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已经蹭进他怀中,大的还在一步一步慢慢挪动,南宫冥轻瞟一眼,低头揉宁乐的小脸。
    "哭了?"眼角的红,还有时不时的抽搭,已经很是明显。
    楚月脚步一滞,更加心虚,低头咬唇思索逃走的可能性。
    眼见她的心虚,他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宁乐没瞧着自家父皇笑了,小嘴一张,自顾自说起自己的委屈和某人的大逆不道。
    其间,她着重描述了大腿被掐一事,还掀起裙子,脱了小鞋,卷起裤腿,露出雪白肌肤上的一块淤青。
    楚月眯眼,又忍不住微微睁开眼,斜眼偷偷瞧了瞧,脸色沮丧。
    "说罢,事情可是如此?"他拿起宁乐脱的小鞋帮她穿上,动作认真地让人指不出差错,不过脸上的神情实在过于漫不经心。
    日光透过窗纱,在垂落的轻纱上打下薄薄的光晕,他的肩头不小心沾了些光,霎时惹人眼睛。
    楚月心虚得眼睛不知往哪儿放,索性就盯着那块被光眷顾的肩头,点头承认。
    事实证明小公主虽蛮横了些,但品行是极好的,与她父皇说得一番话,没有半点虚假,不过……有避重就轻的嫌疑。
    明明就是她眼睛进了虫子,她好心帮着弄出来才是重中之重的事,怎么到了她那儿就把掐她之事绘声绘色演了出来,而捉虫却是轻描淡写一句带过。
    楚月心里劝自己,不能与小姑娘计较,但嘴上还是忍不住为自己解释一番。
    "我掐她是真,但也是为了她好。"
    "哦,何以见得?"
    "她眼里进了虫,后来弄出来眼睛也涩得慌,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嗯,确实,你手并未闲着。"不仅没有闲着,还使劲掐了人一爪。
    "我不是怕她眼睛涩得慌,所以想让她就流点泪,润润眼。"
    ……
    她说得,似乎有几分道理?
    楚月见南宫冥嘴角含笑,神情平和,看不出什么异样,是以放心许多。
    她试探地问道,"我虽有错,但也事出有因,皇上能否从轻责罚?"
    南宫冥笑笑,不置可否。
    她有时极其愚笨,笨得专说惹他发怒的话,有时也极其聪明,几句话就软了他的心,恨不能将她捧在手中好好疼爱。
    他自是不会责罚她,反倒是帮着她说话,"宁乐,她终究是为了你好,这罚,朕看可以免了。"
    红颜祸水,尽是能迷人心智,夺人宠爱的祸水。
    宁乐至出了养心殿的门,嘴里唠唠叨叨就是红颜祸水四字。
    她从前只偶然听宫人谈及红颜祸水一词,听他们说乃是能令男子昏庸糊涂的女子。当时还疑惑世间怎会有这般的人,今日一瞧,可不就是有了。
    宁乐两条小藕臂背在身后,在游廊上来回踱步,楚月被她晃得眼花,忍到不可忍开口阻止。
    "这廊子可经不起你这般折腾,你安生点,我们也可好好谈谈。"
    与她有何好谈的?宁乐不屑一顾,两条小短腿迈得更快,只差没在脸上写着本公主不屑与你搭话。
    脚上是宫里绣娘精工细作织出的小绣鞋,鞋面上两只金线绣蝶,活龙活现也是灵动,正合了她的年纪。
    随着她抬脚落地,金蝴蝶儿便飞来飞去,时上时下,楚月不盯着还好,一盯更是头晕得厉害。
    好歹等宁乐走累了,焉搭搭地趴在刻画龙纹的石桌上,一张嫩白的小脸贴在冰凉的桌面上,汗水在灰白的石桌上留下几滴湿痕。
    楚月瞧得心疼,撑开广绣挡住自个儿头顶火辣辣的日头,嘴上怜惜地道,"瞧瞧你热成什么模样了,这两日的日头最是毒辣,一个不妨就晒成你这般落水的狼狈模样,真是可怜。"
    她嘴上说着可怜,撑着的袖子却寸步没有挪动,施施然坐那儿,像尊大神。
    阴翳的树林下,婆娑的光影碎落一地,仿若宁乐的小心脏,也碎了一地。
    捧着小脸,大眼睛咕噜乱转,强忍不哭。
    不过是宫里来了个奇怪的女人,害她失了父皇的宠爱,还仗着父皇的势在她面前作威作福,那又如何了?
