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枉……冤枉啊!我,我真的没有那种心思!”那李大伯面色一阵阵地发白,双腿直发颤,偏偏嘴上还硬气,操着一口带有当地浓重方言味道的话语说道:“我好心好意将家宅舍给您,如今不过是白日里走得匆忙,所以想要来取些落下的东西,您可不能够就这样颠倒黑白!血口喷人!”
    宁宸却是笑了起来,“若是没有那种心思,人人的身上都带着镰刀斧头的是怎么回事?”顿了顿,他的语气陡然凌厉了起来,“赶在来咱们这儿砍柴烧火么?”
    一声咄咄的质问落下,使得此前还欲狡辩的李大伯一下子被唬得噤了声,只能面皮发白地被押着跪在原地,嘴唇翕动着,如何也说不出一句话来,那枯瘦的身子好似一个枯萎了的木桩子,在寒风下战战兢兢地打战。
    宁宸直起身子来,冷冷地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一群壮年汉子:“本大爷来到此地,拿出真金白银真心实意地与你们谈这笔交易,权属于你情我愿,没有半点强买强卖的意思,你们却看见我出手大方,就动起谋财害命的心思来,当真是既蠢又恶,愚昧至极!”
    虽然往日里宁宸总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然而如今陡然严肃起来,那俊俏的眉眼好似都浸入了冷意,一时之间也威严得让人无从逼视。
    站在一旁的楚月见着他的模样,心中微动,不知怎么的倒是想起来了楚瑜的模样。
    血浓于水,骨血兄弟中的相似之处果然还是可以窥见的。
    而那端的宁宸在一瞬的严厉后,却忽然间又笑起来,眯起的一双眼睛如狐狸的眼儿般狭长,无端端在这迷蒙的夜色中透露出了些慑人的邪气来:“贪心不足到本大爷的头上来,还真是自找苦吃,你们可知道本大爷什么身份,就敢在本大爷的面前耍起泼皮无赖的招数来,也不去你们祖宗坟上问问,本大爷当初是怎么一个泼皮无赖法?”
    一旁的蓝若和司绝听得此话都禁不住低笑了一声,一面摇了摇头,继续看住底下那些已经开始蠢蠢欲动的人。
    或许是因为预见到今夜这一遭冒犯的并非是个等闲人物,那些人暗自对视一眼,皆开始跪地求饶起来,有些在后头的人还着急地伸出手来推搡了几把李大伯,骂骂咧咧道,“李老汉,都是你出的主意,咱们这些都是被你三言两语骗过来的,你还不赶紧磕头求个饶!”
    这一句骂声落下后,后头更因为恐惧而开始炸了锅,“对啊!都是你出的主意!都是你害了我们!”
    ——“李老汉,这时候就不要倔了,给大爷磕个头!你可不能够就这样害了我们!”
    ——“都是这个老不死的错!为什么自己烦的事也要拉着我们一道下水!”
    ——“就是!真是晦气!我们就是过来看热闹的……对!都是被老李头给骗过来!谁知道是会做这种事!”
    指责声如同潮水一般越涨越高,千夫所指的李大伯如今像是被抽干净了所有气儿一般,浑浊的双眼如同死鱼眼睛一般翻着白,唇瓣颤抖着,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楚月看着那纷纷攘攘的场面,轻不可闻地皱了皱眉头,有些看不下去,上前去想让宁宸尽快速战速决,免得这大半夜的这么一吵,估计闹得全村人都已经知道了。他们此次出行本就以低调为主,本不应该这样鲜明地暴露行踪。
    然而她才刚动脚步,便见得那李大伯蓦然像是注入了什么神力一般,挣开了司绝的钳制站了起来。
    宁宸以为他是想伤人,连忙伸手将楚月护到自己的身后,一边正欲吩咐蓝若和司绝重新将他拿下,然而却见得李大伯并没有朝着他这方向来,只是朝向了刚才那些吵吵嚷嚷的同伙。
    他们在的方向看不见那李老伯面上的神情,却只见在李老伯转过的一瞬间,那些哄闹的人都仿佛一瞬间被扼住了喉咙,止住了喧嚣,面上隐约有不自然之色。
    楚月抬手制止了司绝和蓝若的动作,示意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一群混账!当时听到钱时就昏了头纷纷要跟着一起上,现在来撇清关系?就说你,你当时是响应声音最大声的,口口声声要将人的银两搬空,如今说我拉着你下水?”
