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攻打东齐时,就曾顾虑到举国无兵会留有后患,因此燕京极其周围的兵力大多尚在。
    而真正攻打东齐的,则是从全国各地征召上来的士兵。
    但这些士兵在东齐便损了大半,又因大部分是被强征而来,在逃回燕京途中,又流走许多,因此才使得燕京城在城门开后被轻易攻下。
    如今若是有了后方军力加持,又是正规士兵,那作战力将大大提升,而胜率亦然。
    本是死了半颗心的顾将军,此刻也是斗志昂扬。
    楚月听言一笑,问道,"那潜出城外的人可找到了惠王府地道入口?"
    顾将军拱手,甚是佩服,"按云姑娘所指的路,他已经找到了入口,不过因周围有人看守,未能走近。"
    其实岂止是未能走进,据那人所说,他刚刚靠近附近的丛林就被人发现,若不是他跑得快还险些丧了性命。
    楚月了然点点头,转身问道云撤,"你认为接下来该如何?"
    云撤微慌,冷静下来后试探性说道,"那令附近城池的将军在两日后到达燕京城外,趁夜从暗道入口攻进如何?"
    楚月摇摇头,否定的意味明显。
    "暗道口过小,若是两万士兵皆从小小的入口进来,那么极易早早被人发现,介时就成了瓮中之鳖。"
    云撤想了想,初生牛犊不怕虎,也不怕丢脸,大着胆子又说道,"那集中兵力攻从城门攻进,将他们一网打尽!"
    楚月瞥了眼他因激动而微红的脸,淡淡打击,"你何来这种自信,能在短时间之内,用两万兵力攻下他们三万士兵也不曾攻下的城门?"
    其实三万兵力并不是攻不下城门,但其伤亡必将惨重,北漠不愿有的牺牲,他们南隋同样不希望。
    城门易守难攻,从此处找突破口,哪是个容易事。
    兴奋的劲头过去,云撤又垂下头,有几分丧气。
    楚月也不是真正要他想出什么可行的法子,只是让他切身去思考。人的不足,只有他在努力去尝试做某事却失败后,才能真切体会。
    "不如在惠王府点上一把火,引开城门附近的北漠士兵,而后城中我们的一万士兵与城外掩藏的士兵里应外合,攻下城门。"
    凤苍敲着桌子缓缓说道。
    声东击西,让他们误以为暗道有人入侵,而实际在城门处展开大战。
    但惠王府与城门离得不过半个时辰,他们必须在北漠士兵发现上当赶回城门之前,让城外的援军进入。
    然后,三万士兵对三万士兵,再加上城中百姓,他们才略有胜算可谈。
    此计确实可行,楚月沉默半晌,又补充道,"既然要放过,要声东击西,不如来个彻底。"
    她细细补充了计划,待真正决定下来,天色已经渐明。
    宫门外的北漠士兵如约撤退,趁着着难得的景象,楚月梳洗一番后,独自走上燕京的街头。
    燕京城有一番奇景,一个本就繁华的城涌进三万人后,更加热闹起来。
    人聚人,聚成海,本不算奇景,奇在百姓与士兵两相为敌,却相处融洽。
    楚月对一番和谐之景看得头疼,眼不见心不烦地转身进了将军府。
    府中一切如常,左不过是原本这个时辰应在宫中学习的云淑也在府中。
    下人大老远便瞧见她,吓得手里的扫帚掉落在地,特殊时期,他们格外敏感。
    妇人踉跄着跑开,闯进朝晖夫人房中喘着气喊道,"夫,妇人,来人了……"
    朝晖夫人正与云淑刺一副山水画鸟图,两人穿来引去,针针不紧不慢,一片静好。
    突然闯进的下人惹得朝晖夫人蹙眉,云淑也抬起头,疑惑地看向她。