    哼,还不过是个女人罢了!
    宁乐蹬着小腿跑到她面前,肉乎乎的小手打掉一掌打掉楚月撑起的袖子,怒气冲冲地喊道,"你给本公主滚!"
    楚月被她突如其来的一掌打得愣神,她力气不甚大,打得也不甚疼,但就是这无关痛痒的小动作,愣是让楚月心尖一疼。
    细细麻麻的疼,让她无处揪根源,双手垂落在两侧,脸上的光彩被一掌洗净,显得暗沉。
    沉闷的蝉鸣声,在寂静的氛围中,成为难得的生机,声声入耳。
    宁乐屈着手,抿唇不语,许是心虚,许是愧疚,她低头不肯瞧楚月,却没见她眼底的难过。
    "你若与你父皇说了,他应下此事,我就滚,滚得远远的,不惹你生气。"
    她也不甚喜皇宫这地,压抑而沉闷,随处可见的宫人,时时刻刻在提醒她生于被监视的牢笼之中。
    但她也是真舍不得这小公主,可爱精致的眉眼,粉嫩的肌肤,就连颐指气使的娇纵模样也让人讨厌不起来。
    小姑娘额上冒着细密的汗珠,她低垂着头,汗珠便顺着下颌落在青砖之上。
    周边空寂,寥寥几座精致的亭,无宫人在她身边伺候,她连用绣帕揩汗水这样的事都不会自己做。
    楚月低低吁叹一声,撑开袖子挡在她的头顶上,小姑娘敏感得很,一瞬间便发现周遭阴暗了些,抬眼别扭道,"不要你替我遮!"
    小公主很是讨厌她,从一开始便是如此。楚月曾也在私下反省过,是否自己给她留下的初次印象不怎好。
    就如她最开始也不愿与她接近,觉着她惯是个不能惹的,一不小心就得招来杀身之祸。
    她一边想着要躲她远点,一边又忍不住亲近她,是以皇上将宁乐放她身边,她也未拒绝。甚至在心底,有悄悄的欣喜。
    "你为何讨厌我呢?"楚月并未移开,手悬在半空,为她撑出一方阴凉。
    宁乐别别扭扭,搅着小手好不容易才开了口,"你,你若是不与我争父皇的宠爱,我,我也可以不讨厌你。"
    楚月一愣,倒是没想到是这个缘由。
    宠爱,她没觉皇上给了她多少宠爱,她到这皇宫拢共也没多少日子,遇见皇上的日子更是少。
    况且宠爱,不都是像戏本子一般,受宠的妃子皆能为所欲为,可她单单求口棺材,求了好几日也无果。
    想必宠爱是假,他所谓三年前的恩爱夫妻也是假的,不过因她失忆记不得事好哄骗罢了。
    楚月不在乎那点子宠爱,也知出宫无望,欣然应允道,"好,我不与你争。"
    宁乐小脸一红,天边的云霞也泛了红晕。
    "那我也不讨厌你。"她微红着脸,又碰了碰她的手肘,让两个人都进入广绣撑起的阴凉中。
    两个团子发髻搭在耳边,随着说话动作一摇一晃,铃铛串儿也叮当作响。
    两人傻傻的晒得满脸通红,南宫冥办完公事,大热天的不见在殿内,派人找了一通才在亭子中发现。
    一粉一蓝,巧笑嫣兮,甚是和谐,两双眼,同样明亮若浩瀚星辰。
    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南宫冥走近,一大一小两人蹲在桌下躲着凉,面颊绯红,神采飞扬,毫不顾忌形象。
    宁乐四岁的孩子也能理解,她一做了娘亲爱的人,也丝毫不顾及。她失了忆,全然像是换了个人。
    刺目的日光下,他微阖着眼,石桌下的小手向他摇着,笑眯了双眼。
    "父皇,您可算来了,宁乐都饿瘦了!"她为证明自己,还揉揉瘪下去的肚子,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小手搭上楚月的腹部。
    "娘娘也饿,但她没有宁乐饿,"她撅着小嘴,憋着笑,眼睛的光亮得吓人。
    她鲜少有这般开心的时候,南宫冥不由得看向她身旁的女人,嘴角浅浅的笑,望着身边的小人,眼里荡着一弯春水。
    南宫冥走近两人,一只宽厚结实的手掌在她们面前摊开,宁乐率先将小手放在他的大掌中,楚月想了想,扶着石桌站起。
    站起后,她才猛然想到自己刚刚的举动何其幼稚,心思转动见,脸颊的红潮比之被毒日晒得更甚。
    南宫冥似是没察觉,牵着宁乐往青居殿走去。一路上,楚月跟在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后,默默无语,满脑都在想同一个问题:他是不是在心底笑话自己呢?