    那李老伯跌跌撞撞地走进人群中,忽然轰然地跪下来,枯瘦的手却如同鹰爪一般抓住了其中一个中年男子的衣领子。
    那中年男子面色大变,俨然是被揭穿了面目,口中一边边道着“您别胡说”,然而那抖得如同筛糠的手却已然暴露出了他的心虚,在空中虚晃了好几次,最后到底也没敢就如此推开那李大伯。
    狠狠地将其掼到了地上,李大伯再度站起身来,连双膝上沾染的污泥都没来得及擦,一面又抓住了一个年轻样的小伙子。
    这回李大伯下手便没有那么客气了,径直揪着那年轻小伙子的耳朵一路往地上摁去,另一只手也拼命地朝着他的脑袋狠狠地招呼去,口中那夹杂着浓重方言音调的话语声音骤然拔高,沙哑而凄厉:“小畜生!不得好死的小畜生!什么都没学会,现在知道骑到你老儿头上来了?你刚才那说的是什么混账话?你当老子这么拼死拼活要钱是为了什么,最后都是你的钱!你刚才又做了什么!混账!畜生!”
    听话语中,这年轻人跟李大伯的关系应该也算亲近,大抵是侄孙辈,然而他此前在跟风谩骂的时候,也是最为激动的,似乎拼命要将自己摘除其外一般。
    楚月冷眼观望着这一切,只觉得荒诞。
    那年轻人先前被揍得“哎唷哎唷”的乱叫,最后似是突然发狠,骤然脸红脖子粗地一把站起身来,挣扎开了李老汉的手,将其狠狠地推到在了地上,却仍嫌弃不解气,又狠狠地踢了两脚,口中狠狠地骂道:“你个老不死的老东西,这时候发什么羊癫疯!”
    那李老汉虽然气上头自然凶猛,然而毕竟年岁也算高,哪里抵得过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小伙,甚至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便已然狠狠地吃了好几脚,其中一脚正朝着他面门而去,霎时间满口血沫,从中生生吐出了半口带着血的黄牙来,散落在地上,看起来很是狰狞。
    老人凄厉的惨呼声几乎快要划破了半个寂静的村落,而那小伙子却是红了眼睛,直要叫他的老命就此交代在这里一般,下了狠劲踹着,口中不停地骂骂咧咧着,似乎要将心中的怨气统统发泄出来。
    许是被那年轻人爆发出来的戾气所吓到,一时间旁边的人竟也在原地愣神了一瞬,竟有一段时间无人动弹,更别提上前阻拦那年轻小伙的疯狂行径。
    眼瞧着那年轻小伙抬起沙包大般的拳头就要朝那老头的太阳穴上招呼而去,拳头却被一只纤细而有力的手握住了。
    他见是一个女人家的手,只当做是叫来的哪个女眷赶来劝架,心中便没当一回事,这厢下意识地正要甩开,然而膝盖却与此同时被两只腿从后踹了一脚,迫不得已地重重跪了下去,再抬起眼来时,才发现跟前站着的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而这个女人,刚才正站在那个“大人物”的后面,如今身上的穿着单是从肉眼看过去便知晓其价值不菲,那张素净而清丽的眼眉一转,流落得皆是冷意。
