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寥寥数笔仅画下他的身形,细节未加雕琢,但婢女就是知道,那是皇上,他们至高无上的皇。
    她暗自佩服,同是两手十指,能做的事却大有不同。
    暗暗遐思间,作画的人收了手,双眼停在画上,看了半晌眼珠才缓缓移动。
    "这幅画你先收着。"楚月最后望了眼画上留着的那处空白,语气甚是平等。
    或许是她手上无力,或是她心中有愧,她描绘不出恩爱情深的一幕,只能留下空白。
    婢女犹豫地开口问她,"云夫人为何不自己收着?"
    楚月放下捋起的衣袖,淡淡地摇摇头,"我恐怕留不了多少时日了。"
    婢女一时忘了画的事,跟在楚月身后,不解地皱皱眉头,"云夫人,您要离开这儿?"
    "这里本就不是可久居之地,我们终究都会离开,不过是早晚得问题罢了。"
    婢女似懂非懂,晃晃脑袋想得不是很明白。那云夫人的意思到底是要走还是不走呢?
    没过多久,有人告诉了她这个答案。
    婢女只记得陈忠将军跑得极快,寒风吹起他腿边的盔甲片,像是家中被惹毛了扑腾着翅膀的公鸡。
    公鸡不顾头顶上那绺红须,停下来胀红了脸,也不知是急得还是其他。
    陈将军拦在两人面前,眼珠子一动不动,吐字飞快,说完后急急离开。
    婢女呆愣了半晌,才蓦地反应过来。陈将军是说,宁乐郡主感染重病,急需云夫人回北漠照料?
    简让备好马车在营外等着,漫天的古树昏黄,秋叶灿红,映照白云如霞。
    楚月掀开车帘,上马车前奇怪地看了他眼,"怎么是你?"
    简让后退半步,拱手行礼,"陈忠死赖着不肯去,臣以前欠下他一人情,所以替他担了此事。"
    楚月闻言一笑,边上马车边自嘲道,"看来我是个麻烦。"
    她缓了缓,勾起左侧的帘子,入眼望去尽是白色的营帐,士兵肃穆挺直,眼里喷薄着凶光,只待一声令下就将拔剑上阵杀敌。
    北漠的士兵将士,身上都流着凶猛嗜战的血液。
    楚月身体向前倾,好让外面的人能听?清她的话,"简将军,我一人也能回北漠,无需耽误你的满腔热血。"
    外面的人半晌不说话,楚月累得伸直腰靠回马车壁,在以为他不会回答后,却听见一道沉闷的男声。
    "保你平安也是大事,臣心甘情愿替陈忠做此事,云夫人无需多想。"
    楚月哑然,两人寂静无言。
    马车行不久,在马的嘶鸣扬颈中突然停下。
    简让皱皱眉,下车查看。这段路不好走,马轱辘陷进稀泥中,马车无法前行、七摇八晃几乎散架。
    简让连忙护着楚月跳下马车,两人站在马车外只是犯难。
    "简将军,我骑马先走,你后面再想办法赶上?"楚月心忧宁乐的病,半刻也不肯多停留。
    简让自然不能同意,他蹲下身拨弄了下车轱辘,确定无法再行驶后,解开僵绳拉走马。
    "云夫人稍等片刻。"他在四周打量了一番,可能是想求助他人,但荒郊野外的怎么可能有人,等了半晌也不见人影。
    他目光稍稍移动,正对上楚月的眼睛,里面夹杂淡淡隐忍的愁绪。简让回避,莫名觉得有些亏欠。
    正当两人束手无策之时,耳边响起马蹄声,听声音不像是一匹马。楚月眯眼想看清来的人是谁,但漫天黄沙迷了眼睛,除了黄雾缭绕就是细尘扑眼。
    楚月低下头揉揉眼睛,眼珠已经泛起红丝。
    等马蹄声响过一阵后,靠他们仅有两三丈的距离,楚月才看清骑马而来的是两位穿着便装的男子。
    他们从马上下来,在楚月和简让面前拱手作礼,楚月见简让抬了抬手,猜他们是北漠士兵。
    果不然,两人开口就是浑厚的北漠嗓音,"军中有事需要简将军留下,所以皇上特派属下二人前来护送云夫人回北漠。"
    简让皱眉,视线在两人脸上停留许久,"令牌呢?"