    "来人?"朝晖夫人放下手中的针线,凝眉问道,"且慢慢说来。"
    妇人喘了口气,声音急促,"是云夫人。"
    霎的,云淑与朝晖夫人眼珠激亮。
    "姐姐在哪儿?怎么不迎她进来?"顾不得规矩,云淑急切地向外张望着,一边不满地问道。
    妇人一拍腿,这才反应过来。
    是啊,云夫人又不是什么坏人,她跑什么啊。
    朝晖夫人挥手让她退下,正准备亲身去迎,从门外却进来一人,正是楚月。
    "朝晖夫人。"楚月笑着唤道。
    朝晖夫人抬眼望去,一时感慨万千。
    她眉眼澄澈,一袭水绿色的长裙恍如初见。她的笑中一如既往地坦荡无畏,或许是她拥有太多不曾畏惧失去。也或许是她不曾拥有什么,所以无畏。
    朝晖夫人淡淡一笑,她容貌未曾改变许多,与楚月想比,却觉得老了。
    都她在这偌大的将军府吃过苦,也害过人。年轻时的尖利被一点点磨平,都说老不老看心态,所以随着棱角消失,她也真的老了。
    就如此刻,她纵使心头是巨浪翻涌,已经迈着温雅的步子走过来牵起她的手。
    "回来得正好,若不然你都看不见云淑出嫁了。"
    周身五彩斑斓的鹦鹉飞来停下,脚趾抓紧窗边的细木栏,呀呀学着舌。
    "出嫁了!出嫁了!"
    楚月吓得心一颤,目瞪口呆望向云淑。
    云淑脸一红,羞恼地小跑至窗边挥走鹦鹉。然后才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夫人随便一说,姐姐不要信以为真。"
    楚月松了口气,就怕不过数日时间,自己唯一的亲妹子就成了待嫁的姑娘。
    见云淑红了脸,朝晖夫人这才笑着接过话来,"你呀,可别觉得庆幸,你要再多走些时日,云淑可不就是到了嫁人的时候。"
    她离开时离开得悄无声息,众人担惊受怕了许多时日,从将军得知她安好的消息才放下心来。
    但这样的日子总归是不行的,她是云淑与云撤唯一的亲人,他俩一转眼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少不得她在身边。
    楚月歉然一笑,嘴角溢出一丝无奈。
    "若是这次能留下,一定会安排完你们的事再离开。"
    她只能如此安抚,云淑却丝毫不介意。朝晖夫人待他们极好,姐姐虽不能亲自照顾他们,却让人将他们照顾得很好。
    云淑走上前安慰她,"我与云撤都很好,姐姐不用担心我们。"
    楚月叹声气,牵着她的手许久无言。
    "快来坐下吧,又不是甚大事,干站着可不好受。"朝晖夫人眼见气氛不对,忙打笑着安排人坐下。
    "翠叠,你去将火炉子抬来,再……"她说着犹豫了会儿,顿了顿,声音弱了些,"再端壶酒来,要梅子酒吧。"
    朝晖夫人爱吃酒,三五几日就得过过瘾,若不然心里总是寡淡像是少了些什么。
    除了三五几日一吃酒,她或喜或悲时也爱吃酒,也算得上是个抒情的法子。
    今日楚月来了,她自然也是要喝两口的。
    朝晖夫人一边说一边探着楚月的神色,楚月不妨正对上她的眼睛,迷茫半晌后,嫣然一笑。
    "正好我也可以尝尝。"
    朝晖夫人心下高兴,忙挥手让翠叠去取酒。
    翠叠应下离开,不过半会儿就捧着酒壶进来,身后还跟着个抱了火炉子的小厮。
    天寒时烫酒吃,算得是个趣事。
    火炉子摆下,翠叠用湿帕裹着壶柄将酒壶放置火炉上。
    酒壶下是温火,酒香随着时间的酝酿慢慢飘出,煮酒烹茶,缓缓流逝。