    刚刚踹落他的两个护卫样的人也统统站在了他的两侧,无形之中形成了一个保护那女人的姿态,可以看出那女人定然地位也不平凡。
    那年轻小伙禁不住一愣,一边刚想要张嘴说几句讨巧话,然而迎面却已然落下了两个重重的耳光。
    她的力道很重,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没多会儿那年轻小伙的那张糙皮上便已经凸显了两个红红的印子,隐约有些发肿的趋势,而楚月的手掌心也通红通红,可见的确是下了狠劲。
    他俨然是被这起势凌厉的两个耳光给打懵了,只瞪大着眼睛看着跟前这一副大家闺秀模样的女人,如何也想象不到方才那举动竟是她做出来的。
    在那年轻小伙惊愕的目光中,楚月冷冷地开了口,“年纪轻轻,便贪心不足,知道长辈有这等想法时非但没有加以喝止,反而助纣为虐。有手有脚的汉子,不做正事,一点诱惑唆使就想要谋财害命、不劳而获,真是丢人至极,这是其一。”
    “我……”那年轻小伙被说得面皮一阵红一阵白,开口便想要分辩,却在蓝若和司绝严厉的眼色之下迫不得已地又低下了头去,依稀还可以看到手足正在无意识地颤动着。
    楚月将他的反应尽数收入眼中,只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复又继续说道:“其二。仗着自己身强体健,去当众欺侮一个比你年长许多的长辈,落井下石。却在外人面前就奴颜婢膝,成了个纸老虎。为了让自己逃脱惩罚,不惜将罪过都推到自己长辈的身上,可谓劣根难除,实在可恨。”
    说到此,她不再去看那个面色尴尬的年轻小伙,只抬起眼来,扫了一眼底下跪着的那些或战战兢兢或欲言又止的人,凉声地感叹,“一个个也身长八尺,须髯满面,却无一人是男儿。”
    虽说墙倒众人推已是常态,然而每每亲眼看到此事,还是让人心中不太舒服。
    那被打翻在地上的老者挣扎了一下,还是没能爬起来,听得楚月此话,只以那枯瘦的双手捂住脸开始恸哭起来,不知是在哭当前的遭遇,还是在哭儿孙的不肖。
    那悲恸的哭声几乎划破了这个村落寂静的深夜,使得底下跪着的众人面色都不自觉地透露出了些不自在起来,却又不敢开口,只得齐刷刷地埋下了脸去,也有听到隐隐约约的啜泣声,不知是在害怕还是在懊悔。
    楚月没有理睬这等哭声,只依旧看着那个眼神躲闪的年轻人,淡声道,“如此一个不德不肖之人,这两巴掌,我打得应该不过分。但我也就只能打你这两巴掌了,剩下的惩罚,还是由得官府来定。”
    宁宸同时也在一边下了令:“蓝若,司绝。”
    “在!”
    “今日在此之人,统统移交官府处置,一律严惩。”宁宸回过眼来,凌厉地扫了一眼跪在其下的人,威严毕现,“若发现还有今天没来得及来的人等蠢蠢欲动,便要相信这里还有更加严厉的处罚!”