    两人从怀中掏出令牌放在掌中,简让扫过一眼才放下了疑心。
    他转身看向楚月,语调中含着几分歉意,"臣不能再护送云夫人,还请夫人见谅。"
    楚月摆摆手,她不介意到底是谁送她回去,只要能回去就好。
    于是楚月与两名便装士兵先行骑马离开,而简让则自行想办法。
    简让回了军中,直接进到主帐。主帐中几位将军已经到齐,低头正在讨论攻打燕京的事。听见他进来的动静,也只是微微抬起头瞟了他眼,又嫌耽误时间的放下。
    简让厚脸,硬是在人圈中挤出一个位置,他神情自然地接过上一句话。营帐中的人顿了顿,见皇上半晌不发话,才别开眼顺着他的话开始讨论。
    而楚月骑了半个时辰的马才总算到了一小镇,几人进入小镇首先找了辆马车。
    楚月毕竟是女儿身,又从未有过骑马射箭的训练,虽说也能坚持着到北漠,但技术不精反倒容易耽误行程。
    经过酒楼楚月叫了声停,再是忙着赶路也得吃饱,楚月将马车交给店小二,三人一同进了酒楼。
    小镇上的酒楼比不得燕京或是汴京,虽有酒楼之名,不过是个简陋的两层楼房。
    三人简单吃过准备继续赶路,刚刚出了酒楼,却被一堆黑衣人团团围住。
    黑衣人武功高强,领头的更是厉害,不过是半柱香的时间,两名便装士兵已被牢牢控制住。
    他们似乎并不打算对楚月动手,而目标,显然也是她。
    领头黑衣男子,半张脸被黑布遮住,他扔了手中的剑,缓缓向她走来。
    楚月屏住呼吸,盯着他的眼睛,黝黑的眼珠,眸色深沉,形状有几分熟悉。
    她盯着他看了半晌仍旧没有回忆起是谁,转眼间他已经到了她的面前。
    他一言不发,率先擒住她的肩,楚月瞥了眼她肩上的手掌,眸光凌厉。
    手间蓄满力量,她一拳向他挥去,身体一转,蓄势待发,找准方向,脚蓦地向他腰间横扫而去。
    然而对方反应更快,单手抓住她的拳牢牢握在掌心,另一手控制住她的脚用力带进自己的怀中。
    鼻间全是陌生人的气息,楚月寒着脸,冷冷盯着他,"放开。"
    黑衣男子似乎笑了笑,他松开手放她自由,手掌松开时蹭了蹭她的手背。
    楚月嫌弃地擦擦手,再抬眼便看见手刀落下,她后颈一疼,下一刻陷入昏迷之中。
    黑衣人搂住她的身子,将她抱起走上另一辆马车,而剩余的黑衣人则带着两名北漠士兵,则上了楚月几人的马车往北漠的方向驶去。
    低调奢华的马车中,黑衣男子紧紧搂住楚月,低低地望着她的面容。
    过去种种譬如朝露,譬如繁花,时间太长,他记不清曾经的快意恩仇。
    但在这张净白的脸上,往事一一重现,或喜或悲,都为他现今所稀罕。
    他十指颤颤,抚上她的脸,细细描绘她的五官。指间力度虽轻,却给人一种感觉,他已将她的模样深深刻入柔软的三寸之地。
    马车缓缓而行,一路向南,一个时辰后,才在燕京城门停下。
    兜兜转转,又是燕京。
    城门口盘查得严,守门的士兵满脸凶相,拦下马车恶声恶气地喊道,"马车里是什么人!都下来!"