    朝晖夫人为楚月斟好一杯梅子酒,酒香清冽,楚月接过浅呷一口,连声称赞。
    温酒入肺,周身的寒气似乎都被暖化。
    云淑也小偿尝一口,唇齿间新奇的味道,让她满足得眯起双眼。
    楚月笑笑不再让她多喝,云淑乖巧的应下,只能眼睁睁看着朝晖夫人的兴起。
    她一杯接一杯,似乎喝不醉,又在寻求醉后的解脱。云淑不傻,看了会儿也知道她这样喝下去不行。
    梅子酒虽不如清酒来得烈,但因她爱喝酒的性子,府中的梅子酒比起寻常的果酒又要厉害许多。
    朝晖夫人如此不顾身体的豪饮,满腹的愁肠也尽显无遗。
    云淑再看楚月,把着一杯酒,许久不曾放下,她神色微怔,心思似乎也不在这儿。
    她抿抿唇,轻轻扯了扯朝晖夫人的袖子,"夫人,酒多伤身。"
    朝晖夫人拄着黑木桌,手虚虚一晃,喃喃道,"我知道,我知道……"
    楚月也跟着回过神来,她放下酒杯,衣襟轻挥落入怀中,双眼淡淡看向远处。"酒不醉人,借酒消愁也无用,何必为难自己呢……"
    她似缥缈深山中的人,一层茫茫的薄雾将她笼罩着,她的神色虚无,话语也朦胧。
    云淑头次遇见这样的情景,轻叹声气,唤道,"翠叠。"
    翠叠在门外闻见酒香便觉不好,等真正进来看见意识不清的朝晖夫人,头疼地晃晃脑袋。
    "夫人,夫人?"她推推朝晖夫人的肩头,小心翼翼地轻唤。
    朝晖夫人猛地皱眉,不悦地抬起头,"出去!"
    她厉声一喝,翠叠手一抖,委屈地缩回身子。
    "云夫人。"她对着楚月福身行了礼,而后才开口说道,"我家夫人喝醉了酒不做什么无赖之事,就是得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才畅快……"
    朝晖夫人自来是个爽朗的性子,装不住话,受不得委屈,可偌大的将军府,哪有不受委屈的道理。
    她在府中无人说话,有些想说不能说的话就憋在肚里,积年累月憋不住了,就趁着酒醉一股脑倒出。
    她说的事多是府中的阴私,下人听不得,能听的也只有顾将军一人。
    可顾将军现今不在府中,恐怕也只有楚月听她说话了。
    翠叠话说到一半,楚月明白她的意思,挥手让她带着云淑出去。
    室内如酒味愈重,楚月瞥了眼趴在桌上吚吚呜呜的朝晖夫人,无奈扶她到另一张干净的桌前坐下。
    朝晖夫人扒着她的手,语气却是极为冷静。
    "楚月,若我是你,便不会让云淑嫁人。既然我们可以养她一辈子,那为何要让她去别人家中受委屈呢。"
    朝晖夫人说着开始哽咽,随后又揩了眼角的泪苦涩一笑。
    朝晖夫人向来是受人羡慕嫉妒的,她张扬个性,鲜少有人能看见她失意的模样,楚月也是第一次。
    楚月不知如何安慰,更不可能真应下她不让云淑出嫁。
    女子,逃不了那层束缚。而离开束缚偏见不说,她们是否真的愿意独身于世呢?
    她想是不能的。
    朝晖夫人现在的日子过得不算差,顾将军待她也尚存情意,不过与她闺中的生活相比较,实在差之太远。
    所以府中的生活,不管是妻妾相争,或是人情往来,于她都成了不想面对的痛苦之事。
    楚月却是羡慕的,她替朝晖夫人拨开散乱的头帘,缓声道,"委屈与否,都是自己给自己的。你若觉得委屈,喝水呛了喉咙也是委屈;你若不想委屈,就算小妾嚣张上门,也能拿了扫帚轰她离开,让她无法作威作福。"
    "轰她走?"朝晖夫人讽刺一笑,"她是某人的白月光,朱砂痣,碰不得伤不起,我怎么轰?"
