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兵,三十万,整整齐齐向着‘百年深渊’摔去时,孔方穷业已返回封天都,像往常一样来到后园长亭,对摆放在石凳上的官帽仔细呈秉此行经过。
    事情说完,‘官帽’没反应,孔方穷晓得规矩,正要行李告辞,忽然身有所感,猛抬头望向天空,视线之中,一道幽绿色的光芒自西天尽头向着封天都急急飞来。
    见此异象,孔方穷非但没有警觉之意,反而面露亲切,笑了一下,继续对面前官帽道:“大人,顾小姐来了。”
    幽光来得奇快,几个呼吸功夫便横跨天空,直直落入冥殿后园,跟着光芒散去,一个差官服色的美貌女子显身,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娇俏时候,对着孔方穷微一点头,她俯身拜倒在长亭前:“顾小君拜见大人。”
    对顾小君,尤大人似是更重视,帽翅一震显身于亭,与前阵子不同的,尤大人的模样少有改变......他的左眼。
    左眼中瞳旁多出一道银白色的残月痕印。
    但右眼仍是平常样子,传说中的‘左目月藏如钩’没错,‘右眼纳存七星’却不再。
    尤大人先对孔方穷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然后问顾小君:“西边怎样?”
    待孔方穷离开后,顾小君才应道:“彻底黑了,属下先后排遣十二路干练哨探进去探查......”
    话音未落,尤大判身旁忽又传出一个声音:“糊涂!我不是嘱咐过你,无论西方黑成什么样子,也不可派人进去么。”
    是斥骂,不过语气并不严厉,无奈更多些。随着说话,尤大人身边,身形高大但佝偻驼背的老者显身,双眉皱起望着顾小君。
    驼背老汉出现同时,尤大人用力眨了下眼睛,再张开眼帘时,他左目中的月痕消失了。
    顾小君又对驼背老者施礼,口中则应道:“大人嘱托属下牢记在心,只因最近西方黑暗中,频频传出战鼓之声,显出躁动之象,分明是要出手的征兆,属下实在不敢怠慢,这才冒险派人入内查探。”
    尤大人和驼背老者对望一眼,此处只有自己人,无需刻意做作,两个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外。顾小君声音不停:“属下的十二路精锐哨探尽数陷落,没能再回来,只有最后一路,勉强传回一道残讯:敌人整备,确有出征之意。事出紧急,属下特来回报。”
    两个老者再次对望,面上的意外变成了惊诧。
    尤大人转回目光:“知道了,继续盯着,再有异动及时回报。”
    “是,属下告退。”言罢,顾小君并未向来时那样遁化幽光重返西方,而是像一面被敲碎的镜子一般,身上蔓延起无数细密裂璺,轻轻一震、散碎了......来的不是她本人,只是一道神识投影。真正的顾小君,身处遥远西方,目光从未片刻离开过前面的沉沉黑暗。
    “它们现在就等不及了?”片刻后,驼背老者开口,边说边缓缓摇头:“不可能准备妥当,这么急着动手,不怕自讨苦吃么。”
    “妄猜无益,拭目以待吧。我会着大家小心戒备。”他伸手揉了揉眼睛,‘拭目’之后他的眼睛不见丝毫明亮,反而更浑浊了些。
    说完,尤大人岔开了话题:“十天之前,又有阳身人越界而来。”
    阴阳司执掌两界轮回,身为司中主官,有阳身人越界尤大人立时可知。
    来个阳身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驼背老者无甚惊讶,但总有几分感慨:“以前阳间人对幽冥不是唯恐避之不及么,现在转了性子......怎么?”话没说完时,他忽见尤大人微微一扬眉,他们相处太久,彼此都再熟悉不过,见其扬眉便知有事。
    “又来了一个...两个。”尤大人嘿了一声,应道。
    ......
    削朱王勃然大怒,从梦中被生生气醒了,怒叱道:“你说什么?!”