    随着一片哭喊告饶声渐渐远去,此事也终究落下了帷幕。
    楚月收回了视线,禁不住叹息:“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晚上,就没能睡个好觉。”
    宁宸伸手拢了拢她的肩膀,一时间也是感叹,却也安慰道,“经此一闹,应该也就是彻底的结束了。这村落里四面来风,便没有藏得住的秘密,想来这等声势之下,也不会再有人胆敢来这里闹事了。”
    “希望如此吧。”她再度叹了声气,心中不自觉地也有些惘然,总隐隐觉得未来的这段路或许会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艰难得多。
    宁宸见着她有些失神的面色,便知道是她心中思虑多了,正想要开口安慰两句,却见她如同一只灵活的鱼儿一般从他的怀里溜开了,“我去屋内看看那孩子怎么样了,此前伤了人,现在一定很惊慌。”
    说罢,她已经脚步急急地冲着那屋走去,只留下原地站着的宁宸,看着自己伸出去半截的手,眼底微微发暗。
    他不知道自己心底这股子别扭的情绪究竟从何而来,分明也是知晓她对于自己定然也是喜欢的,也知晓她对旁人别无二意,甚至面对的仅仅是一个小女孩而已,他却难免还是有些未被关注到的吃味。
    手中折扇悠悠晃晃地一摇,他就此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到底还是回了房去。
    而那头的楚月也已经来到了那个女孩所在的屋子。
    她抱着双膝,正坐在地上,看着地上残余的血污直愣愣的发神,仿佛时间在方才静止了一般,从始至终便没有移动过半分。身上乱糟糟的杂毛粘结着发黑的血污,显得更为狼狈。
    身后的床褥上也凝结着横七竖八的血,使得整个屋子里头都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怪味道。楚月才刚走进去,几乎就被那刺鼻的味道冲得往后退了一步,这才掩着鼻子走了进去。然而那女孩却好似根本发觉不出来一般,只直愣愣地出着神。
    若不是时不时还可以看到那浑浊的眼珠子细微地一活动,几乎都要让人怀疑跟前的这个不知道可不可以再称作“人”的女孩是否已经死了。
    楚月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放轻了行动,走到了她的身边蹲了下来。
    许是因为楚月的动静惊动了她,那个小女孩总算有了相应的反应,只是循着楚月所在的方向转过头来,一双幽黑无神的眼珠子依旧没有焦距,好似如何也找不到定点,但楚月心中知道,她到底是已经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了。
    每一个新的发现,在如今看来都是一次进步。
    楚月心中暗暗欣喜了一下,随即轻声唤道,“小姑娘。”
    她没有说话,只是在停顿了一会儿以后,伸出手来,轻轻地勾了勾她的手指头。
    这是她们此前约定过的交流方式。
    楚月心中稍宽,随即也不顾地上尘土,只也挨着她坐了下来,一边又问道:“有没有被吓着了?”
    她对于话语的反应尚且有些迟缓,但终归还是听得懂,只摇了摇头,一双黑漆漆的眸子轻微地动了动,最终只往下落到了自己的脚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今天你这里恐怕是睡不得了,要不然去耳房挨着我睡?等明日蓝若和司绝回来了,再让他们给你换床被褥,打扫打扫,也好让你好好地住下。”
    小女孩再度摇了摇头。
    “是不喜欢跟人睡,还是不太困?若是前者,就拉拉我的食指,若是后者,就拉拉我的小指头,就跟从前一样,好不好?”
    她伸出手来,勾了勾她的尾指。
    “都已经这么晚了,还不想睡,可是一个坏习惯。”楚月摇了摇头,又见那个小女孩黑幽幽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抬了起来,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不知是因为看习惯了的原因,还是因而她们之间的关系已然逐渐熟络了起来,如今再看那熊身人面的模样,心中已然不复当初见时的惊惧和反胃,只觉得可怜,又见她毛茸茸的面上越发凸显的那双黑葡萄般的眼睛,尚觉得留有几分可爱。
    若是没有遭此一劫,大抵也是个清秀漂亮的孩子。
    思及于此,楚月更觉有些难过起来,却不忍心在这个孩子的面前流露出来,以免让她觉得自己有所怪异不同,只继续说道,“也是,你今天白日里睡了那样久了,刚才又受了惊,想必现在自然是睡不着的。”
    没有回应,她只是看着她。
    楚月早已然习惯了这般如同自说自话一般的场景,虽然说出的话鲜少得到回应,然而她知道跟前的这个小女孩是听得到的,便也并没有那样在意,语气也随之活泼了起来,想要调动起旁侧这个女孩子的情绪:“睡不着的话,那我们来聊聊天吧?虽然我不知道你会说多少话,但我们现在不是已经有了新的沟通方式了吗,是不是?嗯?”
