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齐越是皇帝,就是山崩于前,也能让自己思路清晰。抱着沈欣茹避开汪成全:“立刻安排车马朕要出宫,传太医,秀珠照顾皇后。”
    看一眼脸色煞白,即便昏迷也眉眼哀伤的妻子,齐越叮嘱:“皇后醒后不要让她出宫,等朕旨意。”
    “是”慌乱平息下去,所有人哀痛的接受旨意,清宁殿立刻行动起来。
    齐越想了想还是不放心:“请太后过来坐镇。”有长辈安抚,是完全不一样的。
    齐越冒雨来到太师府,府里人来人往乱糟糟,有忙着悬挂白灯笼的,有冒雨出去采购的,还有张罗搭灵堂的等等。
    齐越走到先生屋里,沈鸿海还没换孝衣,面色惨淡守在屋里,大管家正在禀报什么,大儿子正一边听一边吩咐。
    “陛下!微臣恭迎圣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沈修文先看见皇帝,来不及惊讶先叩拜。沈修文今年春闱二甲十三名,赐进士出身,在吏部行走,所以自称‘微臣’。
    沈鸿海失魂落魄看过来,连忙跟着跪下来:“微臣叩见皇帝。”
    齐越取下斗笠蓑衣,随手交给汪成全,问沈鸿海:“先生一向康健,怎么会突然故去?”
    不问还好,一问,沈鸿海的眼泪,和院子里大雨一样磅礴:“微臣有罪,请陛下赐罪。”
    看沈鸿海这样子,齐越就上火:“好好说话!”宫里阿茹,也不知道醒了没,醒了更不知道怎么伤心。
    沈修文倒是知道,可皇上没问,轮不到他开口,悄悄瞥一眼沈鸿海,埋头跪好。
    沈鸿海抬起袖子抹泪:“今年夏季特别热,父亲屋里放着冰山,时常有人看着没事。昨儿中午父亲午睡,只剩两个男仆守着,其中一个家里来人出去看,另一个去官房。”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他爹就出没了,沈鸿海撕心一样疼:“父亲醒来没人看,就跑去冰山吃冰。”
    沈太师已经六十出头,心脏本来就有点问题,被冰块这么一击……
    “当时就心口疼的不行,微臣请后街休沐的钱太医来看”钱太医专给老太后诊脉,沈太师的身体也是他负责。沈鸿海接着说“钱太医来了即刻扎针,当时止住了,谁知夜里开始腹泻,没跑两趟……”
    所以先生就是照顾不周去世的!齐越忍了忍,却没忍住怒火一脚踹翻沈鸿海,去内室看先生。
    沈太师圆圆胖胖,神色安详躺在被子里,四下都是冰块。沈修文低头跟着进来,低声启禀:“须得姑姑送来寿衣才能装殓。”
    大卫习俗,父母寿衣都是女儿准备。
    齐越看着仿佛熟睡的先生,心里沉痛不已,吩咐:“先生曾是大卫基石,赐谥号明文,葬仪由礼部办理。”
    世事洞明为明,光明磊落为明,明察秋毫为明,不是谁的谥号都配得起一个明,还有文,文人的最高褒奖。
    沈修文跪下,感激涕零:“谢主隆恩。”
    沈鸿海进来阻止:“父亲早年说过,丧仪从简,不设宴、不收礼、不陪葬。”
    “朕知道,先生有自己的陪葬,让礼部过来,只是为了更肃穆。丧礼就按先生愿望,停灵一日后天下葬。”
    “是”两父子一起回答。
    “寿衣的事,朕已经吩咐织造局,百人赶工务必辰时送来。”
    “是”沈鸿海揖手,他原本打算让妹妹买一身。
    一切吩咐完毕,齐越正衣冠肃穆以待,撩袍在先生床前跪下。汪成全哭的呜呜咽咽,跟在皇帝身后跪下,屋里人都跪下跟着皇帝叩头。
    齐越冒着雨回到宫里,沈欣茹已经醒来,失魂落魄靠在床头,两眼无神唯有泪水时不时滑落,老太后坐在床边轻轻安抚。
    “辛苦母后”齐越低声。
    陆太后回过头,眼圈也是微微发红,压低声音:“怎么样了?好端端的。”
    齐越强扯出一抹笑:“寿数到了就这样,好在上天眷顾,先生是梦里去的。”沈太师为国一生文人首领,齐越不允许先生临终被笑话。
    “臣妾要回去。”沈欣茹听到齐越声音,脸色煞白回过神。
    齐越坐到床边,安抚:“自然要回的,你的孝衣朕让人赶制了,还有明儿、嫣儿,咱们明早一起去。”
    沈欣茹红湿的眼睛看向窗外,黑色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变成黑灰色。雨还在‘噼里啪啦’下,但是天应该亮了。
    “用完早膳咱们就去,还有孩子呢,嗯?”齐越柔声安慰,老太后也面色慈爱:“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你的日子还长,不可哀毁自身,要节哀顺变才对。”
    沈欣茹的泪珠就掉下来:“儿媳明白。”陆太后叹息的拍拍沈欣茹肩膀。
    下了半夜暴雨,早起云色变淡,等沈欣茹车马到太师府,雨点变成空气中的细丝稀稀拉拉。最神奇的是,沈欣茹下车那一刻,雨丝也收敛了。
    陆太后感叹:“明文公知道女儿回来了。”一句话让无数人泪目。
    沈欣茹到的时候,早有近邻挚友来吊唁帮忙,看见皇后一行都吃惊的睁大眼,等后边来吊唁的,更是惊讶不已。
    天家全来了!太后一身素服,简单圆髻上只一根素银簪子,坐在一边,旁边陪侍的是病恹恹的沈夫人,这是按亲家关系来的!