    驾车的马夫慈眉善目,眼里却闪着精光,他温和一笑,从怀里掏出块令牌。
    士兵一看,顿时像泄气的皮球,焉垮垮地陪着笑,"官爷快请进,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马车夫收起令牌,拉起缰绳驾马离开。
    风起帘子轻掀,士兵眼角闪过一抹黑色,他顿了顿,随后摇摇头离开。
    马车徐徐前行,像是怕惊扰了谁的安稳。车轱辘在泥巴上印着痕迹,时而溅起的泥渍脏了衣袍,马车夫小心翼翼地架着车,避坑不避水。
    穿过官道,周边的景色渐渐由繁花变得冷清,他们在一户孤零零的农户前停下。
    "皇上,到了。"
    一语惊人,马车中的黑衣人竟是凤苍。
    马车夫望了眼简陋的门户,心下觉得有所不妥,此时马车中传来一道悠悠男声。
    "你走吧,宫中若是有事,便与顾将军说。"
    马车夫点头遵命,转眼就消失在视线之中。
    凤苍这才从马车中下来,他怀里抱着的女子一身简约水绿长裙,眉眼柔而不弱。
    推开陈旧的破木门,吱呀声作响,击打着的人的神经。
    他怀中的人眉眼一蹙,他手僵着不敢动,黑布下薄唇紧抿。
    楚月悠悠转醒,睁眼便看见一双紧绷的眼。
    她四肢乏软,任由着他将她送进屋中。
    农户家虽看起来简陋不堪,内力却打整得干净利落,显然有人特意打扫过。
    他将她放在床榻上,替她盖上一层薄被,然后转身就欲离开。
    楚月叫住他,嗓音轻软态度强硬,"明人不做暗事,何不亮出身份。"
    那人停下脚步,用宽厚的背影朝向她,他虽停下,却半句话也不肯说。
    楚月搞不清他到底想做什么,就这样不露脸不出声,连突破口都找不到。
    她半晌等不到他说话,缓和语气问道,"你会写字吗?"
    他摇摇头,这次没有片刻停留,直接走出。
    楚月看得目瞪口呆,但过了不久门被推开,他端着一份饭菜进来。
    他端着热乎的饭菜递到她的面前,舀了一勺饭放至她的嘴边。
    楚月别过脸,冷颜以对。
    "不要装聋作哑,我知道你听得懂,也会说话。"
    他能听能说,就是不愿对与她对话。
    黑布下的脸看不出什么动静,但眼睛却有明显的闪烁。他却还是不说话,只点头算是承认她的话,拿着勺子的手执着地抬着。
    楚月十指微微抬动,能使出的力气比幼儿还不如,连简单起身的动作都做不到。
    "你对我下了药?"她几乎肯定。
    他点点头,勺子更靠近她的嘴边。
    楚月有气无处发,冷淡地撇过头,勺子一歪,饭尽数洒在床被上。
    他好脾气地放下碗,将床上的饭粒掸干净,摸摸她的头似在安慰。
    楚月稍怔,眼眶中浮现水光。
    "……我孩子病重,我必须回去看她。"她的悲伤是真,但感情外露得太明显,不似她的性格。
    他果断地摇摇头,周身气息骤然寒冷。放下碗勺,他冷冷地走出屋中,剩下楚月一人在床榻上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种无奈之感控制了身体的行动,也喷薄了心底的怒气。楚月头一次遇见这种无处可摸索的人,嘴里吐不出半句话,偏偏自己还落入他的手中无法行动。
    她躺着思绪万千,一夜过去,从愤怒,到冷静。
    等他再进入时,楚月的态度已经截然不同。
    "我想清楚了,你没有伤害我的想法对吗。"楚月手上的力气比起昨日要好上许多,已经能握住拳头,她一边与他说话,被中的手缓缓动作。
    他微颔首,眼里露出清浅的笑意,像是黑洞中涌现一股清流。
    楚月也跟着微微一笑,语气轻松,"既然如此,你能不能告诉你要做什么,毕竟我们不可能一直这样。"
    他似乎在认真的考虑她的话,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半晌才点头。
    他转身离开,再进来是手上拈着一张纸。他把纸摊开放在楚月面前,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要与你一起"几字。
    白纸黑墨,纵使楚月有所预料,也难免吓了一跳。
    他是谁呢?楚月疑惑地看着他,
    他们肯定认识,而且很熟悉。楚月脑中隐隐有一个人影浮现,但记忆太深长,仅凭一双眼无法勾勒出他的五官。
