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后连夜派人去大理寺接太子回宫,此刻已是第二日晌午,却不见太子的身影。
    傍晚,先前喂不进的药水,在皇上缓过那口郁气之后,也三勺进一勺洒两勺地喂了进去。
    等到了凌晨,皇上悠悠转醒,众人连忙惊喜着上前,楚月转身酝酿好情绪,再回头已是泪流满脸,似狂喜而哭。
    而此时,太子仍旧未到。
    皇上极累似的,一双眼也不怎么睁开,他半阖着眼扫过一圈,已然喘着虚气。
    魏后,贵妃,贤德淑慧四妃,惠王妃楚月……很好,很好,还差太子与惠王。
    双目阖上,只听他虚弱苍老地微张开嘴,“太子呢?”
    魏后一滞,嘴张了张,如实道,“臣妾昨日派人去接了,不知途中什么事耽搁,未能及时赶到。”
    皇上双目又睁,眼神飘然地望向楚月,楚月心领神会,红着眼道,“惠王心忧父皇,傍晚去了灵法寺在虚空大师那为父皇祈福,想来也快返回宫中了。”
    两者一相比较,其差距显然。淑妃素来与魏后不符,用手裹了丝帕揩揩眼角,劝慰似的道,“皇上您也莫要多想,说不定太子也是去为您求了什么福祉,正在回来的路上呢。”
    算算宫人来报的时间,太子与惠王都快抵了皇宫,到时谁脸上无光,谁又博得龙恩,才是最大的堵住。
    无疑,淑妃押了惠王。
    皇上淡淡地阖上眼,双唇苍白,唇角向下耷拉,唇角纹路明显,肌肤松弛,斑点零散,眉眼也往下耷拉着,皱纹叠起,似条条沟壑。
    众人此刻才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皇上老了,再也不是那意气风发的年轻帝王。
    而太子什么性格魏后岂能不知,听说误了时辰也是因为一个低贱的奴婢,他连准时侍疾都做不到,又如何能去祈福。
    阴沉地瞪了眼淑妃,魏后接过宫女手中的锦帕,仔细为皇上擦拭身上的肌肤。
    言多必失,楚月默默看着一切,看淑妃眼里藏不住的嫉妒。撇开皇上至尊至贵的身份,她们在争什么呢?争几十年的相伴之情,还是争一具松垮衰老的躯体。
    不多时,在各人不同的心绪之中,太子与惠王接连到来,同是风尘仆仆,不同的却是一人手握佛串,另一人两手空空。
    皇上刚刚睡去,在场主持的人理所当然成了魏后。
    魏后将手中的锦帕递了出去,宫女便殷勤地双手接过,随后弓身离开。
    烛火明灭,楚月眼下青黑一片,嘴却紧紧闭着,不发出一点困顿的声响。她光是站了一天已觉得劳累不堪,可想而知两位风尘仆仆皇子该是如何在勉力支撑着。
    魏后似丝毫不查,屏退四妃及其余宫人,只留下楚月夫妇以及太子,端坐在龙床边上,板起脸缓缓训起话来。
    “如今这儿,真真就是我们一家人了。”她似是感慨,眼里酝酿出水光,慈祥的眉目之下,唇角微微上扬。
    楚月低低应声,低垂着头劝慰道,“母后,不管是在何处,就算各处一方,我们也都是一家人。”
    装模作样,魏后既然要演,她自然奉陪到底。
    魏后稍顿,手掌交叠,突觉掌心下的触感温暖平滑,她抬眼拿起一旁的护甲套,不紧不慢,一个一个套上。
    “既然是一家人,太子不争气,许多时候还需人扶持,希望惠王与惠王妃看在母后的份上,多帮帮他。”
    就算不帮,也不要挖坑等着他跳。