    就如同她瞧见简让摔了个狗吃屎,暗地里可是笑话了几个月,至今也觉得那是他最蠢的模样。
    不过皇上事物繁忙,应该没有闲心笑话她,想到此她才放下心来,等思绪沉静,抬眼已经进了青居殿。
    宫人很快安排好膳食,三人用完膳,解决了口腹之欲,躺在椅上休息。
    南宫冥下了朝一身简装,袖口处是针线细密的龙纹,而视线稍移,一截劲腕赫然露在视线之外。
    手把茶盏,香茗清幽,轻摇慢晃,如涓涓细流在青石间淌过。而最是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最是惹人注目,在无声无息中透着沉静的强势。
    楚月强迫自己的视线从他手上收回,咽咽唾沫,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渴了,又或是犯了色戒。
    绯色的唇,轻轻一抿,楚月再抬眼,正正撞上他的眼睛,楚月微愣,随之莞尔一笑。
    南宫冥浅呷一口清茶,茶盏稳稳落在手旁的黑木桌上,举止间贵气沉稳,皇家之气,在他身上显露得淋漓尽致。
    落盏,他才缓缓开口,"想让简让进宫?"
    北漠功臣名将简让未亡的消息不知何时透露出去,整个汴京城的达官贵人都知晓了此事,随着陈忠陈将军的带头,免不得要出面表表态。
    简将军半生戎马,无半点龌龊事能让人诟病,是以他若想重回朝廷,不过是皇上一个点头的事。
    他们愿意卖这个好,纷纷上书请恢复简让将军之职,重掌三军。
    赵公公在一边看着摇头,他们只想着卖简将军的好,却不知皇上心里起了疙瘩。
    三年,日思夜想三年的人,居然被简将军藏着。皇上心里怒啊,有气也不能对着云夫人发,所以纵使将军劳苦功高,也功不抵过。
    南宫冥不会轻易恢复简让的官职,但想着她在京城,除了他无一人熟识,难免还是心疼。
    楚月一听,眼睛发亮,抑制不住的笑意看得南宫冥心凉,一瞬间又后悔提出此事。
    楚月不管,就像突如其来的意外之喜,她连连点头,生怕他下一瞬就后悔,又喜又急,一时不曾注意南宫冥微沉的脸。
    "自然是想的。"她眯眼笑着,雪白的脸庞在光晕下呈现透明的白,她微挑眉,试探地问道,"那他何时能进宫?"
    他许久不答话,深沉的双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似乎要透过瞳孔,望进最深处。
    楚月晒晒一笑,不适地移开了眼,明白自己说的话也许不那么讨他喜欢,又或是不是他愿意听的。
    古人曾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又有识时务者为俊杰一说,是以为了将来的好日子,楚月移开眼,话锋骤转。
    "若能进宫是他的福气,若不能进宫也是好的,这汴京城的风土人情,想来他会极喜爱,不若就让他暂住汴京城中?"