    而且他的目的,若真的如他所说一般,也太过奇怪。
    是谁呢,到底是谁呢……
    楚月吞下他喂过的饭,一时神情有些茫然。
    饭后,她身上的力气又回来许多,已经能下地行走。
    她拉着他的袖子,拦在门口不让他走。
    寒风过,门框咣当作响。他扒下她的手,目光坚定地摇摇头。
    楚月面上微燥,手下攥紧他的衣袖,舔舔干涩的唇比他更坚定,"我想和你一起出去。"
    他依旧摇摇头,不容商量。
    楚月单手拢拢耳边的碎发,眼里干干净净,只透露着出门的渴望。
    "你留我一人在荒郊野外,实在不太安全。"她想了想,总算找出一个理由。
    他瞥了眼四周的护卫,神色微动,心想的确不大安全。
    他继续扒下她的手,转身走近屋里,再出来是手臂上搭着一件纯白披风。
    他亲自替她披上,楚月不适地系上结,浅笑着跟在她身后。
    经过两日来的相处,她也算明白一件事,这个男人喜欢顺从,绝对的顺从。这一点,倒是和他有些相像,但又不是全然相像。
    就像她身侧的黑衣人心肠硬,对她也硬。而南宫冥会妥协,对她一次又一次的妥协,就算他们都不说,但她也明白。
    上了马车一路赶往燕京,楚月才知道他们到底出了燕京有多远。
    足足半个时辰的路程,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躲避谁。
    进了燕京城,两人下了马车,街边的卖货郎声声吆喝,五彩缤纷的杂活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燕京维持着繁盛的假象,楚月不知这种繁盛能持续多久,但似乎燕京沦陷已经沦为既定的事实。
    纵然他们努力挽回局面,也无法挡住一群饿恨的野兽。
    她望着街边的景,似有感而发,"你说南隋若亡,我们该怪谁呢?"
    她声音压得低,这种话说出乃大逆不道,她对他却像是无所顾忌,只说给他一人听。
    她没指望他能回答,眺望十里盛景,自顾说道,"我虽坦然,但心里总是有所愧疚的。"
    江山倾颓非一人之力,有责之人天下匹夫皆有责,但罪名往往只会落到一人身上。
    楚月说着笑了笑,突然抬眼看向他,"我虽然愧疚,但真要怪,其实只能怪一人。"
    凤苍一惊,竟害怕她继续说下去。
    街道喧闹,四周的景色模糊,他盯着她的唇,装似无所谓地轻轻一笑。
    楚月轻轻抿唇,问道,"你说,该怪的是北漠皇上还是我们南隋皇上呢?"
    她没说究竟怪谁,话里话外却是已经给了答案。她说着怪一人,实则将两人都怪了进去。
    但北漠皇上率兵攻打南隋,说好听了是他狼子野心,说不好听就是弱肉强食的竞争关系。他们南隋不敌,所以处于被动局面。
    而南隋为何会不敌,又得归咎于朝廷,朝廷之主的南隋皇上更是难辞其咎。
    兴盛的荣耀、亡国的罪名,皆是不好担当。
    黑衣人眼底最后一丝笑意隐去,神色冷淡。他拽住楚月的小手臂,转过两条街进入一座戏楼。
    戏楼彩衣飘带萦绕,朱唇轻点,媚眼如丝,大堂内弥漫一股浓郁的脂粉香气。楚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迷茫地由他牵着走。
    他们并没有在大堂停留,而是顺着木梯上了二楼。二楼俨然是被包了场,偌大的地方空旷只有他们二人。
    楚月蹙眉不语,半晌后,眉头一松,满目诧异。
    戏台上粉墨登场的戏子,甩着长袖咿咿呀呀地唱着戏,时而悲情抹泪,或仰天大笑。
    或许是这段记忆离得她太长太远,戏文里接下来要唱的词她已经记不清。只隐约记得是个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
    而从前,她喜爱到极致,倒背如流。
    戏台上幕幕皆如在远古的裸壁上雕刻绘画,生动而活灵活现,台上的人在唱戏,唱的戏里面还有她的模样。
    良久,戏散,只留下空旷的木板,和一只被落下的长剑。
    长剑上沾有朱红的颜料,猩红刺眼。
    楚月背后冒出细密的冷汗,她双唇颤抖,好不容易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究竟是谁?"