    云依通奸一事,魏后从不认为是碰巧被人揭发,她固然看重利益,但所有的利益她都给了太子一人,她此生不顺,到最后只愿她的儿子,能事事顺利,事事平安。
    因此在觉察有所蹊跷时,她犹豫了,她即恨云依不守妇德,连带毁了太子的名声,又不甘将军府与太子府的联盟就此结束,失了个大靠山。
    最后,是云依没有给她犹豫的机会,她步步紧逼,楚月步步退让,稍微熟悉楚月性格之人,轻而易举也可知道楚月此番行为怪异,定然有诈。
    可惜,云依太过自信,自信能绊倒楚月,让她坠入深渊,再无复生之地,却不想,那深渊无复生之地,在世事变幻莫测之下,成了她的葬身之地。
    “母后……”楚月唇微张,双眼看向魏后,只是轻轻唤了声,并不再言语。
    魏后叹了声,微微摆手,“你们都下去吧,皇上累了,让他好生休息休息。”
    几人这才退下,太子几番欲言又止,却无奈魏后看也不看他一眼,只能跟在楚月与凤苍地身后离开。
    愈近盛夏,燕京城蝉虫焦躁,热烘烘的空气里弥漫着不安。
    自皇上病重而太子未能及时赶到后,皇上愈发不信任太子,派人查明当日情况,更是气得两撇胡子乱翘。
    话说大理寺就在京中,燕京城虽不小,却也大不了哪儿去,左右不过是半个时辰的功夫,可太子硬是第二日凌晨才进宫,分明是被些事拖住了脚步。
    皇上生疑,派去大理寺的探子回来禀报。原来自太子进了大理寺以后,日子与不但与清苦搭不上边,反倒是金窝藏娇,养了个如花似玉的美人日日宠着。
    两人你侬我侬在大理寺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传言太子格外宠着那本该是贴身丫鬟的女子,不过是几日的功夫,竟隐隐有带回府中的打算。
    不想临近回府的日子,那名为言兮的女子突发恶疾,口不进食,日夜昏厥,面色惨白,恍然若神归一方。恰逢此时宫中魏后传来口信,说是皇上病重,速回宫内侍疾。
    太子在美人与圣上之间几度徘徊,当一颗心偏向于回宫时,却突闻美人病危,今夜的情况生死攸关。
    瞬时,再多的考量斟酌都烟消云散,太子只觉人生漫漫,总有做一件明知是错的事,然后证明他曾热血,也曾男儿气概。
    他这厢是热血气概,皇上却是拍案震怒,徐公公连忙在一旁跪下,抖着嗓子劝道,“皇上,太子有错,却不该劳您震怒伤身,事已至此,还望您多保重。”
    初听闻此事,徐公公也不知该是惋惜或是愤怒,毕竟他自小跟在皇上身边,皇上宠爱太子,他也多有怜惜。
    太子自小才能出众,虽惠王更胜一筹,但在身份上却是万万不能比及,是以太子从出生到现在,一路顺风顺水。
    他见过皇上最宠爱太子的时候,可谓是后宫也没了颜色。
    那时太子刚及六岁,尚是懵懂之年,虽是懵懂,又常做着暖心窝的稚行,记得那年,使臣上贡,其中有一种梅子,格外酸甜解暑。
    皇上因分外酷暑,便是对这种梅子喜爱非常,各宫分下去的也就没多少,各宫的主子也是当宝贝一般恨不得藏着吃。
    唯独太子却是不同,下学后捧着一食盒,小小的身子跑起来格外讨人喜爱,就在散朝之时,跑到皇上面前,咧嘴笑着,“父皇,这个梅子好吃。”
    高高在上的皇上心甘情愿地蹲下,眉眼间笑意纵横,摸着他的小脑袋,“什么东西?既然好吃卓儿何不留着自己吃?”