    楚月沉默。所以她选择沉默妥协,所以委屈是她自己给自己的。
    古话有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而朝晖夫人府中的这本经格外的难念些,想当初虽不是海誓山盟,但也让朝晖夫人以为能一生一世一双人。
    对于女子来说,实在难得可贵。
    但其他地方不说,仅是放眼整个燕京城,又有哪家夫人有这个运气。
    而朝晖夫人不同,她生来金贵,嫁人后顾将军也愿意对她好,所以她才以为她能与其他妇人不同。
    以为这偌大的将军府中,只会有她一人。
    如今小妾一个接着一个入了府,她才幡然醒悟,随之又是羞愤难堪。
    就像一个巴掌,赤裸裸打在她的脸上,嘲笑她的痴心妄想。
    朝晖夫人从椅上踉跄着起身,喃喃问道,"楚月啊,北漠皇上待你如何呢?"
    楚月沉默,给不出个好的回答。
    她起身走到朝晖夫人身边扶住她,低声安慰,"求不得的也无需稀罕,日子总是要过的,何必因为他人的过错而为难自己。"
    朝晖夫人笑笑,挥开她的手,"是啊,我这又是何必呢。"
    她话落,突然又转身握紧楚月的手,目露犹豫,"他,可还好?"
    情一字最是伤人,楚月无奈一笑。
    "他很好,你无需担心。"
    "好就好。"她不好意思一笑,又说道,"他待我其实也很好。"
    楚月点点头,送她回床上躺好后就回到宫中。
    见了一面朝晖夫人,她心下却是唏嘘不已。
    不过短短几年时间,她们都变了。
    想想当年桃花树下肆无忌惮的朝晖夫人,望着价端庄隐忍的贵夫人们。神采张扬,唇角微勾,鄙夷一切。
    可如今,她终究成了她所鄙夷之人。
    她想了想,脚步一顿,往顾将军住处走去。
    她到时不见顾将军,转身却见他从不远处走来。
    楚月径直走到一旁的亭中坐下,周围的宫人一瞧,连忙摆上新鲜的糕点。
    顾将军大远瞧见她,就觉来者不善。他整整衣摆,颇为忐忑地走上前去。
    她随意坐着,神色难辩喜怒,听见脚步声,抬眼瞥了他一眼。
    那眼生得凉薄,一眼朝他瞥来更是凉薄。
    顾将军吸着寒气走上前坐下,客气问道,"不知云姑娘寻在下有何事?"
    楚月端起茶盏,凉凉开口,"还是叫云夫人吧,担不得姑娘一词。"
    顾将军面上划过一丝尴尬,咧嘴干笑一声,附和道,"好,好。"
    她抿了口茶水,眼睛看也不看他一下,"我今日去了将军府上。"
    她平平淡淡一句,却是惊得顾将军一个心颤,嗓门不由加大,"你出宫了!"
    楚月轻轻点头,对他的后怕不以为然。
    顾将军叹口气,眉头不由紧蹙,"最近城中不安全,你何必去冒险呢?若是北军的人对你下手……"
    "他不会。"楚月突然的打断他的话,语气笃定。
    "好吧。"顾将军对她的笃定无法反驳,只能妥协。他叹声气,又说道,"成败就在这两日了,所以我不希望出任何意外,出言若是有冒犯的地方,还请……云夫人见谅。"
    他想到她不喜云姑娘这称呼,又改了口。
    楚月咚一声放下杯子,紧绷着脸,像是真的生了气。
    顾将军心下奇怪,只听她问道,"府中情况如何?朝晖夫人如何?你难不成一点不想知道?"
    "现今局势紧张,国家大事面前,自然顾不得其余杂事。"顾将军更加奇怪,坦然回道。
    楚月盯着他的眼,打量许久,终于在他毫无愧疚的神色中,收回了眼。
    罢了,人若无情,就是绝情。
    他说局势紧张,却忽略朝晖夫人正处于这紧张的局势中;他说顾不得杂事,却忘记关心不过一句话的事情罢了。
    楚月讽刺一笑,甩袖离开。
    她回到自己的住处时,宫女正在门口左右张望,见她回来,忙跟在她身后,"皇上一个时辰前来过,但见您不在,待了会就走了。"
    她说着不见楚月回应,抿抿唇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云夫人可要去见皇上?"
