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流攒动,燕京国泰民安的盛景比之两年前更甚,至少街头巷尾的乞丐,再不像从前一般随处可见。
    没了乞丐的街拐角清净无人,云撤等不及回府再问,找了个稍微隐蔽的地方就急不可耐地问出疑惑。
    “我跟他讲,你要娶他家姑娘。”楚月无奈停下脚,双眼定定地望着他。
    云撤面一红,不好意思地别了别脸,嘴里含糊不清道,“谁,谁说要娶她了?”
    “那你眼珠子怎么长她身上去了?”楚月直直戳破他。
    这一戳就戳破他周身的固执,云撤极力辩解,气势却弱了下来,“我只是看看……”
    “那是最好。”楚月拍拍他的肩,真怕他认定了那姑娘,来什么一见钟情的戏码。
    楚月向前走去,接下来她该去瞧瞧那位首富之女了,只是不知道若是不报将军府的名字,他们进不进得那首富之家。
    云撤在身后跟着她,念念不忘还是那位买豆腐的姑娘,“大姐不想我娶她?”
    楚月头也不回,淡淡回道,“她名声实在太差。”
    “你曾与我们说过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云撤反驳。
    楚月没好气地回头瞪了他一眼,“我是没看见,但那日在青楼中看到她的眼睛数不胜数,实在不差我这一双。”
    云撤语塞,现下只能盼着有人能替豆腐姑娘洗脱罪名,反正他是决计不相信她会做出什么浪荡之事的。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两人到了顾老爷的府门前,不得进。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两人回到豆腐摊处,顾老汉已经收了摊,豆腐姑娘莞莞自然也随着老汉回了家。
    不过,另一位莞莞姑娘在此处搭起了粥棚。
    这位莞莞姑娘对施粥一事情有独钟,听说打从她小时候五岁起,就爱求着家中人施粥救人,每每看见穷人们因一碗粥而流出喜悦的泪水,玩玩姑娘也会高兴得笑弯了眼。
    姑娘是真心善良,凡是见着她的人莫不感慨一句观音菩萨在世,她长得也是眉目和善,一袭湖绿长裙柔柔若水。
    楚月瞧了瞧,觉得这位姑娘真是极好。
    身边经过的人看见莞莞姑娘又在施粥,停下来一边围观一边感慨,“莞莞姑娘真是善良,以后谁娶到她才是真的福气。”
    有人回道,“那怕是无人享这福气了?”
    “哦?这是为何?”
    楚月竖起耳朵偷听,“你怕是不知道吧,莞莞姑娘打小便与佛家有缘,她一岁能言,开口说的第一话不是爹娘,而是两个字——罪过!”
    罪过,楚月与云撤听得也是一惊,险些没从后仰了去,
    缓了缓,又听他继续说道,“等到了十三岁时,有高僧从顾老爷府门前经过,连进都没进去,就断言说是里面有佛家之人,一岁便与他们佛家通了缘。”
    前后一联系,与佛家有缘的佛家之人可不就是莞莞姑娘了。
    顾老爷疼惜爱女,听闻此事后又大费周章找到了那位高僧,高僧只是瞧了眼莞莞姑娘一眼,便双手合十闭目念经。
    神神秘秘念了许久,才对顾老爷说道,“佛家恩德太重,顾家女儿恐怕无法消受,等再过两年,必须遁入空门,才能消融其恩德之重。”
    顾老爷听了忍了好久才堪堪没将那高僧用棍子打出去,但高僧的话也只当听了玩笑,谁知莞莞姑娘越长大越痴迷佛法,还曾放言决不嫁人,只待顾家老两口同意,便皈依佛门。
    所以莞莞姑的福气,怕是世间没有男子可以消受了。
    云撤释然一笑,忍不住得意,“看吧,上天注定我该娶之人不是她。”
    楚月怒其不争地戳了戳脑袋,“你可知娶了那位豆腐家的姑娘有何后果?”