    六岁小儿就在众多太监宫女面前,抿嘴摇头道,“儿臣吃着好吃,便想父皇也尝尝这样的味道,就像是父皇送给儿臣好多宝贝,儿臣也想将自己的宝贝送你。”
    堪堪是这样纯真无邪的话,将皇上的心融成一摊软泥,在以后得日子里,护着他,纵容他……
    而今,又是大大不同了。
    徐公公抹抹眼泪,只听那道熟悉而苍老的声音响起,“保重,朕愿保他平安,护他无忧,给他留下一太平盛世,他却是不愿,不再看重,连区区一丫鬟,都能扰他恪守孝道之心。”
    短短几句话,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有些事情,早已初见端倪,他不愿意承认,总想再给他些机会,毕竟是养了二十几年的孩子,他投入的心血过多,不舍,就像割自己的肉一般,他惧痛,所以不敢。
    皇上真真老了,几句话后已是疲累,他拖着乏软的身子,渐行渐远。
    于其子惠王凤苍,他不出一言,而手心灼热,掀掌一看,却是玲珑檀香楠木佛串。
    淮秀院,夏日灼灼,天边铺开一张热铁,将人翻来覆去的煎熬。
    梨花树下,一枝枝花儿困夏般打着晌午的盹儿,树下一贵妃椅,椅上躺着一美人,身旁蒲扇轻摇,连生起的风也是暖暖燥人。
    羽公子又访惠王府,与凤苍谈过正事,自然也是念叨着淮秀院中的惠王妃楚月。
    楚月把着团扇,挥退四周丫鬟,淡淡地瞥了眼头顶上纯白无暇的梨花片。
    花片间隙间,隐隐可见一角青色。
    “下来吧,也不知你什么时候有了这般雅兴,好端端的椅子不坐,却是上树装什么浪荡雅士?”
    此言一出,树上动静突起,不过片刻。自树间跃下一人,衣裳如青湖潋滟,在晴光下愈发显得气质卓绝,炎炎夏日,丝毫不见他半丝狼狈。
    楚月收了扇抵在下颌,玉白的肌肤,脆生生的白,白得透亮。眼眸如苏,挑眉瞧着他,笑而不语。
    羽公子拍去身上的树叶,轻咳几声在她对面坐下。
    “雅士算不上,倒是辣手毁了别人的好姻缘。”他撑开折扇,有一下每一下地轻晃着,楚月不觉他是苦热,更像是没事闲着。
    不过毁姻缘?楚月坐直身子,拄着下巴望他。
    羽公子见她来了兴趣,才慢慢道来,“那太子已承诺言兮接她入府,虽当不得太子妃妃侧妃之位,但小妾的分位也是能给的,我看那言兮分明有向往之意,可不就是毁了一段好姻缘。”
    这倒是出乎了楚月的意料之外,言兮能在短时间内获得太子倾心,自然是看了某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言兮明知那迷人心智的药效过后,太子定会恨她入骨,怎么还会生出向往之意。
    明知行不得,却偏向虎山行。
    “不要让她坏事。”楚月不担心有人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只怕因一人之举,而满盘皆输。
    羽公子沉默一瞬,他何尝不知姑息养奸,“所以以防万一,我已将她连夜送出燕京城,正一路向北而去,不过一月,应该就到了北漠。”
    “去北漠做甚?”秀眉微蹙,楚月并不愿与北漠有所沾染,偏偏重生而来,北漠二字出现的次数格外多了些。
    北漠,她甚是不喜。
    “并没其他想法,只是北漠路途遥远,就算她所动作,也不能如何。”
    楚月点点头,算是接受这个理由。但……怎么偏偏是北漠,如若她没记错,外界传言这位天下首富也正是北漠之人吧。
    心下起疑,不免想到他的主子是阎千墨。
    北漠,与南隋交恶已久,如今南隋贪官污吏,兴风作浪,朝廷腐败,百姓苦不堪言,南方年年水患,而国库空虚,真真落入百姓手中的银子实在少得可怜。
    所以此时,北漠更是对南隋虎视眈眈,边疆传来的消息,时不时小打小闹,更是让南隋上下心生厌恶。
    楚月毫不遮掩她对北漠的厌恶,凤苍云依虽对她不起,但南隋,毕竟是生养之地,她还做不到转而投向北漠。
    就算是推凤苍上了龙位,又欲将他推下,未尝不抱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想法。南隋,需大变一场,需一真正的明君,而凤卓不是,凤苍亦不是。
    羽公子有意避过北漠这个话题,便寻了其他的话。
    “明日太子会上府,惠王风苍已经邀了几位朝中交好的官僚上府一聚,你可准备好了?”