    前面的人突然停下脚步,回身对着她一笑,"为何要见?"
    她冷不丁没反应过来,顿了顿才弱弱道,"也,也许皇上寻您有事呢?"
    楚月回身继续往前走,不以为意,"若真是有事,他自然会再来。"
    宫女听得无法,无奈地跟在她身后继续念叨。
    "皇上事务繁忙,总不能一直主动寻您,云夫人若是闲着,去问问也无妨。"
    楚月几步跨进室内,宫女也随之而去合上了门。
    楚月解下红白相间的披风挂在楠木架上,坐下倒了杯热茶。
    她捧着茶盏,轻轻呼气,"可我不闲,自然没空找他。"
    因着说了一番话,宫女面上的怯懦稍退,转而浮现一丝怒意,"奴婢怎么不知云夫人有事要忙?"
    不过是区区女流之辈,真以为与皇上和顾将军熟稔就能为所欲为?未免也太高看自己!
    楚月不怒反笑,放下茶盏,好笑地看着她,"难不成我要做什么还需和你一宫女禀报?"
    宫女闻言脸色一白,抿唇请罪,"奴婢不敢。"
    "我看你是没有不敢的吧。"楚月懒懒往椅背上一靠。眉眼间冷意横生,"说罢,执意让我去皇上宫中究竟为了何事!"
    宫女面上镇定,手指绞得青白,"奴婢只是为皇上感到不平。"
    "呵。"楚月冷嗤一声,"不平?我倒想听听哪儿不平了?"
    宫女低头沉默不语,咬紧牙,眼中的惧怕逐渐变质成为恨意。
    僵持沉默中,楚月起身缓缓走到她身边,抬起她的脸。瞬时,满眼的恨意显露无疑,楚月心中一惊,松开了手。
    "你恨我?"她将面前的人打量一番,实在记不起何时与她结下过仇恨。
    可她眼里的恨又太过真切和鲜明,让人忽视不得。
    宫女咬着牙,眼眶深红,索性豁了出去。
    "恨!"
    恨她的人多了去,楚月不以为然,倒是对她无缘无故的恨起了兴趣。
    她问道,"为何恨?我在宫中待了不过几日,从前也不曾与人在宫中生怨……"
    她细细回想了许多,燕京城的记忆有些模糊,但隐约还是记得自己在宫中格外的安分守己。
    所以宫女的恨,来得未免有些奇怪。
    她不知恨从何起,宫女却在心头记上了许久,从北漠贼军打进燕京城中那日起。
    "皇上待你极好,宫女们虽然贱命,私下里还是忍不住羡慕,幻想自己若是你,该怎么与皇上琴瑟和鸣。"
    她说着,眼眶的红逼出了泪水,"但我从来没有想过,因为我知道,燕京城为何会沦陷,都是你的罪!"
    楚月一怔,心如套上枷锁,千斤重,沉甸甸悬在半空。
    "都是你引狼入室!使得贼人有机可乘!若不是你在惠王府中与当今北漠皇帝私通,他怎么会有机会挖通暗道!"
    她无父无母,在宫中待得好好的,不懂什么家国大事,一心只想着到了年纪就被放出去。然后嫁人,平平稳稳地生活。
    可突然有一天,贼军打进了燕京城,打破了她的期望。而罪魁祸首就在她的眼前,让她如何不恨。
    她哭得泣不成声,以至于眼里的恨意被洗净,只余痛苦。
    楚月心虚,心虚得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眼睫忽闪,转过头声音放低,"那你执意让我去见皇上,也是有其他原因?"
    "对啊。"宫女哽咽着瘫倒在地,没有什么话不敢说,"南湖边上水寒,又无宫人看守,人若掉进去,肯定是活不了的……"
    她眼里的水光闪动,真若一潭湖水,透着彻骨的寒意与清澈。
    "我没想过事后还能独活,只是总也一死,我为什么不拉着你一起,好为民除害呢?"