    “不就是闲言碎语罢了,大丈夫有何惧之?”他坦然无畏,胸中沟壑万千的少年从不惧磕磕绊绊。
    但流言猛于虎,他不曾切身体会过,又怎么会知道其毁灭性呢。
    楚月不再打击他,倒愿他一直是个光明磊落不畏惧人言的人。
    他们没有去打扰那位行善的莞莞姑娘,而是反身回了府上。
    到了府门前,楚月想了想还是说道,“明日我与顾老汉约了午时见面,你若无事,便跟着一起去吧。”
    她本打算自己悄悄去了打听好情况,若真是他姑娘放浪形骸,她便决计不会同意。
    但见着他回来时的反应,楚月还是将原本隐瞒的事情说了出来。
    云撤连忙谢过,心底忍不住暗自得意:他就知道,对付楚月要来软的,他表现得越是可怜,楚月越是同情他,给他机会。
    得偿所愿的少年请了军中的假,待在屋里翻找了半天的衣柜,夜间躺在床上翻了一夜的身,午时顶着两对大黑眼圈出现在楚月面前。
    “你可真是争气。”楚月盯着那两黑眼圈,半晌才感慨道。
    云撤嘿嘿一笑,又专心看向豆腐摊上忙碌的姑娘。
    像昨天一般,等客人都散了,周边清净之时,两人才走到顾老汉的摊子前,这次顾老汉没有招呼两人坐下吃碗豆腐脑,而是收了摊子,领着人回了家。
    顾老汉家中不富裕,却也没有穷得揭不开锅,他倒了两碗茶,微微有些局促,可能是看出两人的穿着非富即贵。
    “你们真想娶我家姑娘?”顾老爷搓着手坐下,舔了舔干涩的唇。
    云撤刚欲表态,被楚月一眼横得缩了回去。
    “若是你家姑娘好,我们自然是要娶的。”楚月捧着茶碗喝了口茶,舌尖瞬时弥漫上苦味,她面上不动声色,却再没碰过那碗茶。
    但仅仅是一口茶,也让顾老汉放松不少,似乎楚月接了地气,让他能感觉到是个凡人。
    饶是如此,顾老汉还是不安,他目光落在门背后的长烟杆上,挣扎了几眼还是放弃,吧嗒几下嘴回了楚月的话。
    “我自己养的我知道她是好的,不过是被外面那些烂良心的人坏了名声。”
    打从楚月说出那句话时,顾老汉心里就清楚,他们定然也是知道那些难听的话得,但正是因为如此,他们还能找上来,他才有了一丝希望。
    希望他家闺女,能嫁个待他好的人家,而不是前几日上门来纳妾的老不死。
    当听得是被人坏了名声,云撤眼睛一亮,望着楚月态度明显,这姑娘,他是娶定了。
    楚月视若无睹,等着顾老汉的后话。
    顾老汉抬起沧桑的面孔,望着门外的景色,说起事情的由来。
    南隋首富家的千金小姐与自家闺女同名?初知道这件事时顾老汉心下是慌张的。
    他家闺女生下来不久就没了娘,又有他这么一个不中用的爹,和首富家的千金是怎么也比不得的,这相同的名字用起来也得叫人说不少闲话。
    但名字已经取了,叫也这么叫了十几年,怎么也不可能再改了,所以顾老汉惶恐几日就将此事揭过了,幸运的是为没人在他面前拿此说事,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再没听过有关首富家千金的事。
    直到那日,大雨瓢泼,淋湿了整个燕京城。他不知道闺女是怎么不见的,只记得他找了一夜,结果清早的时候邻居家的熟人跑来告诉他:姑娘找到了,在青楼里。
    在青楼发现姑娘时,姑娘衣裳整洁,半点瞧不出来受了什么欺负,就跟她昨日离开他时一样。
    但有人嘴巴不好听,嘲讽姑娘做了坏事还不忘把自己收拾干净。
    他一个粗人不会讲话,护着姑娘与那些公子哥狠狠打了一架,满脸是伤带着自家闺女回了家。
    闺女回了家,自此像是变了一个人般,她只说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发生,但除了顾老汉没人信她。
    顾老汉知道自家闺女是清白的,但也没人相信他,他们认定了顾莞莞在青楼中失了身,便是失了身。顾家父女所有的辩解都是试图掩盖丑事的假话。
    后来他就不再遇谁逮谁解释了,因为从来没人信过他,他们只会将臭鸡蛋狠狠扔在他闺女身上,骂她是不守贞洁的人。若他不去解释,旁人只是笑话几句便索然无味地离开。
    这苟且偷生的活法换来了安宁,却也无人上门提亲。
    顾老汉绝望的心宛如枯田,这亩枯田因为云撤的出现而涌出了泉水。
    顾老汉恳求地望着两人,苍老的嗓子里说出他几年不曾说过的话,“我闺女是清白的,请你们相信她。”
    他现在也知道当初的事情是如何发生,知道罪魁祸首是谁,但他们贫民百姓,不想再去招惹那些人,再说事已至此,就算他们说出事实真相,燕京城中又有几人能相信呢?