    皇后也和普通出嫁女儿一样,一身重孝和侄女、侄孙女跪在右边。两位小殿下穿着孝衣带着孝帽,明殿下跪不住,坐在蒲团上,好似有点害怕,挨着母亲,不时扭头看奶娘怀里妹妹,还要瞅对面父皇。
    是的,皇帝也来了!皇帝出席太师丧礼不算奇怪,可是皇帝是按弟子礼对待的!
    不是来给哀荣的皇帝,不是沈家女婿,而是入室弟子礼!一样重孝,不过他到底是天下之主,并没有跪着守灵,只是一把椅子坐在堂下。
    就这样也够让大臣们,腿肚子抽筋,心里如暴风般失速:这是皇帝啊!
    下午有稀稀拉拉开始下雨,第二天依旧是阴天,禁军开道皇帝领头拉纤,送沈太师归山。
    两边百姓人山人海,沿路排成长龙,看不到首尾,个个腰里扎着麻绳神色哀戚,漫天的纸钱,像雪花一样从百姓手里撒出,在路上铺了白白一层。也有鲜花点缀其中,这是当神明供奉。
    不知哪个汉子忍不住,喊一声:“阁老一路走好。”然后爆哭,一人哭,十人哭,百人、千人、万人哭,整个京城呜呜咽咽。
    吴亲王摆酒路祭
    陈太尉摆酒路祭
    陈郡王路祭
    刘太保路祭
    ……
    从城里到城外,整整走了三个时辰,皇帝牵灵,陪葬的只有书册,不知谁开始唱起丧歌:
    “一开天地水府,二开日月星光,三开上天古佛,四开人间庙堂……”如山如海的百姓跟在灵后,呜呜咽咽的哭声里,歌声飘摇向空中。
    沈太师的葬礼十分简朴,只搭了灵堂,一口老松木棺材,还有喜爱的书册,可他的葬礼之宏大古今少有。
    这样的哀荣本朝没有,固然是沈太师德高望重,可沈欣茹明白,这里边少不了齐越破格敬重,才能这样煌煌火火表现出来。
    太后之荣,帝王之尊,不过都是对她的爱与尊重。
    第90章
    宫里气氛愈发和谐, 陆太后因为沈欣茹那晚的脆弱,升起慈母柔肠:可怜见儿的,出生没娘现在没爹, 年轻轻就没个长辈照拂。
    当然, 也是沈欣茹自身清正, 宫里井井有条,把皇帝和孩子都照顾的很好, 对太后也体贴。天长日久, 太后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才能慢慢拿沈欣茹做半个女儿, 升起这份慈爱。
    君臣之道, 后妃不能为亲人守孝,最多衣食清减自己寄托哀思。陆太后心疼沈欣茹, 许她素服白花,落雁宫改素菜,这待遇出嫁女儿也就这样了。
    两个小殿下,早晚跟着父皇母后吃素, 中午去太后那里用膳,鸡鱼不缺。孩子倒没什么,可沈欣茹心疼齐越。虽说盛夏饮食清淡,可齐越是皇帝, 一日不知处理多少事情,兢兢业业不能倦怠一分,其实劳心劳力。
    这一日齐越回来用午膳, 桌上一道盐水鸭,色泽清淡诱人胃口。齐越洗漱毕,指了指鸭子问:“怎么回事?”