    她退让一步,理应高兴的南宫冥脸上没有丝毫笑意,他冷着脸,浓眉飞扬,霎时凌厉。
    "就那么离不得他?宫中不能留住他,便是在京城中也要留下?"他一语无波无澜,阴沉若一潭死水,死水中像是潜藏千万年的不悦,与隐隐约约的委屈。
    他微顿,语气里的委屈更甚,"楚月,他与你究竟是何关系?你对他,又究竟是各种感情?"
    他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楚月发懵,话是他先牵出,怒也是他先发,真是难以捉摸。
    她愣着眼啊了一声,随后才无辜地摇摇头,"倒也不是舍不得,只是他欠了我,我心不甘情不愿,总要向他讨回来才是。"
    微眯了眼,南宫冥视线装似不经意地落在黑木桌上,耳尖却灵敏地竖起,捕捉她每一声呼吸,试图发现异样。
    而她,呼吸平稳,沉静而轻缓,说起话来轻声细语,腔调不急不缓,哪有异样可寻。
    他复又端起茶盏,挡在唇边,并不品茗,缭绕湿润的茶气,在他面庞敷上一层温和的水气。
    楚月抿抿唇,只觉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茶香。
    良久后,殿外传来宁乐清脆的笑声,整个沉寂的画面才像是活过来一般。南宫冥放下茶盏,自鼻腔发出一声淡淡的疑问。
    楚月双手闲不住,不知何时已经揉上自己的肚子帮着消失,听他开口问了话,才将酝酿好的哈缓缓说出。
    "他待我虽好,却不如大哥待我好,他趁着大哥不在,又自作主张将我卖进皇宫,我自然是得记恨他的。"
    "那你又准备如何报复他?"
    报复,楚月对于报复一词有些许的陌生,她想了想,才似是而非地回道,"船到桥头自然直,见着他自然便晓得要如何报复了。"
    呵,果然。
    南宫冥阖眼,心道她果真是在糊弄敷衍他。十句话里见不得有三句是真,偏生她态度诚恳,若不是刻意追究,他都得被她糊弄过去。
    他不动声色的自嘲一番,甩袖离开,离开前却是道,"三日后朕将微服出宫到陈忠家中,介时还有你想见的人。"
    楚月瞬时感动得无以复加,她先前还觉得皇上是无聊闲着没事干,以愚弄她来打发时间的,不想皇上是气度不凡,行事颇有君子之风。
    楚月就这般喜滋滋地盼了两日,成日里又是携着宁乐追着皇上。
    她追在他身后念念叨叨,统共说来不过是这几句话:
    "皇上今日天朗气清,惠风畅畅,不若去看看棺材如何了?"
    "听说昨日宫中又有人去了?不如我去瞧瞧?瞧瞧他用得是何料子的棺材?"
    "皇上您日理万机,我心里很是牵挂,愿舍身陪皇上趁夜逛逛?去哪?就如棺材铺如何?"
    夜间,南宫冥抚着眼底的青黑,深觉应该向始作俑者讨回些什么。
    假山环绕,四周隐蔽,脚底一丛溪水清流,楚月靠在假山上,深谙守株待兔一词的真意。
    她手捧一白瓷盅,手心垫着厚实的布块。
    近两日皇上被她扰得似乎累了,愈发不愿意搭理她。她私下暗自反省,皇上毕竟年纪大了,身体大不如从前,不像她一般经得起折腾,是以她的所作所为实在过于自私。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宁乐在御膳房要了些补品,蹲在南宫冥下朝的必经之路上,等得自己都深受感动。
    她嗅着补品浓烈的香味,腹中咕噜咕噜不争气地乱叫,为了这盅补品,她可是饿得两眼昏黑。
    好不容易等到下朝,耳边响起纷杂的脚步声,脚步声由远及近,愈发清晰。
    楚月眯眼一笑,闪身出去将将挡在一众人面前。
    赵公公被突然出现的巨物吓得心跳一停,险些就这么背过气去。
    好不容易他喘过气来,待看清挡在皇上面前的是楚月,才稍微放下心来。
    赵公公琢磨这皇上的心思,温和和蔼地问着手捧汤盅的楚月。
    "云夫人怎的在这儿?身边伺候的奴才都哪儿去了?"