    楚月没有立刻给顾老汉答复,而是约定在三个月内作出答复,她走前看了眼躲在门边的顾莞莞,心下已有计较。
    将军府,两人对峙,少年抿紧唇,心有不服。
    “姐,我想娶她。”
    楚月淡淡瞥了他一眼,“我没说不行。”
    “但你也没同意。”云撤在楚月面前难得不肯退让。
    楚月笑笑,“我给了三个月的时间给你。”
    “什么意思?”
    楚月望了望泛黄的天际,缓缓道,“只要你能在三月内向燕京城的人证明她的清白,你要娶她,无人拦你。”
    年少行事总不会考虑太多,他看见了喜欢的姑娘就想娶进家中,不曾想身边的人会不会因此而受伤。
    若真是娶了一声名狼藉的女子,他与将军府怕是这辈子都难抬起头来。
    但可能是她也曾有过这样不顾一切的冲动,所以她心软了,她会在凤苍那替他拖延三月,三月后若他能证明心上人的清白,那便如了他的愿吧。
    她退让一步,希望他也不能辜负她的苦心。
    楚月从皇宫回来的第四天,皇宫里又来了人,陈公公手中未捧圣旨,一张口却是镶了金。
    “云姑娘,皇上宫中有请——”陈公公眉眼带笑,敬而不谄,细长的声音尖尖吊起。
    楚月抱着怀里的宁乐,低头微笑,“可否能带上我怀中的孩子。”
    陈公公吊起眼睛瞟了眼她锦布花团包裹着的孩子,侧身对着楚月,看不清模样,他不在意地恭敬笑道,“云姑娘若是真喜欢孩子,日后总会是有的,不急在于一时。”
    一旁的朝晖夫人闻言假意低头轻咳,嘴角扯出一丝讽笑。
    楚月轻轻摇头,抬头嘴角轻抿,“公公真是说笑了,这不就是我的孩子吗,哪用等着日后。”
    轰的一声,陈公公恍惚觉得自己耳朵犯了毛病,要不然怎么隐约听到一个消息:皇上看中的女人已经有了孩子?