    她哆嗦着手,再一次想去扯下他脸上的黑布,手刚抬一半,蓦地被人紧紧握住。
    楚月反倒是一笑,她望着他的眼睛,神情笃定。
    "凤苍,你是凤苍。"
    她手上用力挣脱,凤苍顺势松手,她的手不设妨地打在了后面的红柱上。
    凤苍上前欲查看,楚月后退一步,双眼血红。
    她这一世,从未觉得有何时恐怖到如此地步,简直令人憎恶。
    原来他也记得,记得上一世他做过的所有事。可他一直装糊涂,看她像傻瓜一般转来转去还洋洋得意。
    她双唇紧抿,脸上的肤色呈现一种惨白。藏在身后的手腕上,五指红印清晰。
    凤苍扯下黑布,对她的排斥无法。他本以为靠着这场戏能更靠近她,谁知却过犹不及,反倒戳中她的逆鳞。
    "我最开始并不知情。"凤苍缓缓开口,对上她的眼睛无奈败下阵来。
    楚月别过脸冷嗤一声。
    凤苍靠近半步,不见她的抗拒,才停下脚步。
    "因为你做的太好,从没有伤过我,所以没有引起我一点怀疑。"
    他想起那段在惠王府的日子,曾经所印象深刻的已经回忆不起是什么模样。而他曾经所漠视冷淡抗拒的,却刻在心尖难消融。
    凤苍紧紧盯着她的侧颜,他相信曾经爱他的,就算沧海桑田,还是会爱。
    如果那个人不是楚月,他不一定会有这种狂妄的自信。但面前的是楚月,那个为他打江山斗恶人挡暗箭的痴情人。
    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难以自拔,望着楚月的眼睛饱含喜欢。
    楚月却嗤笑一声,终于舍得给他一个眼神,嘴角轻后,扯出讽刺的弧度。
    "凤苍,你的狂妄简直是无药可治,想来是吃的苦还不算多吧。"细细数来,他这一世除了皇位什么也没赢得。
    于亲人,先皇厌恶他,终其一生也喜欢不起来。凤苍最开始或许明白这个道理,但禁不住她的安排劝说,一次又一次费力去讨好博得先皇吝啬的笑容。
    他到最终为未成功,皇位,还是靠谋逆而得。
    于爱人,上一世有云依,这一世却没个贴己的人,夜多空虚,寂寞常是难熬。
    于子嗣,仅有的年幼的太子福儿,也是他的小妾从外抱来的寻常孩子。而他此生,也不可能再有孩子。
    她眼里露出似痛似快意的笑,两种矛盾极端的情绪,逼得她眼泛泪光。
    凤苍闻言面色一怔,顷刻间一败涂地,他不傻,有些事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意相信。
    但她明目张胆,行径恶劣地戳穿那层假象,他一时反应不及,居然尴尬而狼狈。
    是啊,他是在执意自欺欺人。
    许久,他才僵硬着对她一笑,颇有泯恩仇的意味。
    "从前的事我们不再提。我曾经对你不起,你现今解了恨,我们就忘却那些烦心的事,重新开始。"
    他说着单手搭上她的肩,感受到手下她的纤瘦,目露怜惜,"楚月,跟着我吧,我不会让你吃苦的。"
    楚月一掌从肩上挥开他的手,红唇凌厉,"打一巴掌再给枣吃?呵,凤苍,我早就不吃这招。"
    她双眼迸射出仇恨的凶光,望着他恨不能取他一条性命,祭奠上一世她所有的不幸和屈辱。
    "我娘亲的性命,我弟妹的性命,我的性命,四条活生生的性命,你现在告诉我要重新开始?"