    楚月低着头,数了数眼底约摸有十几双繁复精致的官靴,微感心虚。她紧了紧手中的补品,声量一个控制不住,说话像是在喊,"我是来给皇上送补品!"
    我?围观大臣吓得一缩,不悦地皱眉,此女究竟何人,竟然丝毫不懂尊卑,不知礼节,单单半柱香的时间,已犯了别人一辈子也犯不下的错。
    阻挡圣驾,见君不跪,对君不劲,真真是错错错!
    大臣几欲发怒,却见皇上面色温和地向那女子走近,接过她手中汤盅,无不担忧地道,"可有烫伤?"
    那女子乖巧地摇摇头,可面上虽乖巧,那桃花眼泛起的光亮让人无法相信她是老实本分的女子。
    皇上又殷切问道,"等多久了?怎么不直接去寻朕?"
    此女了不得,了不得啊,要知他们刚刚出来的地方可是金銮殿啊!众大臣痛心疾首,恨不能将两人生生分开,不能让此女祸害了皇上。
    那女子又是摇摇头,嗓音总算恢复了正常,勉强能听得舒坦。
    "路难走,便懒得去了。"
    好一个理由,听起来荒谬,南宫冥却没有丝毫怀疑。她懒懒地模样,渐渐模糊,而过去的记忆越发深刻,恍惚间,她与三年前的模样重合。
    他不但不怪,眼里笑意凡是更甚,手中的汤盅,那股热气渗入手心缓缓而流,暖得腻人。
    "下次便在殿中等着朕,朕下了朝自会去你那。"
    楚月一听,连忙摇头。
    南宫冥眉头一皱,却是不解,楚月则缓缓解释道,"皇上您不在,宫人都听我的,您所若是在,连我也得听你的。"
    嗓音虽是正常,但话却是不好听,众大臣扼腕叹息,好好的一代帝王,怎会与如此女子搭上关系。
    感慨完还不算,有忠心的老臣李尚书怕赵公公口中的云夫人心怀不轨,有谋害皇上的歹心。
    是以瞅了眼皇上手中的汤盅,瞟眼问道,"不知皇上手中是何物?"
    楚月撇嘴,显是明白这话问的是她。
    "是补汤,今早特意看着御膳房中的师傅做完,想给皇上补补身体。"
    "补汤?"
    "是的,海马核桃瘦肉汤。"她苦心翻找医书,又费力帮着煮好的补汤,说出口有种莫名的骄傲。
    李尚书不知这是何物,一心想着不能进了皇上的肚子。
    是以他一咬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端过南宫冥手上的汤盅,嘴上迅速则说道,"老臣先替皇上尝一口!"
    核桃肉的醇香与红枣的甜融合,在舌面温润卷开,李尚书一口吞下是报了中毒身亡的必死之心,此刻也难免感慨御膳房的师傅好手艺。
    他一口咽下,战战兢兢害怕的腹痛口吐白沫抽筋等症状都未出现,他感受到捡回一条老命的狂喜,感动之际,两行老泪纵横。
    赵公公脸色青白,周遭大臣更是无语,只见皇上铁青了脸,冷眼对着李尚书道,"既然如此,余下皆赏给你了。"
    说罢,他牵着楚月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去。
    李尚书端着盅汤愣在原地,谢恩不是,不谢恩也不是,一张脸尴尬得微泛红。
    而余下大臣你看看我,我瞧瞧你,最终将视线齐齐落在喝汤的李尚书身上。
    "嘿,你可知这是何汤?又有何功效?"
    李尚书心说不知,却不愿丢了这个面子,何况补汤左右不过健体强身,延年益寿等功效,还能有何?
