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柏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他是知道李景然真实身份的,只不过他不会告诉那人罢了。
    他忽然想起前天他在《大江晚报》上看到的李景然所写的《别父书》,那日少年长身而立,朗朗而谈的模样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如今民族危急,烽烟四起,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此为李某人毕生之志向。此去不求青史留名,光宗耀祖,只盼为国所用,不愧此生……’
    《别父书》上少年的所著的文字一字一句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让他心潮澎湃不已。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他那好友,还真是押对宝了。
    那李廷业被如此将了一军,不知现在心情如何?他都想去李宅看看李廷业现在的脸色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中这个副本又名《北漂之蜗居》(手动滑稽 jpg)
    第8章 民国之写文(7)
    这几日,有两件事在奉天闹的最为火热。一件是那在《奉天杂闻》进行连载的《奉天密室杀人事件》,这篇文章不过寥寥一万多字,却讲述了一个闻所未闻的犯罪诡计,让人读罢在拍案叫绝的同时,也忍不住钦佩起那复仇的管家来。
    “要我说,那富商为富不仁,害了人家一家,以命相偿也是应该,管家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十几年方才报了仇,真可谓一条好汉!我认为管家不但不应该被抓起来,还应该受褒奖才对!”街头茶馆里就有人这样对友人说道。
    友人却摇头道:“此言差矣,有道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如果人人都像那管家这般行事,要这法律还有什么用呢?”
    “嗨!你这人,怎么这么迂腐!”
    “明明是你想法太过偏激……”
    如这两人般的争论还有很多,情理派和法理派吵的不可开交,因此《奉天密室杀人事件》也流传的越来越广,甚至连隔壁几个市的市民都听说了这场争论,《奉天杂闻》销量大增的同时,乐景的处女作《奉天密室杀人事件》也由此在附近几个市打响了名气,这倒是意外之喜,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至于另一件事嘛,就是李景然刊登在《大江晚报》上的《别父书》了。这篇文章虽然只有短短两千余字,但是情真意切,读之一派赤子报国之心跃然纸上,让人叹服。当然如果只是一篇无名小辈的文章,还不会在奉天引起很大反响,巧就巧在这篇文章正好被当地一位大儒孙祺芳孙老先生给看到了,不仅看到了,他还撰文表示支持了!
    要说这孙老先生,在东北地区那可是响当当的人物。他是前清的探花郎,后来民国时又留洋诸国,潜心研究外国多位先贤的理论主张,是一位学贯中西的大儒,在东三省那是有口皆碑的英雄人物。
    可是这样的人物怎么会和李景然这种无名小辈掺和在了一起呢?原来事情还要从《别父书》中提及的另一名主人公——李景然的妹妹李淑然说起了。那李淑然虽然是女子,但也有一腔报国志,别父离母而去游学,甚至连女儿家最重要的闺誉都不要了,如此行径自然入了一向鼓吹妇女解放的孙祺芳法眼,是以他撰文把那李淑然夸上又夸,至于那李景然不过是顺带罢了。
    有这样的大人物撰文赞扬,一时间无数人把目光投向了《别父书》作者李景然李淑然兄妹,不少人都在嫉妒李廷业有个这么好的女儿。
    而被众人争相艳羡的李廷业现在并没有大家想象中的那么好过。
    “啪!”茶杯被狠狠摔倒了地上,碎片撒了一地,李廷业还嫌不解气,又把一旁的花瓶给摔了。
    他目光惊疑不定地看着桌子上的那份报纸,上面刊登的就是孙祺芳点名表扬《别父书》的文章,咬牙切齿道:“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要和我作对!”
    那李景然究竟灌了什么迷魂汤,有个李廷方还不够,这下连孙祺芳那老匹夫也掺和进来了!
    “孽子!孽子!”他气得须发皆张,目眦欲裂:“我当初就该掐死他们!”
    想起那日的场景,他至今心火难平。
    也不知道那孽子给李廷方那老杂种灌了什么迷魂汤,让李廷方事事为他打算。若不是他们先斩后奏,在报纸上将了他一军,他现在也不必如此被动!
    想起那日李景然离去他还搭上了两百块大洋作为盘缠,他的心就在滴血!可是他偏偏还不能反对!现在外面人人都在称赞他教子有方,称他为爱国商人,要是他敢反对,他的名声立刻会变得臭不可闻。如果只有一个李景然,他也不会那么生气,他又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偏偏他走时还捎带上了李淑然!