    她说着,一边摇了摇自己的手指示意。
    在她的努力之下,果真那个小女孩的眼睛好像注入了一丝神采来,不似方才那般呆板,只也模仿着她的动作伸出了指头来,轻轻地摇了摇,看着她们相同的举动,不知怎么的,嘴边牵扯开了一个有些怪异的弧度。
    虽然她的表情古怪,好似控制不住面部的肌肉一般,然而楚月还是可以由此猜测,旁边的这个女孩大抵是在笑,只是毕竟从小便被药物僵结了身体原本的肌肉,所以无法正确地控制自己的表情。
    一个连开心都无法正确表达的孩子,天知道曾经所承受的是多么大的痛苦。
    楚月不敢继续往下想,唯恐自己的不良情绪会随之感染到身边的这个小女孩身上。她知道这个小女孩只是无法做出快速的反应而已,心思却并非不敏感,也能够在第一时间感知到人的情绪。
    而正因为如此,她才不能够就此让自己影响到她。
    深呼吸了一口气,楚月重新勾起了一个微笑来,忽然间又想到了什么一般:“对了,与你认识了这么久,大抵也算作是朋友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总不能够一直叫你小姑娘小丫头什么的吧,未免也太不正式了一些,是不是?”
    那个小姑娘微微偏侧了一下毛茸茸的脑袋,好似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此前宁宸曾说过,制造此类以畜类和人类相结合大多用的是身体才刚刚开始发育的孩童,待得成型后便停止生长。
    楚月心中估量着跟前这孩子的身量,应当是在刚刚懂事的时候被拐走的,虽然已经过去了有些年头,但眼见得她还能够听得懂人说话,应该多多少少还会对童年的一些事情留有印象才对。
    倘若……倘若她真的有回家的意愿,还是得先引导出她童年的具体印象才能有所帮助。
    “就是,旁人唤你的名称。像我,姓楚,名月,”她一边说着,一边以指尖在她脏兮兮的小手上一笔一划地勾勒着那个名字,一边说道,“倘若你有一天能够唤我了,便叫我‘盛姐姐’就好了。我很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听到你唤我的那一天。”
    那个女孩子仔细地端详着手掌心中的比划,似乎很是努力地想要记在心中,一边翕动了几分唇瓣,却到底是没有将那名称说出口。
    楚月知晓此事急不得,便也没有强求,只是又问道,“那么你呢?还想的起来吗,从前,他们是怎么唤你的?或者说,你希望我们以后如何唤你呢?”
    那个小女孩犹豫了一会儿,最后也照着她的模样伸出那布着厚厚绒毛的指尖来,歪歪扭扭地写了起来。
    她显然对于写字这项活计并不熟悉,简简单单的字却描画得十分费力的模样,指端下了十足的气力,在楚月的掌心中戳得有些发痛。
    而楚月努力分辨着手掌心中她描绘的字体,忍不住已经顺遂着她的笔画轻声地读了出来:“怪……物……”
    心中一惊,楚月连忙顿下了声音,有些惊异地望着跟前那个面色看起来似乎并无甚异动的小女孩,只觉得呼吸微微发紧:“他们从前就是这么叫你的?”
    小女孩看起来似乎并不知道这个名称究竟代表着什么意思,听得如此一问也只是老实地点了点头。
    “还有呢?”楚月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紧。
    那小女孩想了想,又以极为缓慢而吃力的姿态在楚月的手心中落下了“娼妇”二字。
    “娼”字她写得尤为艰难,大抵是这个字对于她来说还太难以理解,所以自顾自涂涂改改了好几遍,也没能写对字形,楚月却是很快就猜了出来她想要表达的意思。
    楚月的手陡然重重地地一抖。
    这些话,毫无疑问便是她曾经待过的那个杂耍班子内传出来的了。能对着这么一个半大点的小女孩这般羞辱,可见里头是多么个水深火热的地方。究竟还会有多少个如她一般的小女孩,如今还在那个鬼地方经受着非人般的折磨?