    哪可怎要得?陈公公惊惧得没了分寸,若此事当真,他回宫禀报了这个消息,皇上必然会将怒气发泄在他身上。他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好,再经不起折腾了。
    陈公公掏掏耳朵,假装什么也不曾听见,“云姑娘刚说什么?哦,对了,宫里最近有高僧道士做法,听说不少胆小的宫女都吓得躲在屋里不敢出门呢,恐怕婴孩更是怕得不行呢。”
    宫中有人做法不假,不过有宫女受惊吓一事却有待查证。
    楚月顺着他的话将宁乐抱给朝晖夫人,转身笑道,“公公的话有理,既然如此,我一人进宫罢了。”
    陈公公躬身满意笑着,一张老脸皱得如菊花般灿烂,“云姑娘聪明过人,日后定能大有作为。”
    他一边请楚月上了宫中来的马车,一边奉承不断。
    楚月不受,掀起马车侧的车帘,帘车外突然冒出张菊花脸,还是陈公公。
    阴魂不散,楚月面上微笑,放下帘子,心底暗骂。
    “聪明人最得人喜欢,云姑娘样貌又好,只要再上点心,不愁日后锦衣玉食有缺。”陈公公跟在马车旁,驾车的小太监故意放缓了速度,马车与陈公公并齐。
    是以隔了薄薄的帘布,楚月也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楚月懒懒背靠马车壁,嗓音缓缓,“我自来愚笨,与聪慧搭不着边,且就算聪明又如何,不识时务的人是讨不得好的。”
    偏偏,她就是不识时务的人。
    陈公公神色阴沉,隔着马车,话出口却依旧恭敬听不出丝毫差错,“云姑娘不用妄自菲薄,聪明也好,愚笨也罢,只要您愿意,怎样都是让人喜欢的。”
    他从来不怕愚笨的人,而是怕聪明人,特别是心细如尘、聪明且低调的人,你看不出他们再想什么,更不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楚月笑笑不在答话。
    前头驾车的小太监听得身后没了声音,扯紧缰绳,高唤一声“驾——”
    马车疾驰,耳边风声呼呼作响。
    宫中确实有人做法,穿着灰蓝道袍,捧着一坛香,青烟起,长剑刷刷作响,道士手足齐动,作出怪异的姿势。
    穿行在皇宫甬道,放眼能瞧见的阵势就已不小,随处皆是符纸香坦,神神秘秘透着股诡异的气息。
    “云姑娘莫怕,随奴婢这边来。”宫女模样沉静,领着楚月拐了一个弯。
    “为何不走那条路?”不仅宫中氛围诡异,宫人也透着一股诡异。
    宫女低头回话,至始至终不曾情绪波动,宛如一湖死水,“那条道沾了不干净的东西,姑娘随奴婢走便可。”
    不干净的东西,楚月淡淡瞥了眼那条道,用几枝树丫拦住路口,道上干净无一物,倒是看不出哪儿不干净。
    到殿门前,宫女顿住脚,一双黑沉的眼抬起,“云姑娘请进,旁人求而不得的东西,对于你来说,可是唾手可得。”
    淡淡地嘲讽竟然从一宫女口中听到,楚月颇有兴致地顿住身,视线落在宫女身上上下打量,“你叫什么名字?”
    宫女退后一步,半福身冷冷回道,“沁香。”
    楚月意味深长一笑,转身进入殿中。
    而她身后,宫女轻蔑冷笑,盯着她的背影目光淬毒。
    殿中,除了凤苍以外还有一人,萝卜墩似的小人,随意坐在步阶上,手里专心地玩着一只毛笔,洁白的小脸上墨迹乌七八糟。
    凤苍见她进来,放下手中的笔,眉眼暖融融地朝她走去。
    他贴近她的身子,眼里沉沉浮浮浊世的欲望,楚月侧头避开他的视线,望了眼步阶上的小太子眉头微蹙,犹豫半会儿低下眼,视若不见。
    凤苍抬起她的脸,指间冰凉的触感,如阴魂附身,楚月稍稍一闪,眼里蕴出怒光。
    他轻声一笑,恍然若阴云散去,露出莹白的月光,楚月一瞬恍惚,似真的从未认识过这人,如此矛盾。
    他瞧着她的怒意觉得欢喜,宫中高墙内,从未有这般鲜活的生命。她常常对她敷衍淡然或是发怒,都是多么珍贵的宝啊,他小心收藏着,每一夜都拿出来的细细抚摸。
    他伸手盖住她的眼,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耳旁,“你莫看我,莫要睁眼看我,我会忍不住……”忍不住融进她的眼睛里,去看她喜欢的该是什么模样,她所讨厌的又是什么模样。
    楚月一掌挥开他的手,经他一番折腾怒意反倒是平静。她定眼瞧着他,淡淡地道,“我今日曾想带着宁乐进宫,但你的人不许。”
    凤苍被她甩开了手,一时不知无处安放,打量一周后将手落于她的肩上,楚月敛眉藏怒,仍旧定定地望着他。
    他手在她肩上安分,只是静静地放着,随着心情食指慵懒地点着,“宁乐是谁?”