    他之前就和吴老爷商量好了,会在下月月中把女儿嫁过去,现在那孽子倒一走了之,他该如何向吴老爷交代?!眼下他生意正处于上升期,正是需要吴老爷帮助的时候。
    他自问从未缺过那对兄妹的衣食,养了他们十几年,如今正是他们需要为家族做贡献的时候,他们竟然背弃父母一走了之!?他怎么会生出这样一对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李廷方,好个李廷方!这仇他就记下了!
    ※
    乐景坐在颠簸的火车上,格外想念现代的高铁。从沈阳到北京,放在现代不过几个小时的旅途,他们如今却足足走了两天两夜。等到他们在北平站下车的时候,原本生龙活虎的李淑然整个人都像霜打的白菜似的。
    乐景也不好受。民国时的火车可和现代整洁明亮的车厢截然相反,里面不仅散发着引人作呕的柴油味儿,还有劳动人民惯有的酸臭味儿,甚至还有牲畜排泄的粪便臭味儿,这种种味道糅合在一起,是堪比生化武器的可怕存在。
    待兄妹两人大吸几口属于北平的新鲜空气,才觉得自己的鼻子和脑子活过来了。乐景苦中作乐地想,起码如今的北平是绝不会有雾霾的。
    乐景在车站找了一圈,很快发现了举着牌子前来迎接他们的人。伯父之前发电报拜托了他在北平的故友,由故友来安排他们在北平的住处。
    前来迎接他们的是故友的儿子,今年二十几岁,仪表堂堂,一看就是正派读书人。
    “初次见面,在下叶潋,家父派我来接二位。”
    大家都是年轻人,所以简单的寒暄过后很快就混熟了。
    乐景他们第一次来北平,于情于理叶家都应该请他们吃个饭。
    在叶宅酒足饭饱后,乐景就提出拜托他们给他们兄妹二人找个住处。
    “何必要住在外面?”叶父热情道:“家里还有空房间,你们是晚修(李廷方的字)的侄子,就是自家人,且就在家里安心住下吧。”
    乐景三番两次推辞,言辞恳切认真,叶父才不再劝说,让儿子给乐景他们找个住处。
    叶潋似乎早有准备,此时一口答应:“你们放心吧,我一定给你找一个十全十美的好住处。”然后他便带领乐景和李淑然去坐公共电车准备一一实地查看。
    排队上车时乐景颇有一种时空错乱之感,要不是前后都有穿着长衫的民国读书人,他都要以为自己穿越回去了。
    坐在日后只能在老旧历史照片上才能看到的有轨电车的滋味并不好受。这一路上下颠簸,乐景屁股磕得生疼,怪不得老北京人都把这有轨电车称为diangdiang车。
    待终于到站后,乐景牵着李淑然逃也似的下了车。
    叶潋带他们看的第一套房是一座四合院,位置在现代时相当于北京的三环了,七八间厢房,月租不过20元,以现在银元和人民币的换算比例来看,月租也就两千多人民币左右。
    和后世寸土寸金的帝都不同,如今的北平的地真的不值钱。
    后世有人做过调查,民国时期北上广房价排名,北京倒数第一,就连天津房价都比北京高。
    1933年的时候,民国政府给给西交民巷、王府井大街、正阳门大街和大栅栏这四处最繁华地带估价每亩地价2000块大洋。那时一块大洋在北京城区的购买力大约相当于人民币50元左右,一亩地才10万块钱而已。
    月租两千多就能在北京三环租到一座四合院,怪不得现代那么多房奴提起民国时均向往到恨不能以身穿越。
    乐景在四合院里转了转,觉得这个房子还不错,也省得他再去其他地方看房了,所以就立刻和房东签了合同,正式开始了自己的北漂“蜗居”生涯。
    第9章 民国之写文(8)
    朱自清在散文里对春天极尽讴歌,把春天形容成花枝招展的小姑娘,然而这样的春天大抵只存在于温婉秀丽的江南水乡,北平的春天可没有那么温柔。北平的春天是肃杀的,夹带着属于寒冬的凛冽以及独属于北国的粗犷气质,墙角未化的昨夜春雪明晃晃地反着光,院前桃树光秃秃的枝条无精打采的垂着头,要凑得很近才能看清冒出的新叶。
    乐景躺在床上,稍一抬头就能望见那颗沉郁的桃树。就像此时的他一样。
    他从李宅醒来时,还是晚冬,路上还有耀眼的新雪,现如今已是早春,万物复苏,独留他和桃树被冬天冻住了。