    思及于此,楚月陡然收拢了手指,将她的五指并拢在了自己的手心中,微微收紧了力道,迫使她无法再继续写下去。
    那个小女孩偶然被攥住了手,一时间难免有些疑惑,只抬起那双空洞涣散的眼珠子望着她,没有说话,然而大抵想要表达的意思便是对于她的举动产生了疑问。
    楚月深呼吸了一口气,随即定定地说道,“忘记那些名称,那些名称没有一个是能够说明你的。记着,以后若是有人这样说你,你一定要还回去。再这个世间上,没有人能够这样形容你,也没有人有资格对你说出这种混账话。”
    说到最后,她的语气已然冰冷了三分,严肃异常。
    她眨着眼睛,不知道听明白了没,只在楚月握着她的手追问“知道了吗”以后,才愣怔了一下,随即有些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她这样的年纪和心智,俨然还不能够明白为什么楚月会在听到那些话以后发出这么大的反应,也不能够明白那些词汇的具体意思,只记得从前那些人这样叫她的时候脸上是带着笑的,使得她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却也无没有当一回事。
    她从前在那里的时候,本就是人眼中的一头畜生,又哪里还会谈及尊严这回事情?
    只是她既然要自己答应,她便也不忍心拂了她鲜明表露出来的好意,便也就如此点点头,算作是答应了。
    “好孩子。”楚月颇有些欣慰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放下手来的时候仍可以见到掌心和指腹上残余着斑斑点点已然风干了的血块,不知道是刚才那些人的血肉被抓破后溅到了她的头上,还是因为毛皮被野外乡下的虱子叮了而后给咬出血来了。
    但便是这样的伤口,那个小女孩却视若惘然,好似那血肉并非出自于自己的身上一般,也好似早就已然习惯了这抹红。
    楚月心中酸涩,抬起手来拨了拨她乱糟糟的皮毛,一边查看着伤口,一边轻声承诺道,“你放心,从此以后,我也不会允许有任何人那样对待你了。倘若让我听见还有人这样叫你,我绝对不会与他们客气,会好好地教训他们一顿,给你出气,好不好?”
    那个小女孩不知道究竟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便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但凡她唇部一翕动便点头。先前只是微微的,后头动作幅度微微大了些,如同小鸡啄米一般。
    楚月看得出来,她对于自己的迎合中,多多少少地带着几分讨好的意思。如同落水的人死死地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这个小女孩心里应该很明白,她能够救自己,所以才尤为地配合。
    从开始她便知道,这个小女孩并没有因为那一天天的“人熊”生活而彻底失去逃跑的意志,从她半年前还欲翻墙逃跑这件事情便可以看得出来。奈何时局不利,才会造成这副局面。
    她的求生欲望,远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强烈得多。既然如此,她就已然比很多人都有资格作为一个“人”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深呼吸了一口气,楚月对着她弯起了一个笑来,“既然你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那我就给你重新起个名字,愿意吗?”
    女孩点了点头,连带着那浑浊的眼睛也隐隐透露出了些希冀的光芒。
    楚月歪着头想了会,“怕你太复杂的记不住,就叫小茹好不好?”
    那女孩费力地以那嘶哑的声音重复着,却只能从喉咙里头咕哝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单字,好似如何也找不到正确的读音:“笑……颖……消……?”