    邀交好的官僚上府一聚,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若说是要准备,更多是因那位将不请自来的太子,而太子又如何会上府,其中缘由只有几人能知。
    楚月应下,又道,“云依已在尼姑庵,你打点打点,让她好好活着。”
    将军府在这当口,无疑是名声大噪,可惜都是恶名。
    旁人更是想不通,怎会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违背妇德,与人通奸,若第一次被将军府及太子遮掩过去,这次可是大理寺调查而知,怎么也不能有理由辩解。
    封建的社会,对女人尤其严苛,是以如何苏远要行斩首之刑,而惠王妃却只是削发为尼。
    那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真是嘴里吐花说出来好听的话罢了,如何能真真落到实处?
    百姓不满,不敢在皇宫前叫嚣,便趁着夜色,拎一筐臭鸡蛋,狠狠砸在将军府外墙上,发泄心中的不满。
    将军大人云盛愁白了头,他一生戎装加身,荣满皇城,不曾想老来却没留下个好名声。
    仅仅是一个淫乱不堪的女儿,生生毁了他大半辈子的努力。
    云盛上书禀皇上,欲辞官归隐,在殿内秘谈许久,却遭了皇上拒绝,不过倒是有眼尖的宫人偷瞧见,那将军府跨出殿门那一刻,分明还有未来得及收起的笑意。
    有人因此不解。
    将军府在武官一列,向来一家独大,作威作福,私下卖官售爵的丑闻在百姓间传播已久,皇上对此也早有忌讳。如今怎么就白白错过好机会,顺势依了镇国将军,也不怕伤了其余老臣的心。
    但有远见的人却嗅出了不同的味道。
    将军府一家独大,但手中兵权是真,在军中威信也是真,若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南隋有人能造反推翻南隋凤家的统治,怕也只剩将军云盛。
    是以在皇上知命不久矣之时,他不惩治云家,反而是养虎为患,分明是欲将这只老虎养得更加凶猛,养大他的口味,待有用之日,再放出来去狠狠地咬人一口。
    那人是谁,又得看皇上心中的储君之位,又究竟是谁。
    且不说皇上如何作想,又如何作为,第二日惠王府一大早便热闹起来,并不因其他人的想法而有所不同。
    楚月作为王妃,但终归是女子家,只是打了个招呼,便离开将场地留给这些男人们。
    此次一聚,算不得是什么正经的宴会,自然也没有歌舞佳人,请的人不多,但都是些交好的,其中自然有昭辉夫人之夫君,顾侍郎。
    顾侍郎日子过得不错,明显可见的是那日见圆润的脸庞,也因着圆润的弧度,显得很是亲近。
    几人有意攀交,茶酒间已是天南地北皆赏了一遍,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总有人能搭上几句话,也不怕冷场,因此场面甚是热闹。
    但无论谈什么,众人默契的绝口不提政事半句。
    待日头偏斜,有人不时抬头望向门外,几番欲言又止,但碍于顾侍郎兴致颇高,主人家又甚是热情,便只能闭嘴陪笑。
    又待丫鬟上了一盅茶,不用那人开口告辞,望向门外的人,便猜到今日之行,算不得上是真切的好。
    那门外之二人,一是惠王妃楚月,二是怎也不该出现的太子凤卓。尤其是太子那脸,黑得与家中的锅底有的一比。
    众人噤声,纷纷看向门外之人。
    楚月眉头微锁,似有难题困扰,与太子一前一后来到众人身前。
    “打搅了诸位大人,太子这番寻王爷有事。”
    太子敛眉怒张,狠狠瞪向凤苍,与那铁青的脸很是相配。
    “凤苍,大理寺陷害之事,你认不认!”