    他小声地咳嗽一会儿,然后努力坐了起来,运了运气,一步一步向不远处的书桌挪去。乐景刚坐下就情不自禁的开始喘气,肺就像破旧的风箱在胸腔里吱吱乱响,喉咙深处弥漫开熟悉的痒意。他剧烈的吞咽几口口水润了润喉咙,强忍不适,拿起笔就开始写稿,墨水在歪歪扭扭的文字上晕染开,就像狰狞的蜈蚣一样。他闭了闭眼睛,就当没看到。他无视了身体所有不适,以强大的意志力坚定的在洁白的稿纸上留下一行行难看的文字,然后便是一阵更加剧烈的痒意自他喉咙深处爬了出来。这次乐景终于忍不住了,他俯下身,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他苦中作乐地想道,纳博科夫的那句老话果然没错:人是有三样东西无法隐瞒的,咳嗽,穷困和爱。
    李淑然循着咳声跑进房门,就看到她那大病未愈本应该卧床休养的大哥正握笔坐在书桌前咳嗽,她小脸一白,连忙跑过去心疼地拍抚着他的后背,嘴里数落道:“大哥你真是的,病还没好,医生都交代过了让你好好休养的。”她瞥了一眼书桌上摊开的稿纸,劝道:“你现在身体这样,怎么写好文章?写文这件事还是缓缓吧,等你身体好了也不迟。”
    恐怕……不行。
    乐景好不容易止住咳嗽,苍白的脸色因此也多了几分血色。他何尝不知道李淑然嘴里的道理。他刚刚勉强自己的写的文章,且不说内容,就说字迹都丑陋得让他不敢多看,如果可以,他当然也想好好休养。
    可惜他没有时间了。
    乐景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和累赘两个字扯上关系,尽管不想承认,这些日子来他又确实是个累赘。
    他几乎是租好房子就病倒了,急病来势汹汹,让人难以招架。李景然虽然和乐景同龄,但早被酒色掏空了身体,加之又是个大烟鬼,身体就是个纸糊的壳子。这次乐景毫不夸张的说真是用了半条命才戒了毒,然后为了和李淑然早点脱离火坑,他连休养的时间都没有就开始马不停蹄的写作投稿,紧接着又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千里迢迢来到了北平,这样下来就算是铁打的人都撑不住,更别说李景然身体本来就不好了。可以说乐景能撑到他们租到房有了落脚点才病倒已经是天公保佑了。
    然后就是马不停蹄的求医问药。民国时的药无疑很贵,这点从后世某位弃医从文的文豪写的文章里就可以看出,想文豪幼时家里也是当地富庶,却生生因为久病的父亲而家道中落,民国医资不菲可见一斑。乐景虽然生的不是什么大病,但是这类因为体质原因而生就的病本就难缠,再加上乐景因为高烧陷入昏迷,李淑然一个小姑娘也没有什么主心骨,自然是什么药贵用什么药了。乐景不过病了短短半月,他们赴京时带来的两百一十五块大洋已经缩水到了三十元,去掉下个月二十元的房租,他们现在全部身家不过区区十元。
    乐景本以为带着李淑然跑来北平是帮她脱离苦海,却不想如今小姑娘要因为他这破败的身体担惊受怕缺衣少食不说,还有流落街头的风险……他从未有这么一刻感受到如此屈辱。
    所以别说他现在只是身体不适,就算他现在双手骨折,他用嘴用脚都要把文章写完。让他躺在床上当一个累赘的废物?还不如杀了他来的痛快点。
    所以对于李淑然的劝说,乐景只是淡然一笑,“我现在身体已经好很多了,躺在床上也是无所事事,还不如给自己找点事情做。”眼看李淑然还要再劝,他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我现在病了,家里家外只有你一个人不行,明天我去问问房东,看能不能给我们介绍一个可靠的帮佣。”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兄妹俩孤苦无依,李淑然之前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还是邻里邻居时不时帮衬几把,他们才能勉强支撑到现在。
    李淑然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不用帮佣,我一个人可以的,不过是一些洗衣做饭的琐事,我很快就会学会的!”她知道因为哥哥的病家里已经没有什么钱了,现在正是应该节俭的时候,所以她绞尽脑汁想要让乐景打消主意,可惜乐景心如磐石不可动也,李淑然只好作罢。然后这个忧心兄长身体的小姑娘又重提了旧事:“哥哥,你身体病好之前不许碰笔!”