    她嗤嗤一笑,眼眶深红,嘲讽的视线如万箭锋利,刺得他周身露出巨大的黑洞,猩红、血流不止。
    凤苍只觉得面色发寒,他怎么忘了,他曾经做过的那么多蠢事。
    "凤苍,你未免太瞧得起自己。上一世命运给我唯一的怜悯恩赐,就是不曾做你的皇后。"楚月狠狠冷笑讽刺,击破他最后的面具。
    凤苍眉眼霜寒惨白,他趔趄着倒退一步,扶住桌角。尖利的桌角深深刻入血肉,他毫不知痛,握紧拳头,指节泛白泛青。
    原来一切都是他多想,他想得太多,志气高扬地筹划剩下的半辈子,到头来才知道他付诸太多感情,连自作多情都放入其中。
    楚月曾说他是个自卑到极度骄傲的人,可这一刻,他用高贵的身份和骄傲伪装起来的自卑显露无疑。
    桌角僵硬的手微微动作,凤苍抬起头,身体随着左膝缓缓跪下。
    戏楼外鼓声惊鸣,他不管不顾,奋力一搏。
    在隐隐约约兵荒马乱的响声中,他半跪在她面前,像垂败的枯松。
    "对不起。"
    枯松百年的气息苍老而颓然,风过无痕,而往事历历在目。
    楚月抿唇不语,耳尖轻动,半晌眉头紧皱。
    "凤苍,你将是亡国之君了,不过如此也好。"
    如此也好,她不用冒天下之大不韪拉他下皇位,不用斗智斗勇耗尽心力。
    她深色复杂地看他一眼,转身走出戏楼。
    戏楼外,兵甲寒光,比秋冻还要冷得凌人。
    不仅戏楼,还有燕京官道,北街南甬,胡同巷口,都是重重叠叠的士兵。他们身形庞大,腰佩长剑,手持大刀,霸占了整个燕京城。
    楚月与凤苍混着人群挤到大街上,嘶吼声与痛呼声从未停止。
    楚月呆呆地转向身旁的人,"他们,怎么进来的。"
    北漠士兵,全是北漠士兵。
    凤苍沉下脸,手向左一指,"从城门而入。"
    城门?
    "不是说城门可守不可攻,北漠不可能打进来吗?"楚月望着慌乱的场面,不由得也有些发慌。
    凤苍沉默不言,这正是他的疑惑之处,就算燕京城被攻下的概率极大,但也有转圜的余地。
    就算最后真到了兵戎相见正面交锋的时候,也将会是一场恶战。
    而现在,无声无息,城门开,敌军进。
    楚月扫过一眼人群,突然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形,她费力挤过去,拽住他的手臂。
    "陈忠!"
    恍恍惚惚不似在人间,陈忠觉得自己可能是在做梦,不然怎么会听见云夫人的声音呢?
    他僵硬地掉转头,对上楚月愤怒的眼睛,咧嘴嘿嘿干笑。
    楚月气不打一处来,依旧抿紧唇压抑住怒气。她拉着他到了一出人少的地方,双手抱于胸前,冷声质问。
    "南宫冥呢?"