    宫女抱着必死的决心也要害死她,推她进湖水中湮死,可是……
    "我会水,也会点三脚猫的功夫,你也怎么能害得了我?"楚月觉得自己颇为无耻,又颇为可怜。
    是啊,于南隋她有罪,但于凤苍她却无愧,她欠南隋一个交代,却不欠他。
    楚月挥挥手,无力坐下,"你走吧。"
    宫女抬起头,梗着脖子问道,"你想让我哪种走法?"
    她以为她要逼死里她?楚月以手抵额,不耐地轻斥,"回你该回的地方,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宫女这才反应过来,她,捡了一条命?
    说不惊喜是假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感觉,莫过于人生一大喜。
    她纵使表现得再无所谓,其实心头还是恐惧的,那是一种对生命的畏惧,贪生怕死,人之本性。
    捡了一条命,宫女不敢再多言,惊讶过后,急急爬起来退下。
    楚月摇摇头,蓦地苦笑。
    她独自待了会儿,系上披风,向外走去。
    小径曲折,她路过那潭湖水。湖水深寒,一眼望不尽底,深绿的湖映入她的眼中,同是深邃。
    楚月周身涌起一股寒意,加快脚步在一扇雕刻精致高贵的门前停下。
    守门的侍卫对她行了个礼,楚月抬手问道,"皇上可在?"
    侍卫点头,并未问更多,而是向门里的凤苍禀报。
    须臾,门内传来一道暗沉的男声,"进来。"
    楚月推门进去,殿内雍容华贵,沉香暗浮,氤氲出低调神秘的气息。
    他负手而立,站在一扇屏风后,屏风上万马奔腾,气势汹汹几欲跃出画外。
    楚月隔着隐约朦胧的屏风,只能勉强看清他的身影。她想了想,脚步一顿,停在屏风五步之外。
    "你……"她刚开口,又无从说起,酝酿许久才说道,"你今日寻我可是有事?"
    里面的人轻轻一笑,语调格外轻松,与端庄深沉的大殿显得格格不入。
    "没事,只是想到了你,便顺路去看看。"
    他说着,又感慨似的抬头,似乎在打量什么。
    "但你能主动来找我,的确让我惊讶,有种……"他稍微措辞,最后笑笑,"居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他的居殿,与她的住处,隔得是南北之差,说是顺路没人能信。而后面的话,更不是她可以去回答的。
    楚月只作不知,低头放缓了声音,"我来是想,应该与南隋说声抱歉。"
    屏风内歇了声音,半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随之见他从屏风中走出。
    几日疲累,他神色不是很好,现在更是因为严肃而显得难以接近。
    他蹙眉打量她,不满道,"你打算现在就走?"
    楚月微怔,摇摇头。大敌当前,她定然不能做出临阵脱逃的事。
    他之所以会这么想,怕是以为她的抱歉就是要临阵脱逃吧。
    楚月觉得有些好笑,随即又是严肃,开口解释,"是因暗道一事。"
    凤苍了然,突然上前一步牵着她的手走近屏风。
    屏风后精致的木格嵌于墙面上,规矩排列约有几十个。
    他松开手,捋起宽大的龙袖,随意选了一木格,从木格中拿出一卷画。
    他将画递给楚月,楚月接过,疑惑地看着他。
    "打开看看。"
    楚月拿住画轴悬于半空,解开细绳,画卷便倾泻而下,流出一云霞间的美人。
    楚月神色复杂地望着画上的人,良久才抬眼看向对面的人,不明白这与她所说的暗道一事有何关系。
    不等她回过神来,只见凤苍又陆续从木格中拿出其它画卷。
    而画卷打开,无一不是她的模样。画上的人极美,连背后的山水景色,亭台楼阁也是极美。
    但正是如此,画中的景与人像是活过来一般,纷纷向她凶猛涌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楚月突觉无力,眉眼萎靡。
    "凤苍,你到底想说什么?"