    乐景:……
    然后自是一番谈判和约法三章不提,最后结果是乐景每天只能进行三小时的写作,由李淑然监督。但不论如何,乐景总算能写文了,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
    关于第二部作品写什么,乐景考虑了很久,他甚至想过为了赚快钱披马甲写一些如今鸳鸯蝴蝶派文人最爱的言情小说。
    虽然鸳鸯蝴蝶派经常被正统文学派鄙夷(就像后世严肃文学作家看不上畅销书流行作家一样),但是他们写的书都是当之无愧的畅销书。鸳鸯蝴蝶派的扛把子张大大,他写的《金x世家》在现代还被翻拍成大热的电视剧了呢。
    有如此前辈珠玉在前,乐景自然也动了心思,他甚至连大纲都构思好了,怎么说他也是看过《泰坦尼克号》《怦然心动》等经典爱情片的,茨威格简奥斯丁杜拉斯等名家的作品他也有所涉猎,写个缠绵悱恻荡气回肠的言情小说还是绰绰有余的。
    然而在第二天当他见到房东推荐来的帮佣时,他改变了注意。
    乐景本想只请一个帮佣,房东却带来了一家三口,一对苍老的男女牵着骷髅般的孩子,对他露出了谄媚讨好的笑容。
    该怎么形容他们呢?后世的宠物鼠都比他们来的体面些。
    一些破破烂烂长短不一的碎布挂在他们身上——这是放在后世连乞丐都不会穿的衣服,他们的脸粗粝僵硬地宛如砂石雕琢而成的,却还是努力向他挤出讨好哀求的笑容。他们的孩子像畜生一样被他们系着草绳牵在后面,眼神呆滞木讷,就像集中营里的小萝卜头一样头大身子小,一层薄薄的人皮在他骨头上披着。
    从他们身上,乐景看到了民国。
    不是上海滩的十里洋场歌舞升平,不是北平的大师云集谈古论今,不是革命党人振臂一呼铁与火的浪漫。
    民国就在他的眼前。
    房东的话清晰的在他耳边响起:“这家人是逃荒过来的,为人最是老实能干不过了,只是前不久当家的病了,把闺女都给卖了才填上药钱……您看,他们这也是实在活不下去了,您就行行好,要了他们吧,只要管饭就行……”
    乐景闭了闭眼睛。
    是了。他想起来了。
    这才是民国,由无数三毛、大烟鬼和妓女,几万万如同猪狗的贫民百姓,平均寿命只有三十几岁的苦力,几百万颠沛流离乃至易子而食的逃荒大军组成的国家。
    这里是民国,是人间地狱。
    李淑然最是心善,见此连忙央求乐景把他们留下,乐景自然是同意了,只是心头却有些怅然若失。他救得了这三人,可是他救不了整个国家的穷人。
    乐景并不是感情丰富的人,某种时候他甚至可以称得上冷血。可是现在他却有一种冲动,迫切地想为这个国家和民族做些什么。
    他既然已经来到了这个风谲云诡的时代,理应不该随波逐流下去。他想要化笔为剑,说些什么。
    这个国家如今需要的不是风花雪月无关痛痒的故事,她需要刻骨铭心的痛骂和鞭挞,只有这样她才能知耻而后进,才能有从泥潭里爬出来的动力。
    乐景想,他已经知道他的第二个故事要写什么了。他转身进屋,在稿纸上提笔写下了题目——《鼠眼看人低》。
    “我是一只荷兰鼠,来自百年后的华夏。”他提笔写下了文章的第一段:“我不知道我为何会来到这个贫穷又落后的时代,但是一只老鼠在哪里都能活下去的,更别提我还是一只血统高贵,毛色漂亮的白色荷兰鼠了……”
    故事内容是一只来自未来的宠物鼠眼中的民国的光怪陆离,千人千面,众生百态。这还是他自夏目漱石的《我是猫》那里的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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