    诸位大人面露难色,不禁提出告辞,“太子与王爷有要是相商,下人们实在不好告辞,不如先行告退?”
    但虎门进容易,出去却没那么简单。楚月淡淡一笑,行至几人身前,“几位大人若是赏脸,不如用了晚膳再走,王爷亲自酿了瓶好酒,就等着几位大人品尝品尝呢。”
    几位大人犹豫不决,走,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如今虽说是皇上病重,但毕竟是一国之主,此时拉帮结派急着站队,无疑是将身家性命放进去赌。
    而在偌大的惠王府,主人家不想让你走,你便是不能活着走出去,他有千百种方法让你死于意外且身不沾尘。
    正在犹豫之际,顾侍郎却笑着替众人应下,“如此甚好,鄙人早闻惠王府的酒香可飘至十里之外,嘴馋已久,今日可算是能亲自品品。”
    诸位大人纷纷瞠目,不敢置信地望向笑意满满的顾侍郎,他们怎么就不知王府的酒如此好吃?
    “那甚好,几位大人便坐下吧,既然是王爷的友人,也是我惠王府上下的友人,不必客气。”
    几人心内顿时郁结若风中怨妇,怎么还成了友人!
    但事已至此,还能如何?且看他们如何作,如何斗。
    几人已然坐下,楚月寻了个空位也跟着坐下,放眼一看,屋里只余太子一人恶狠狠地瞪着眼站在凤苍面前。
    凤苍轻轻撇开他对指的手指,淡淡然仿若山中君子,“太子此言甚差,你与心仪之人在大理寺中你侬我侬,是以才误了大事,如何关得我事。”
    “那女子,分明是有意接近。若不是她对我下药迷了心智,我如何会因她而伤了父皇的心!”
    凤苍闻言故作担忧,“此言当真?那太子定要好好查查,决不能姑息养奸。”
    “分明是你!凤苍,你休要装模作样!”
    好巧不巧的,太子回去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理顺,自然发现其中的蹊跷。
    先是楚月在宫中与云依那蠢女人发生口角,从而引出通奸之事,后又由董太妃状告至御前,使得龙颜大怒,皇上因这等龌龊之事气至晕厥。
    而恰逢此时,言兮病危,拖住他回宫侍疾的脚步,其间若无猫腻,他决然不信。
    董太妃荣宠后宫多年,也不是个会犯蠢的人,又怎么会枉顾魏后的旨意,执意要去皇上面前寻个公道?
    想来想去,恐怕是心虚不安,又受人怂恿,才冒着大逆不道的罪名,去皇上面前告了一状。
    董贵妃之所以会心虚,太子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还是与那李远有关。
    自云依第一次做出此事后,他将那人的身份背景翻了个底朝天,意外发现其与董贵妃有染,才忍下杀心,堪堪住手。
    李远被刑部收押,刑部刑法最是恶毒,让人说不了半句假话,董贵妃畏惧其说出与她不利的话,因而动了杀心,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但一切始作俑者,都归于楚月。
    太子双眼已然泛红,二十几年,错把狼子野心的凤苍当作病猫蔑视,是他犯过最大的错。
    甚至,甚至……太子妃通奸,也是他们的计谋。
    思及此,太子狠得入骨,他尊贵如斯,却被人放在掌心玩弄!
    拔剑怒对,“凤苍,你欺我,辱我,今日若不去父皇面前说清,定要让你偿还!”
    虚张声势的恶语最让人发笑,凤苍缓缓起身,腹部与剑尖转眼不过一掌的距离。
    “欺你?辱你?”凤苍慢慢逼近,“二十几年来,究竟是谁在欺谁,谁在辱谁?”