    她等这句话似乎等了很久,本就不是什么暖心的话等得已经发凉,“是我与北漠摄政王的女儿,将足八月,甚是可爱。”
    肩上的手一顿,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动作掩饰自己的狼狈,抽手负在身后,他转身背对她。
    “我心里放不下她,自然想带进宫让她随我一同来,但你的不许,我也只能将她就在将军府上。不过她现在还离不开我,若是离开的时间久了肯定会哭闹,你若是无事,我就回去了,我还要给她绣小衣上的小花……”她说个没完没了,一双眼在每一次提到孩子都流出暖暖的温柔的光,泄了一地。
    “好,你回去吧。”字字戳心,凤苍第一次体会到语言的威力,它有时让你欣喜若狂,有时又让你如坠深渊。
    他颓然败下阵来,唇瓣浅淡了无颜色。
    楚月转身离开,走几步了到了殿门前,停下脚步回身说道,“云撤的婚姻之事你给我三个月的时间,好吗?”
    “好。”他挥挥手赶她走,根本记不清为何会在急性之下写下那道圣旨。
    楚月顿了顿,提醒道,“小太子年纪太小,还是好生照顾着为好。”
    说完,也不顾凤苍什么反应,她推开厚重的殿门,迈步走出,殿门合上,渐渐隔绝最后与她相关的东西。
    凤苍在小太子身旁蹲下,大手按在他的头顶,语气森然,“你说,我们要怎么对付她呢?”
    小太子懵懂地放下笔,一双干净的大眼睛刚好对上污浊,凤苍同样捂住他的眼睛,低声道,“不要让我看见你。”
    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应该是阴暗的,他嘴讨厌干净的东西,越是干净越是嘲讽,举止间都说着在嘲笑,鄙夷,不屑。
    小太子稚嫩的双手扒住他的手,只以为是凤苍在同他玩游戏,“父皇,来坐坐,我们一起玩。”
    他一张小脸被墨汁糊得开出团团簇簇的花,嗓音稚嫩,献宝似的请他一同玩。
    他丝毫没有感觉到身边的危险性,真是最最纯洁的生命,凤苍抱起他哈哈一笑,“福儿,可还惦记你母妃?”
    小太子有两日不曾看见自己的母妃了,他哭闹了一天一夜,刚刚才被宫人哄好了送到凤苍殿内,其间宫人万不敢提起他母妃半路。就怕他闹腾个没完没了。
    福儿没有忘记兰妃,不过是暂时性注意力没有放在兰妃身上,现下凤苍一提,哇的一声他奔溃大哭。
    “母妃,母妃,我要找母妃——”他搂着凤苍的脖子觉得眼泪鼻涕一通乱糊,凤苍眉心一蹙,下一刻福儿已经被扔到了地上。
    惨烈的哭声听得人肝肠寸断,福儿躺在地上瘪着嘴哭声由强至弱,气息逐渐变浅,只有上下起伏的小胸膛在说他还活着。
    他不哭不喊不叫了,凤苍才蹲下身将他拎起来,冷冷说道,“你的母妃已经死了,以后不准再找他,若是再让我从你口中听到母妃二字,你就跟着陪他去!”
    福儿自然是听不懂的,一旁的宫人却是明白,她赶紧上前从凤苍手中抱过小太子,跪下保证,“皇上放心,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奴婢们丁当好好按你的嘱咐教给太子,您不用忧虑过多。”
    都是些胆小怕事的,凤苍扫了眼战战兢兢的宫女,面上不耐,“将他带出去,谁都不准在进来!”