    “是萤火虫的萤。”楚月在旁提醒了一声,又问道,“你见过萤火虫吗?就是夜晚里身子后头会发光的,可漂亮了,我从前最喜欢的,只是很少有机会出去,所以很少有机会能看到。有一次我在温习的时候瞧见了窗上糊着的纸上有一点幽幽的荧光,便知道是萤火虫,赶忙冲出去就要扑,为此还被夫子给骂了一顿。”
    那女孩先前还认真地听着,然而后期楚月所说的话便已然有些超乎她理解以外了,只能皱紧了五官,好似是在努力地分辩是什么意思,口中一边循着楚月的读音艰难地读着:“小……小……茹……小、茹……”
    她的声带大抵是因为药性而被灼坏了,很难能够发出与旁人一般的语调,她却还在努力地一遍遍尝试着,看起来的确很喜爱这个新名字。
    “对了,”楚月奖励性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一边以指尖在她布满绒毛的手掌心缓慢地画着,一遍又一遍,好让她加深对这个字的印象,口中解释道,我希望你就如同萤火虫一般,无论自觉力量再弱小,都不要放弃发光发热的希望。”
    顿了顿,楚月微微倾过身子来,盯住了那张古怪的面目上不安闪烁的眼睛,以眼神传递让她安定下来的情绪,随即一字一句轻声地说道:“小茹,你要相信,黑夜再长,也总有光明来驱散,而你的力量再为微薄,也总能够成为这光明中的一员,或许也是最为重要的一员。”
    小茹对于楚月的话语一知半解,但总也可以猜出她的大致意思来,便也用力地点了点头,口中还在磕磕绊绊地重复着:“小茹……茹……小茹……”
    说着说着,她不自觉地牵扯起嘴角来,努力地想要往上撇着,好让自己的开心更为溢于言表一些。
    依旧是那副古怪的表情,但那双原本如同一片灰烬的眼中,却伴随着对于身份的认同而燃起了星星点点的光彩,使得那张稚嫩的面庞也显得活泛有生气了一些。
    看起来,她是喜欢的。
    楚月微微一笑,“从此以后你便作为小萤而生活着,便是一个新的人,一个新的身份了。没有人能用过去的目光看你,用过去的态度来对待你。忘掉那些不愉快的记忆,从今天开始,你要作为一个完完整整、健健康康的人好好活着,好不好?”
    说罢,楚月已然伸出指头来,尾指微微勾起,眼神示意着。
    “小、茹……”她依旧是低声重复着,大抵还在努力地适应着这个于她而言陌生又新奇的新身份,一边伸出了尾指来,轻轻地勾上了楚月的尾指。
    懵懵懂懂地看了两人互相勾着的手指一眼,小萤好似突然间明白了什么一般,咧开嘴笑了起来,喉咙里咕哝了一声,“小茹……”
    经过多次练习,她总算能将这两个字读得让人听懂了。虽然语调还是有些怪异,使旁人听着忍不住要发笑,但至少不再如同从前那样说什么都宛如小兽一般怪异凶悍,让人难以弄懂。
    “对,就是小茹。”楚月颇为赞许地拍了拍她的脑袋,而后又站起了身来,“好了,夜深了,今天要早早休息,好好养伤,等明日我过来检查,若是见你精神不错,就开始教你其他的,好不好?”
    小茹听得此话明显雀跃了起来,飞快地点了点脑袋,而后从地上费力地站起身来便要爬上床去,却被楚月拦住了,“这床上头都是血,还没收拾干净。我们小萤是干干净净的小姑娘,可不能够睡这种地方,先去耳房里凑合一下吧,等明日收拾好了再搬进来。”
    小茹乖巧地点了点头,一面已经随着楚月的脚步去了,只是那指头还一分不离地勾着楚月的手指,好似终于寻到什么救命稻草一般,一直到楚月带着她到了房前,这才尤为懂事地放开了手。
    “好了,小萤,回去休息吧。”
    她乖巧地点了点头,随即盯着自己的脚尖,一边低低地重复着“小萤”一边走了回去。
    一直见到她平躺到了床上,楚月才放心地帮忙吹熄了蜡烛,随即掩门离去。
    折腾了一整夜,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然而宁宸所在的主屋内灯还没熄,从外头便可看到窗纱透出朦胧的光亮。
    楚月的脚步轻微地一顿,自屋外望着里头的烛光,心中难免也有些愧疚。
    这一整天下来因而小萤的事情,实在是没有怎么顾及宁宸的感受。那个大男人虽然在外头独当一面,私底下却是黏她黏得很,如今这么忽视他,还不知道那个男人心里头要暗自别扭到哪里去。
    说起来,他今日奔波处理了这么多事情,想来也未必会比她来得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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