    “先坐”沈欣茹拉齐越坐下,自己也跟着坐到旁边,解释“孝与不孝不在身后事,再说如果父亲在天有灵,也不愿陛下操劳国事,还要刻苦自身。”
    齐越想了想笑道:“是的,先生从不拘泥于身外之物。”
    沈太师不会被世俗所困,执政期间不朋党不揽权,丧礼简单与众不同。可这不代表沈欣茹,不愿为父守孝,一道盐水鸭,是沈欣茹对他的爱和关心。
    “一起吃”齐越眉眼融融,笑意如同春波细柔。
    “好”沈欣茹笑着回道。
    后来这事,齐越跟太后聊起来,陆太后前后想了想,说:“阁老虽然忠正一生,其实性子最洒脱,不为外物所困,也不信鬼神。”
    “母后信鬼神吗?”齐越问。
    陆太后坦然,眉眼间是女子少有的豪气:“哀家做事,只求俯仰不愧天地,去后不留骂名即可。世间有鬼神如何,没有又如何?坦坦荡荡问心无愧就行。”
    这就是陆太后,虽然霸道虽然强势,但从来坦荡没有阴祟邪心,齐越是敬重的。
    其实陆如意和沈欣茹,真有相通之处:陆如意以霸道之态,做坦荡人;沈欣茹以淡然之姿,超凡物外。因此两个人处理事情,都是公平公正。
    但要让齐越选,他还是觉得老婆好些。霸道到底是用自己的判断处理事情,有时候难免偏颇,而且早年陆太后一直为陆家谋福利。沈欣茹就不一样了,她受父亲影响……显然陆太后也想到了,说到:
    “要论洒脱,不拘泥于世俗,沈家两个孩子,长子没学到,皇后倒是学到几分。”
    以前危难时被赐死,却不以为意,敢和郑敏儿逃跑;现在身为皇后却从不为家人、好友,谋权利。不畏权不贪权,想到这些,陆太后更喜欢欣赏自己儿媳妇。
    婆婆喜欢儿媳妇,是不是日子就更和顺?其实没有,该有的小分歧一点不少 。
    亲自吊唁陪伴安慰,陆太后的好意,沈欣茹感觉到了,因此沈欣茹也变了。以前是是去请安,如今不再呆板亲近很多,看自己时间也看心情。
    有时候早上和孩子们一起过去,有时候去接孩子回来,有时候带着针线,坐在寿康宫廊下看孩子玩,有时候和齐越一起在寿康宫用膳。
    处得多了,事情也多。
    “母后,孩子跌倒不用管他,自己站起来好。”
    “他不想吃就算了,不用追着喂,饿一顿就知道按时吃饭。”这是指明儿不好好吃饭,小公主倒是从来不挑,吃的欢实。
    “母后,别惯着她,想要什么都给,那玉雕是您的聘礼。”
    “母后,太医说您体内有些火毒,这几日应当用蒲公英泡茶。”
    陆太后不喜欢
    沈欣茹看着她笑:“母后不会和明儿一样挑嘴吧?”
    陆太后委委屈屈喝了,喝完嘴撇的收不住,跟吴嬷嬷抱怨:“当哀家不知道激将法,跟哀家来这手,烦不烦。”
    吴嬷嬷抿嘴笑:“烦,当然烦,幸亏娘娘没生个女儿,整天这样管头管脚,不得烦死。”
    陆太后没好气瞥一眼她,心里却软软热热,有个闺女也就这样吧,唠唠叨叨管头管脚。虽然惹人烦,但是老人心里踏实的很。
    当然沈欣茹管的多了,陆太后也会跟她吵:“皇后没有自己宫殿?整天呆在哀家这里做什么,想做针线在自个儿宫里做。”
    吴嬷嬷早不担心两人关系,笑着对皇后‘挑拨’:“这老太婆不知好歹,娘娘以后别来看她。”
    沈欣茹就笑眼看陆太后,陆太后昂着脖子,怼吴嬷嬷:“哀家不用皇后来看。”
    话说的很硬,却偏偏瞟一眼沈欣茹神色,发现人家一直在笑吟吟看她,立刻转脖子看两个孩子,气度就很高贵的样子:“只要小乖孙常来寿康宫就好。”
    老小老小,这就是老人小孩儿的一面吗?很可爱。可惜沈欣茹生来丧母,父亲老了也没能身边尽孝,不知道老小到底是什么样,今天看到了。
    沈欣茹心里有失落,没能在父亲身边尽孝;有责任,替齐越尽子女之孝;振作起来,心里只留温馨一片,跟吴嬷嬷开玩笑:“嬷嬷说的是,本宫不来了,什么时候想母后什么时候再来。”
    这话说得有余地啊……陆太后立刻明了,抱起明殿下笑着哄:“哀家只要明儿想,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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