    他故作不屑地撇嘴道,"知道,这有何稀奇的,本官家中厨艺日日做这道补汤,喝得乏腻。"
    众臣唏嘘。
    赵公公收回目送楚月与南宫冥离开的视线,凉凉瞥了眼说话的李尚书。
    那汤啊,旁人不熟,他们这些阉人岂会不知。他们身体残缺,但做男人的想法一刻不曾停,最初无权无势的时候还好,等有了权势,便想方设法要弥补这缺陷。
    所以补汤啊,专补的是肾阳不足,气衰神疲,俗称壮阳汤。
    他心忧虑,不曾想皇上竟有这种不足之症,还在众臣面前被抖落出来丢了面子。
    忧急之下,滔天的涌浪化作一海的平静,赵公公经过李尚书身旁,淡淡道,"怪不得您老当益壮,原来每日里准备得齐全,不过倒是小心虚不受补,把这身体折腾垮了。"
    李尚书平白受了顿嘲讽,目瞪口呆地望着赵公公萎靡地离开,顿了顿又望向众多同僚。
    "这汤?"
    "咳……壮阳。"
    "……"
    如晴天霹雳,李尚书白眼一翻,倏地倒地不起。
    众大臣纷纷上前关心,李尚书吊着一口气,艰难道,"看在你我同僚之情,往诸位再不言及此事。"
    大臣们心地好,皆是二话不说点头答应,李尚书放下心,彻底晕了过去。
    不日,汴京城中南街的李尚书热衷喝壮阳汤的消息不胫而走,纷纷唯独在李尚书进宫的路上想看热闹。
    到底日日补阳的人,会强在哪儿呢?
    向来秉持勤俭节约的李尚书,望着府外一双双晶亮冒着贼光的眼睛,紧了紧衣领,第一次从后门踏上马车,赶往宫中。
    楚月心疼自的汤进了旁人的嘴,倒不是因为旁的,只觉自己又没了贿赂的物什。
    她百无聊赖地跟在南宫冥身后,兴致缺缺,两绺松散的发顺着颊边落下,懒散地躺在她削的瘦肩头上。
    树影摇晃,宛若秋波。南宫冥挑去她肩头碎发,生了一路的闷气,再看她这幅模样,消散无迹。
    她不同于从前,不如从前聪慧,却难得一眼便能看透,不管是真诚也好,虚伪也罢,他都摸得透彻。
    可随之而来,是无力,对她有时的懵懂,他束手无策。
    南宫冥牵起她的手,不顾她的躲闪,十指紧握。
    "为何要熬补汤给朕?"
    "你年纪大了,怕是会体虚。"
    楚月回答得一本正经,按宫人透露给她的消息,皇上足足年长她有一轮,可不就是年纪大了。
    她满是真诚,眼里不加掩藏的同情,南宫冥手臂出的肌肉一硬,恨不能现下就让她好看看,什么叫体虚。
    他深吸口气,明知不能与她计较,又忍不住憋气。
    "这种事下次不要再做了知道吗?"他好声好气的,楚月鼻头一酸,有些委屈。
    好心好意做的事,不仅没讨着好,还被人嫌弃。楚月一把甩开他的手,快步向前走去,裙摆下荡起欢快的波浪。
    没走几步,她突地停下,犹豫了会儿没骨气地回去牵住他的手。想着接下来要说的话,甚至讨好地与他十指紧握。
    南宫冥低头淡淡一眼眄去,细白的手指吓得一缩,他眼神更冷。
    楚月鼓足勇气,又壮着胆子握住他的手,顶着他冷淡的表情轻声开口,"那……我的棺材?"
    "谁的?"他皱眉,楚月连忙改口,"大哥的棺材!"
    瞧着他神情微好,楚月又试探开口,"可是做好了?"
    拖了好几日的事,楚月日日追问着的事,南宫冥今日总算给出答复,"明日朕出宫,会让人交给他。"
    口中的他无疑是简让。可为何要用让人,不就是现成的劳力?
    楚月眯眼一笑,清丽的眼无端生出几分妩媚,"不用劳烦皇上,我会亲自交给他。"
    "你?"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南宫冥眼带微薄的笑意,"你如何出宫?"
    "不是明日跟着皇上一起出宫吗?"楚月理所当然地说道,瞳孔黝黑严肃,仿佛他一个不字,就能放出一头野兽。
    南宫冥不吃她这一套,板起脸,收回手负于背后,"朕何曾说过这话?"