    陈忠看了眼楚月身边的男人,只觉得有几分熟悉。
    但当初在金銮殿上隔得远,他只隐约看得个大概,哪知道面前的人就是南隋皇帝呢。
    他虚虚瞟了眼,转过头正对上楚月发寒的眼神,他打了个冷战,头皮发麻。
    要说世上最难对付的人哪种人呢?就是你管不得奈何不得还得罪不起的人,而恰恰楚月就是这样的人。
    他眼珠一转,四周没找到救兵,老老实实地回答楚月的问题。
    "皇上在惠王府。"
    说完,他视死如归地低下头,仿若一句话抽干他的精血。不过一会儿他又想到皇上若是将云夫人的帐算在他身上,又以头撞墙,觉得自己生不如死。
    而楚月一听惠王府三字,就像是被戳中伤口的野兽,抢过附近的马匹狂奔至惠王府门前。
    凤苍不及多想,一路紧跟,等到了惠王府门前,下马瞧清周围的人便知性命堪忧。
    一时惠王府门前成了聚宝之地,帝王大将皆不是独独的高贵人物。
    楚月扫过一堆人,熟悉的身影不少,她望着陆陆续续从府门出来的士兵,双眼似一湖死水。
    她踉跄着走近人群中盔甲加身的帝王,手指府门,双唇颤抖,"他们、为何会从惠王府中出来。"
    南宫冥望着她不说话,身后的凤苍嘲讽一笑,倒多了几分释然。
    "恐怕惠王府早就沦为他的地下室,来去自如罢了。"
    他笑了笑,又半似感慨认命,"如此费时费力的工程,也不知你如何悄无声息地做到,还真是……"
    他话说到一半停下,有几分瞧不起的意味。
    楚月怔愣地望着他,不敢置信。
    "是不是像他说的一般?"她眼里的光随着他的沉默渐渐涣散,直到瞳孔中的人点点头,眼中透镜,破碎成渣。
    浮冰融化,她眼里沉寂的死水下似乎藏着一头凶兽,在被欺生恨之时,霎的冲出水面,张开猩红的大口,露出尖厉的獠牙。
    她声调倏地尖厉高扬,崩溃欲裂,"你在惠王府两年,隐姓埋名甘受欺辱为的就是今天!"
    南宫冥不置可否,眼神示意简让将她带走。
    楚月厉声轻笑,猛地甩开简让的手,拔出怀里的短刀架在她的细白的颈上。
    细白的脖子因为她急躁的动作划出一道血痕,南宫冥神色一暗,出声斥责。
    "事到如今,人各有命,楚月,不要做些没有意义的蠢事。"
    楚月缓缓后退,并不听她的话,她退至凤苍身边,擒住凤苍的士兵在南宫冥的示意下,只得无奈收起刀剑,后退几步。
    "你欺瞒我,原来从未有一样是真。"
    她嗓音里的伤痛穿透云层,空中阴云堆聚在惠王府上空,似乎只需轻轻一击,便是雷鸣电闪,瓢泼大雨。
    她一边抓住凤苍的手,目光看向他,眼里的恨意不加掩藏。
    "你骗我嫁到北漠时,因惠王府的日子我生气后选择妥协,你在汴京扔我一人在府中时,我想着惠王府你两年相伴的情意;你与董太后纠缠不清时,我念着你在惠王府委屈身份与我一起;你对宁乐冷淡漠视时,我仍旧想着惠王府时你所做过的种种……"
    她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几不可闻。她也不顾身旁凤苍复杂的目光,说尽点点滴滴。
    她原本想自己给凤苍最大的报复有二,一是害他无子无亲近之人,二就是在尚未惠王妃时就给他戴了一顶绿帽。
    直到现在所有暗布揭开,每个人都赤裸裸地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她才发现,真正愚蠢的人是她。
    再说四年兢兢战战,她究竟得到了什么?
    她每每给凤苍一刀,刀剑何尝不是笑着不痛不痒地刺入她一分。复仇的快意消散后,留下的只有千疮百孔。
    楚月睁着血红的眼,南宫冥眼里是她,周边的景色也成了漫天遍野的血红。
    他张开唇,却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原来有口不能言不是有冤情不能说,而是你再找不到借口替自己圆谎,词穷至心头发慌。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
    "燕京事过,我们重新来过,我定不负你。"君子诺千金,他对旁人是一诺千金,对她却是轻诺寡信。
    而又是一句重新来过,上天不曾对谁多加怜悯,谁也没有重新的机会。
    楚月再不肯信他,也不愿信他。她拿着短刀的手微微颤抖,最后缓缓一字一句吐出,"南宫冥,我不要你的重新,让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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