    “十岁时,你让你贴身的太监将我推如湖中,救上来后发了整整三日的高烧,却无处向人求个安慰,只知父皇亲手为你折了纸鸢那笑声,我至今难忘。”
    “十五岁时,你看上我身边的丫鬟,也是我心中所欢喜的丫鬟,你简单一句话将她讨了去,第二日,便有人在湖中发现她的尸体,衣衫凌乱容颜俱毁。”
    “双十之年,你又夺走我欲娶之妻,云依。如今我虽是瞧不上,但其中屈辱,你这高高在上的太子又怎么会懂。”
    一字一句,仿若泣血,但究其罪魁祸首,皆是皇上的偏爱纵容。
    “所以……”凤苍蓦地眼神发狠,身体狠狠一撞,锋利的剑口生生切开,裂帛声响,血涌如柱。
    在太子惊诧恐惧的目光中,他缓缓道,“所以,我任你再欺我一次,余生再无,你且好好体会。”
    诸人惊呼,怎也想不到在这么多双眼睛之下,惠王竟敢如此大胆行事。
    太子冷脸扔下手中的剑,转身离去。棋差一招,他又输了。
    他知道恐怕他后脚才踏出王府的们,里面的人就将商量如何给他安上不仁不义,不孝不悌之名,也许……
    他不期然想到更坏的结果,脚步稍滞,随后又僵硬地渐行渐远。
    罢了,随他们如何,若是能将他就击垮,他凤卓认输,若是不能——他定将一一奉还。
    不出太子所想,楚月简单为凤苍上了药,又拖了半柱香的时间,才派人去宫中请御医来治。
    戏要演得逼真,凤苍此刻已然陷入昏厥,双眉微寒微白。
    待打点好一切,楚月回到堂屋,亲自为几位倒了热茶,几人不得不赏脸喝下。
    “诸位大人,今日之恩,来日必将以厚礼相报。”楚月红着眼,桃花眼泛着水光。
    有人连称承不起恩,“王妃言重了,我们几人也做不得什么事,如何与恩有关。”
    语落又连忙道,“今日时辰不早了,我等还是告辞罢。”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几位大人深知今日艰险,若留下指不定还有什么更加凶险的事。
    此刻只恨没有长了双翼飞出火海。
    楚月收了哭腔,眼睑上还挂着泪珠,语气却冰冷如霜,“大人未免太不厚道,王爷命悬一线。你等不仅不心忧其伤情,反倒是想早早离开,莫不是觉得我惠王府的人值不得相交?”
    离开,脱身,早在他们踏入惠王府那一刻起便成了不可能的事。
    “是以诸位大人,还不如在府里坐坐,等着御医来了确定王爷伤情如何再行离开。”
    几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面色皆是难看。
    等着御医来,谁知来得是否仅仅御医一人,若是跟来的还有刑部之人,又或是什么清高傲岸的大人,那必定要追问他们一番。
    到时如何说?是太子的剑不长眼冲撞了惠王也,还是惠王爷的身体不长眼冲撞了太子。
    两者一相比较,但凡是正常些的人,都觉着是前者,可偏偏惠王是个不正常的,偏偏撞上了太子的剑。
    且不说他们说了实情让人会不会觉得是偏帮太子,单单是在这惠王府中,他们说了实情还能不能活着走出去。
    但想来惠王也没那么大的胆子,若是杀了他们,无疑是泄愤灭口,定然受到责罚。
    就在几人思绪万千的当口,楚月浅呷清茶,放下茶盏缓缓道,“你们将将也听见了,我们王爷少时不幸,便发誓要为人中龙凤,要作千万人之上的尊贵者;若是当不得,便宁愿命丧黄泉,孟婆桥上再拼个尊贵。”
    如此直白,几乎不给人选择。
    原念着惠王不敢,可惠王妃此番话下来,哪是不敢,分明就是无所不敢。怕是他们胆敢说出半句不利于惠王的话,惠王拼了那条命也要拉他们陪葬。
    顾侍郎率先上前道,“我愿与惠王共进退,太子仗着圣上的恩宠刺伤惠王,实在难忍。”
    犹豫小会儿,剩下几人纷纷道,“我等愿与惠王共进退!”