    “启禀大王...”七丈黑跪在大王的床前:“沉舟兵忽然、忽然没了消息。”
    十天之前,削朱收到传报,被敌人俘虏快一年没消息的沉舟兵传讯回来,说是已经脱困,正在回营途中。
    精炼凶兵、社稷基石,本以为浅寻不会再放人,哪想到他们还有再回来的机会,削朱王大喜,足足做了十天好梦,不料沉舟兵又失去了联络。
    黑棉袄、小胖子,从头到脚十寸长,削朱王坐在龙榻上,手指掐动几个指诀变幻。花名册为媒,只要鬼王愿意随时可以‘探查’自己的军马,但和上次一样,指诀无用,削朱王也找不到沉舟兵。
    大王脸红了。
    他的皮肤白暂,心中怒火中烧时脸膛就会发红,那副样子看上去仿佛个羞赧的小娃娃。
    鬼将七丈黑久奉大王,知道这是削朱王大怒前的征兆,急忙道:“大王息怒,只是暂时丢了联系,以沉舟之勇武,想来不会有事。”
    这等糊弄鬼的话可安慰不了大王,正向喝骂,削朱王忽然面露惊诧,提起鼻子用力一嗅,双目陡然一张,凶猛瞪起。
    他嗅到了一阵香气......活人的人肉香,附近有活人。
    削朱王动作奇快,闪电般伸手轻轻一拍自己的龙榻,床、幔、毯、桌、凳、柱甚至整座寝宫,除了摆放在床边的那三棵盆栽槐树之外,此间一切遽然‘融化’,器物与宫殿消失不见,尽数归于森森煞气,飓风一般向着鬼王扑来,再一眨眼,十寸高的小胖子化作三十三丈金甲巨灵。
    可以睡觉,也可以‘穿戴’的宫殿。
    寝宫本为削朱王炼化的宝物,他的巨灵煞身。
    巨灵抄手,三盆槐树平端掌心,平日里守在寝殿外的九斤黄大公鸡也跳上手掌,昂首挺胸,站在槐树旁。
    七丈黑也嗅到了活人气味,骇然道:“浅寻?!”
    幽冥世界一共有几个活人?能避过法术禁制与精修鬼侍,突然降临寝宫附近的,除了浅寻还有谁。
    削朱王未搭话,点了点头,迈步向外走去。
    大王金殿,宫闱重重,寝宫不过其中一座大院罢了。金甲巨灵身躯庞大,脚步却轻灵飘逸,身形晃了几晃,就来到前殿。
    果然,前殿广场上,一个阳身女子孓然独立。
    周围已有大群鬼王亲卫赶到,将其团团围住。
    削朱施大,又是皇城禁地,修为精深的猛鬼多不胜数,可阳身女子的眼中没有这些鬼爪鬼牙,正举目四顾,看看天、看看地、看看周围的宫殿,饶有兴趣的样子。
    见鬼王驾以巨灵煞身赶来,众鬼侍手中法器牢指阳身女子不变,口中齐齐吼喝:“拜见吾王,大统幽冥万世永昌!”
    阳身女子美目一转,望向了削朱王。
    削朱语气平静:“九王妃法驾亲临,小王荣幸备至。难得九王妃好兴致,来我这‘不觉晓宫’中做客。”
    大王爱睡觉,宫名不觉晓,比起好友肆悦王的‘死不瞑目宫’少了几分生冷,多出气氛景致。
    “你见过九王妃么?”不料,阳身女子回了这么一句话。
    削朱王无言以对,他还真没见过九王妃。
    阳身女子跟着又问:“莫非你说九王妃也是阳身女子?”她聪颖,心思转得很快,‘捧树托鸡鬼’话中之意,九王妃是不请自来,那他一见自己就误会成‘九王妃’,自然两个女子有‘独门相近之处’,在这阴间,己身上最最大的特征,莫过于阳身了。
    一句话问完,少女的心机再动,阳身女子的九王妃?还有这个‘九’字,虽不敢确定,少女还是试探问道:“大王口中九王妃,可是浅寻?”
    削朱王心中诧异:“你不是浅寻?你识得浅寻?”
    这便等若默认少女猜想,少女眸子亮了,点一点头:“大王可知,九王妃浅寻驾前,可有一位阳身青年,名唤苏景?他刚来不久,还不到一年。”
    “小九王苏景,来得时间虽短,名气却不算浅薄了。”这等小事削朱王不屑回答,有他身旁七丈黑代为开口。
    不知为何,恶鬼提及‘苏景’之名,阳身女子一下子就笑了,没法说的那么开心。
    本就年轻美貌,又在一笑之间陡添明媚,让她整个人都灿烂了。
    心境开朗,少女问题多多,又再问:“大王又是什么王?应该不是阎王老爷,幽冥除了阎罗王,还有其他大王么?以前倒不曾听说。”
    到现在削朱王也大概明白了:“你是刚刚越境而来?”
    “大王神机妙算,”少女的嘴巴甜甜:“我刚到,从上面下来,直接落足此处。”
    虚惊一场,削朱王本还纳闷,浅寻本领高强是没错,她要击破禁制杀到这里还有可能,但要想悄无声息的潜入实在匪夷所思。
    削朱王也笑了,点头道:“很好,很巧。你是浅寻的什么人?”
    “我干娘的夫君是九王妃夫君的哥哥,这么论算是亲戚。我还是九王妃夫君的弟子的朋友,这么论...也算亲戚吧?”少女浑不觉拗口,答过后笑道:“大王和九王妃有仇?”
    心思剔透,自是看得明白削朱对九王妃的态度。
    “言重了,仇倒谈不上,不过有一笔旧账未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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