    “是。”
    宫女抱着小太子慢慢退下,吱呀一声,挡住了所有的视线。
    月明星稀,明日又将是个晴朗的好日子。月色之下,一道黑色的身影从将军府离开,转眼便进了满月楼。
    满月楼的风光与两年前无异,甚至有更盛一头的气势,燕京城中的达官贵人,未有不曾来此消遣的。
    楚月半路撇开身上的黑色罩衣,一身月白男装打扮,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地走进去。
    话说她模样俊俏,端得清清爽爽应最是姑娘们喜爱的恩客,但楚月一进满月楼中,老鸨子苦着一张脸就像她奔来,姑娘们也纷纷退避一旁。
    老鸨子是真的怕了她了,第一次见着这位女扮男装的姑娘,她只以为是有些奇怪的癖好,但她楼里赚的是钱,只要她有钱,管她喜欢俊俏哥儿还是俊俏姐儿,都能给她找
    但这位姑娘可是真真不好打发,一上门来就点了头牌香孚的名字。楚月敢点,老鸨子却是不敢给,燕京城中谁人不知道她满月楼的头牌香孚卖艺不卖身,且卖艺还专门只卖一人,那便是当今圣上。
    皇上的东西谁敢觊觎不就是找死?老鸨子吓得当场捂住了楚月的嘴,她还想长命百岁好好享福呢。
    可这位姑娘也是个执着的人,任凭她好说歹说甚至搬出皇上来,也没打消她要香孚的念头。
    这不,半月里已经是第三次来了。
    老鸨子操心的将她堵在门口,满面忧桑,“公子啊,唉,我也不与你虚假了,你说你一姑娘家,怎么就瞧上我们香孚了?都跟你说了香孚是皇上的人,没有皇上的准许。我是不可能让你见她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被戳破了女儿身楚月也不觉尴尬,她淡定地从怀里拿出一张银票,老鸨子眼睛蹭亮,突地又暗沉下去。
    她虽贪财,但更爱的该是命,命若是没了,还拿什么来享受呢。
    老鸨子摇摇头,断然拒绝。
    楚月从怀中又拿出一张银票,额上慢慢爬起愁绪,“你既然能看出我是女子身,我也不妨告诉你,我见香孚姑娘是想与她请教……”她说到一半似乎难以启齿,胀红了脸眼里憋出泪意,老鸨子连忙安抚,劝她慢慢说,楚月这才羞涩难言道,“夫君不喜我,我想与香孚姑娘请教男女之事。”
    老鸨子恍然大悟,哦的一声眼里含着笑意,一手利落地接过银票,拦着她的肩往楼上走去,“姑娘你若早些说是因为此事,我不早就让你上去了么?”
    楚月笑着附和,跟着老鸨上了楼。老鸨子见她露了笑,只以为她是心里有了盼头,也不忍心告诉她皇上并不是十分喜爱的香孚,但不知又是为何,皇上每次来他满月楼,要的人必定是香孚。虽然皇上拢共也只开了她满月楼三次,但天子龙威,已是旁人几辈子也求不来的事情。
    老鸨将她带到一扇门前,在走廊尽头,光看外表并无什么不一样,但当里面的人开了门,堪堪是眼角之景,已让人惊讶至极。
    所说的金屋藏娇,也不过如此吧。
    开门的是个小丫头,伶俐可人,扎着双环髻,一双眼灵动讨喜。她伸出脑袋望了望,除了妈妈还有一位清秀的公子,她眼里浮出好奇,“妈妈他是谁,我家小姐不是接客吗?”
    老鸨眉眼带笑,半是玩笑地推开她进了屋里,一边笑道,“香孚自然是不接客的,但今日可不一样,这是位可怜的姑娘,想要请教姑娘该如何做男人相处。”
    丫鬟仔细一看,这位公子却是或许俊俏了,且不说那眉眼精致如画,就是光滑白溪的肌肤,怎么会是个男子有的呢?