    楚月满意一笑,看来也不用唬他们茶中有毒这样的瞎话。
    虽说不是什么上的了台面的手段,但京中除昭辉夫人一家无人肯倒向惠王府,等日后就算夺得皇位,未免也能坐得上去。
    芸芸众口,最是难以调节。
    不过多时,御医急色赶来,身后还有上次缘聚楼撞破太子宴请使臣的大人,苏如清。
    苏如清,人如其名,为官奉行清廉之道,最见不得有人仗势欺人,作威作福,危害四方。
    苏大人与一众人守在病榻之外,隔着一扇屏风,只见御医的身影晃动,时不时轻吁几声。
    楚月挺直身板,神情无所哀苦愁怨,紧抿的嘴唇更像是在强忍悲伤。
    苏大人眉头蹙得更紧,太子实在过分!
    “明日上朝,希望太子的罪行你们一一禀告,莫要我又是唱一人的独角戏。”
    在腐败的南隋,朝廷之上,能讲实话,为民解忧的官僚实在少之又少。而这位苏大人便是其中之一,每逢上朝,总得将朝上半数的人参个遍才算完事。
    但自古以来,寡不敌众似乎已成一种规律。
    南隋的朝廷,由绝大多数人共同构建成一个腐败的朝廷,在框架之中才有少许不合群的大高个,格外显眼。
    因此他们被排斥在外,虽拔不得,也用不得。
    苏大人祖宗十八代都以清廉出名,更是从先皇那传下打王鞭一条,上打昏君,下打奸臣,人人见了都得退避三尺。
    是以,苏如清,正是那除不得、用不得的大高个。
    几位大人自然应下,明日朝廷之上,他们不仅得将所谓的实情一一说出,还得列出太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隔着一扇屏风,众人眼光不由得落在那扇颇有味道的屏风之上。
    屏风之上,不是常见的梅兰竹菊,也不是甚吉祥图案,倒是出人意外绣着一副画面。
    那副画,无疑是令人神往的桃花源。
    男女老少,衣食无忧,四代同堂,浅笑无忧,官民相亲,其乐融融。
    苏如清眼眶一热,别过脸鼻音厚重,“惠王,乃知己也。”
    他也想,南隋是如此一个盛世之国。
    御医把了脉,顺着胡子满面忧色出来,苏如清心一紧,眼眶更红。
    “陈御医,惠王如何?”
    陈御医摇摇头,捡起案上出诊的用具,一一放入箱中,一边叹声道,“惠王此番甚是凶险,怕是……唉,好生将息着吧。”
    瞬时,只见惠王妃楚月眼一眨,豆大的泪珠滚落至唇边,顺着下颌落在地上,荡出小圈的湿润。她捂嘴痛哭,呜呜声透过指缝,一下又一下,敲打着心尖。
    那泪,甚是滚烫,烧得苏如清夜热泪盈眶。
    是他没用,辜负了父亲与祖父的期盼,没有给子孙后代留下一个清明的朝廷,他有负祖先啊!
    太子,终究是整个偌大朝廷纵容出的罪人!其间,不亦有他?
    他忍着悲痛,眉目禀然,“陈御医,想方设法也要将惠王救好!我们,再不能一错有错。”
    陈御医唉声点头。
    入夜,外人散去,只余下楚月与凤苍二人。
    烛火明灭,槛窗微张,月白的光透过窗缝,斜斜打在他的脸上,憔悴至极。
    楚月端坐在三尺之外的圆桌前,背床而坐,她眉眼比起那月色更加清冷,哪儿还有悲痛之意。
    死,怎么会这么轻易的就死呢,不过是让他饱受一番痛苦,而这,只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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