    时至今日,要说浪子回头也为时过晚,而他一步步,毫无章法,打得她接不了招。
    她宁愿他还是最初令人厌恶的凤苍,好歹她能琢磨透他的心思,不至于像今日这般无措。
    凤苍则是将画卷一一收好,宝贝的将它们放回去,动作间极尽温柔。
    他放好了画卷,才抽空回了她的话,"我做我想做的事,而想做的事都与你有关。"
    他拿过一旁的丝帕擦着光滑的木格,边说道,"所以暗道之事,你只当是对我的报复便罢了,无需愧疚。"
    他淡淡然不以为意,楚月心里憋了股郁气,开口不善。
    "我愧疚,是对南隋,而不是你凤苍。"
    说罢,她突然感觉一阵眩晕,眼一黑,沉沉昏倒。
    一觉昏沉,楚月再睁开眼,头顶上一片明黄。
    纱帐轻飘,萦绕朦胧之感,透过缝隙从纱帐外传来一阵扑鼻的酒香。
    楚月揉着肩掀开帘子走出,抬眼便看见独自饮酒的人。他长发随意披肩,手边的酒罐歪歪倒倒散落一桌。
    她望了眼窗外,已是天明,这一觉,睡得可真是久。
    但奇怪的事,什么也没发生。楚月暗自动动身体,至少她目前没有发现有什么大事发生。
    她走近他,在他对面坐下,闻着浓烈的酒味,鼻头轻皱。
    "你究竟想做什么?"
    楚月被他稀奇古怪的举动弄得摸不清头脑,今夜就将是决定成败之日,他却还有心情在这喝酒。
    而且昨日突如其来的眩晕感,定然也和他脱不了干系。
    面对她的质问,半醉半醒的人踉跄起身,胡乱回道,"你最近几日太过辛苦,想让你好好休息,所以就在香中下了迷药。"
    那迷药他也吸进去些,他抱她到床上后,也困倦得不行,恨不能随她一起躺下。
    可是啊,他舍不得,懦弱的不行。他就痴痴守在她床边看了一夜,醉了一夜。
    楚月心有怒气,但见他醉醺醺的模样有无奈叹气,她摇摇头,起身离开。
    行至殿外,楚月步子稍缓,招来一旁的宫女,"进去看看,皇上醉得不轻,好生伺候着吧。"
    宫女点头,待楚月离开后却忍不住与身旁的侍卫议论起来。
    "你说——皇上就这么宠幸了云夫人?"她望着楚月的背影,直到她走远了才问道。
    侍卫摸着下巴思考了会儿,"应该是吧,不看皇上与王妃独自待了一夜吗?"
    男女之间,除了那档子事,共处一室还能干什么?
    宫女觉得他说得有理,又有些怀疑,"可云夫人曾是北漠王妃。"
    当初北漠摄政王求娶当今圣上之妻的事可谓难得沸沸扬扬,全国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所以要说啊,这云夫人还真是个奇特的人儿,定然还有些不为人所知的魅惑本领,若不然怎会勾得两个皇帝为她大动干戈呢?
    是的,人们将两国交战的祸头,已经渐渐引至她的身上。
    "也许是酒后乱性,身不由己?"侍卫颇有深意的笑笑,闹得宫女一个大红脸。
    她还欲说什么,突然从殿内传来一阵响动声,她拍拍头,连忙推门进去。
    这一日,过得格外谨慎小心,从日头落山红霞遍布起,燕京皇宫中开始弥漫一股紧张的气息。
    红霞渐散,一弯玄月,莹莹洒落一地的光辉。由红至黑,不过是嬉闹声化作了静谧,空旷化作了拥挤。
    空旷了许久的惠王府突然热闹起来,拥挤的士兵把不小的王府堵了个严实。
    陈忠领着士兵进去,眉眼凌厉。
    "放火,烧。"
    既然他们要从暗道进来,那就得有上刀山下火海的的勇气,陈忠一声令下,四周却无人敢动。
    他目光沉沉扫了一圈,眉头紧紧皱起,"怎么,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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