    "你明明……明明说过……"楚月心一凉,这才发觉他只是告知她要出宫,却未说要带着她一起出宫。
    天边的云霞傻傻地撞在一起,挤成异样美丽的色彩与模样。她也傻,傻傻地被她捉弄,却没想铺天的云霞那般有个好结果。
    "既然不愿带我,那又为要告知我……"害她白高兴一场,在他身后足足追了两日。
    她双眼微怔,眼角微红,嘴唇轻抿,整张雪白的脸庞,泛着淡淡的红。
    "那你既然不喜朕,为何又要牵着朕。"
    他在她的身后,沉默许久,缓缓开腔。腔调凉凉似秋,说不尽的无奈,望不尽的秋凉。
    楚月后背一僵,垂下头,委屈地揩了把眼角的泪。
    她揩干净泪,眼里带了笑,才回过身望着他道,"因为你喜欢啊。"
    她虽不如从前聪慧,却一如既往地敏感,知道打蛇打三寸,知道捉住别人的要害不放。
    南宫冥在她坦坦荡荡的神情下,竟觉得难堪,他摇摇头,颇为无奈。
    "你可听信贤人之语?"
    他循循善诱像是个教书的先生,楚月听着他的话像,一看他的龙威甚重的脸,则想哪有教书像他一般严肃得厉害。
    不过贤人之语,她自是信的,她点点头,疑惑地等着他的后话。
    南宫冥又道,"那可知古人曾语:来而不往非礼也。"
    你受了旁人的好,也要回之以礼。楚月活学活用,套用在此事上,"你的意思是你若心悦我,我也得还之以真心?"
    日渐低沉,薄雾浅淡,他背对余晖,周身光耀。
    淡淡地摆摆手,南宫冥甩锅,"乃古人所言,与我无关。"
    那到底是他说,还是古人圣语?楚月有些懵了,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楚月想不通,只知其中有问题,又苦于说不清楚,便接着道,"既然如此,我会试着喜欢你。"
    她没羞没臊地主动牵住他的手,她的手掌在他手中显得如此嫩白,细小,与他的修长结实形成鲜明的对比。
    秉持着来而不往非礼也的古人诫训,南宫冥反手握住她,同是道,"既然如此,明日你可随朕出宫。"
    喏,总有些事在意外之中到来,或喜或悲,或好或坏……
    翌日,楚月一大早便醒来扒拉着榻边的雕花床柱,一颗小脑袋窝在香色被褥中,甚是惬意。
    "云小主,皇上已在殿外,您可不能再睡了。"
    青采一边拿起她的衣裳,一边忙不迭催促着,脚下步子不大,却是一眨眼一步,看得人眼花缭乱。
    本就醒来的楚月彻底没了脾气,她睡眼惺忪爬起来,一步一歪斜地走至屏风后,任由青采对她摆弄。
    青采手脚麻利,从青居殿中的小宫女一跃成为楚月身边的大宫女,她心底感激,做事更是用心竭力,从未有敷衍。
    不大一会儿,楚月便梳洗打扮好,周周整整地站在南宫冥面前,肆意笑着。
    水绿色的青葱女子,花一般娇嫩的年纪,无所忧虑,无所世故。南宫冥在此时,才真真觉着他年龄大了,比不得她。
    但还好,纵使她是肆意张扬开在悬崖边的花,现下也握在他的手中。
    他上前几步,握住这朵花娇嫩的手腕,牵着她上了马车。
    马车中,楚月一颠一颠地晃着脑袋,发髻上的玉兰金步摇撞得叮当响。
    马车一震,南宫冥托住她猛地垂下的脸,楚月一惊,也抬起了头。
    面庞上温润的触感,来自于他的手心,不干燥也不湿汗,恰到好处的醉人。
    楚月强自镇定抬起头,眼珠四处乱扫。
    南宫冥瞥见她耳尖的薄红,这才知她如今的羞耻感,都用在丢脸的事上。
    于男女之情……一言难尽。

章节目录

黄泉深处有个假孟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曲书屋只为原作者太想进步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太想进步并收藏黄泉深处有个假孟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