    她面上重新挂起笑来,“我家姑娘还在已经休息了,不过妈妈您亲自带来的人,姑娘再累也是会见见的。妈妈与这位姑娘请稍等,我这就让我们家姑娘出来。”
    她给足了面子,老鸨也笑得花枝乱颤。
    楚月顺着丫鬟的身影看去,心想能有如此待遇的青楼姑娘,香孚怕是燕京城第一人了。不单是不接客,老鸨待她客气,连住的的地方也是奢华精致。
    两人不大一会儿便从里屋出来,饶是老鸨见惯了美人,也禁不住眼前一亮。
    她一身水绿色抹胸长裙,纯白烟纱罩身,纤腰若约素,一双眼似水温润似雾朦胧,三千青丝以素簪轻拢,白月粉珠玉步摇别在乌丝中,步摇上坠挂几支银铃铛,步步有声,声声清脆。
    她微微一笑,万千莲花朵儿乍然绽开,微微颤抖着,更胜一季湖中夏景。
    老鸨看得微愣,她的美貌几年如一日,依旧让人痴怔。
    “妈妈。”丫鬟碰了碰她的手,轻声提醒,“我家姑娘说她与这位姑娘是旧识,我们出去让她们自己谈谈,也好诉诉旧情呢。”
    老鸨这才反应过来,干笑着被丫鬟拖着出了门。
    屋里只剩她们二人,透过烛火渺渺,仿若时间倒流,回道三年前的日夜里,她与她相谈甚欢,把盏言笑,而今世道不同,人心不同,她们也不同。
    楚月回到燕京城的这些日子里,在将军府每日都想着见见她,可如今真正见到了,疲惫一时由某个角落扩散全身。
    她何必如此呢,香孚背叛她归拢凤苍是不争的事实,她寻着香孚了又如何?将她痛骂一顿还是碎尸万段?
    心绪百转千回,到头来千百种情绪成了一句话,楚月把着琉璃玉杯,轻声问,“他给了你什么?”
    香孚不答,咚的一声跪在她面前,“是香孚对不起主子,甘愿任由您处罚!”
    手一顿,楚月放下琉璃盏,低头看着他讽刺一笑,“处罚?”
    她笑得眼角发红,声线拔高,“你若求罚,就自我了断了,省得我看着碍眼!”
    香孚跪着不动,半晌才缓缓起身,对着楚月歉然抿唇。她走到桌箱中拿出一把短刀,嘴角淡淡地透着轻松,“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却也想不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前两次我便看见您了,但人总是最恶心的,我惜命,在地狱深渊挣扎着也舍弃不了一条性命,如今好了,您终于来了。”
    她走到窗前,水绿色的长裙在月色透着荧光,似欲飞仙奔上天宫。
    长街无尽,走马灯不停,香孚望着窗下糊着灯笼的男子,只希望有朝一日,能与他走尽长街。
    她没有盼来有朝一日,只能看着他牵着另一个姑娘的手,走向了洞房花烛。
    她等不来今生,好在还有来世。
    她举起短刀,转身对楚月笑,“您要亲自动手还是我自己来?”
    楚月双眼沉沉,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香孚噗嗤一笑,眼眶深红,半是嘲讽地叹了声气,“罢了,还是我自己动手吧,我怕脏了您的手。”
    她举起刀,泪流满面。在最好的年纪里,又有谁真的甘心就了此一生。
    短刀落,不远处突地掷来一琉璃盏,红血溅,她痛苦地睁开眼,抬头震惊地望着楚月。
    刀落,却不是致命之处。
    楚月收回手,面色淡淡,“你若是真觉有愧于我,那替我做一件事当作抵命。”
    她低头看着香孚,鲜血刺目,下一瞬又不耐移开,“你既然将云依交出去,也由你找回带到我眼前。”
    香孚捂着手臂,面色惨白,“定不辱使命。”
    楚月向门外走去,走了几步又顿住脚,半晌才道,“香孚,我从未想过你会做出背叛之事,直到现在,也是如此。”
    她上一世眼拙看错一人,付出血亲丧命受辱的代价,所以这一世她小心翼翼,尽管香孚是上一世便得她信任之人,她仍旧观察试探多次,确信她是可信赖之人才将是全部告知于她。
    但现在,她归拢于凤苍,凤苍又无故知晓那么多事,她不得不怀疑,香孚究竟与凤苍说了些什么,又保留了什么。
    她三年经营攻亏一篑,几近绝望与奔溃,但如今这燕京城中,她想靠的不能靠,她能靠的却不在。
    夜色凄迷,楚月不得不承认,她愿那人在她身边,许久未见,她又想他了。
    推开屋门,楚月脚步一顿,入眼是一片深黑,身穿黑色夜行衣的人挡在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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