在笑着。
    红袍大判攥了攥拳头,但很快又复松开,深吸一口气:“待你师弟苏景来了,你便会明白,修家游魂的下场不似你想的那般不堪......”
    话还没说完,另个方向上又是一声长啸凄厉,众人循声望去,天角尽头,一点红光跃出,眨眼,一道火红云驾飞驰,再眨眼...又哪里是什么云驾,那干脆是一片火海,烈焰冲腾豪光炽烈,自天边直接席卷到极乐川阴阳司!
    三个矮子脚踏童棺冲在火焰最前,手中长剑舞动口中嚎啕大哭;把火海铺满天空、挟金乌震怒骄阳之威的那个红袍青年,双目血红满脸泪痕,长啸断怒吼震:“不放吾兄,断尔轮回!”
    离山的浑人弟子,又何止尘霄生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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