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时,宁宸的面上已然有些不忍和愤怒,“你跟前看到的这个,就是‘采生折割’中的‘人熊’一种,你知道是如何做的么?”
    楚月摇了摇头,心中却已然剧烈地跳动了起来,忍不住已经捂住了嘴巴,好不让自己在宁宸描述的时候径直吐出来。
    宁宸冷着脸庞,一字一句说道,“将一个孩子以迷药弄昏,而后用特殊的技法和药物使得他四肢乃至身体上的皮肤都溃烂,直到自动剥落,头发以及头顶的皮肤也用滚烫的热水一举烫掉。再捕猎一头幼年棕熊,趁还有气的时候,将其上的皮毛血淋淋地扒下,就此覆盖在那个孩子的身体乃至头顶上,敷上药物,就这么等着孩子的皮肉跟棕熊的皮毛随着岁月推移而长在一起。约莫一两年以后,这一头‘人熊’便已经完成了。“
    虽然此前已然做好了准备,然而当宁宸话音落罢的时候,楚月还是只觉得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涌,连忙将头伸出车窗外呕吐,抬眼间却正好又看到了那个“人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车窗前,那双与人类别无二致的眼睛正在望着她,通身的鬃毛发臭发粘。即使她在车内,都已然能够嗅到一阵阵恶臭的气息。
    即使在知道跟前的这个“怪物”是个人,然而楚月在面对他的时候,还是感觉通身一瞬间都被冰冻住了一般,手脚也僵硬了起来,近乎不知道如何摆放。分明是想收回眼去,视线却不自觉地停驻在了那张人脸上头。
    细看才发现,那实则是一张极为秀气的脸蛋,似乎是个女孩的模样,看起来也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眉眼间还带着稚气。若是放在寻常人的家里,大抵也是个在父母膝下承欢撒娇的年纪,如今却要顶着这么一个古怪肮脏、令人作呕的躯体沿街而行,不知道心中得承受多么大的苦。
    她低下眼来,但见那人熊的身上还有几道狰狞可见的血痕,看起来似是鞭伤,应当是被人打的。那样严重的伤口,即使是放在一个成年男人的身上,都已然足够他痛呼好几日了,更何况还是个这么小的女孩子。
    然而那个“人熊”好似根本对那个伤口没有感觉一般,亦或者是已然习以为常了,只不住地以眼风觑着她,几乎是惯性地做着拱手作揖的动作,却并不如同猫猫狗狗一般让人觉着可爱,只让人觉得通身发凉,平添了几分诡异的意味。
    楚月想要对她说些什么,想要问问她的名字,问问她家中在哪里,是什么时候被拐来的,还记得回家的路么?然而话都到了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若是按照宁宸此前所说的,这个小女孩在被拐来的年纪定然比现在更为小几年,当时才几岁的孩童,又经历过了那般噩梦般的折磨,如今连话都说不全,还会记得回家的路和自己的名字吗?
    就算能够将她送回家中,家里人看到她这副模样,会不会根本觉得不如当做这个孩子干脆利落地死了倒好?
    楚月正在心中纠结着,那个“人熊”却是直勾勾地开口了。分明是那般稚嫩的脸庞,然而自喉咙中发出的声音却是破碎而喑哑的,如同破锣一般难听刺耳:“夫人……给点钱吧……给点钱吧……”
    她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倒是咬字清晰,显然是特意被人教过了的,一双附着了厚厚皮毛的手,就此努力地伸了过来,眼看着就要探到楚月的脸上。
    楚月忍不住惊惧地叫了起来,很快便被宁宸自车内拉了回去,一遍又一遍地安抚着:“乖,不害怕,别看。”
    她伏在宁宸的肩膀上,仍觉得牙根不受控制地一阵阵打着颤,脑中一遍遍地回忆着那张孩童的面孔,和那与其并不相称的棕熊身形,以及那声出奇诡异难听的“夫人……给点钱吧……”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她情不自禁地念出声来,眼睛瞪得大大的,胃中和喉咙里那刚吐过的灼烧感还在继续,折腾得她只感觉通身冷得异常,就连抱住了一个烧得热腾腾的手炉也无济于事。
    她忍不住攥着宁宸的衣袖,口中一遍遍地询问道,“到底是怎么会出现这种东西的?到底是怎么会出现这种残忍的手段的?”
    她永远不敢想象,那样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在通身溃烂的时候该承受了多么大的痛苦,在发现自己已然变成了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供人驱使的时候又是有多么的绝望,更不敢想象,若是那些孩童的家人有朝一日在路上遇到了自己的孩子变成了这副模样,心神该受到多么大的冲击。
    “自然是用以乞讨的一种手段。世间上永远不会缺有猎奇心态的人,而此‘人熊’正符合他们的猎奇心态,自然会有人愿出钱来看它们表演,亦或者是做出他们想做的事情。你看这个‘人熊’的形态动作,明显都是经受过人一板一眼教过了的,定然也已经靠此搜刮了不少钱财了。”
    说着,宁宸不禁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类“人熊”,会说简单的字,会有人的一切行为,却外貌如熊,时时刻刻都痛苦不已,却表达不出来,除却被采生折割的人教会的几句讨巧话,只能以挤眉弄眼来表达出自己的情绪。可是,谁又会在意这么一个怪物呢?更何况,这类被改造过的‘人’,最终都是活不过多长的。等到一个死了,就再换一个顶替上,不断地产生制造出这种怪物出来,供人取乐。没有人会知道他们在人间短短数年的存在,也或许那对于他们来说,根本就不能称之为‘活着’。”
    楚月的容色微动,眼前仿佛再次浮现出了那个“人熊”与自己对望时的那个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神情,不觉紧了紧手指,攥住了自己的衣襟。
    见楚月的情绪已然逐渐稳定下来了,宁宸才抬起眼来,重新挑开了帘子,冷声继续说道,“这是在乞丐中都最为让人不齿的行为了,朝廷已经明令禁止,一旦发现,便是极刑处置,天知道怎么会发生在这个地方。莫不是仗着天高皇帝远,就此为所欲为了!”
    蓝若和司绝如今自然也逐渐平静了心绪,只回身问道,“爷?要不要我们下去将它赶走?再拖下去,天就要黑了,这里四处破破落落的,估摸着还有几个时辰才能走到可供歇脚的客栈呢,切莫再误了时候了。”
    这厢宁宸刚要下令,便见着一个穿着黑布小褂、留着八字胡的男子急急忙忙地冲上了前来,一脚踹开了那个“人熊”,口中以当地口音浓重的话语骂骂咧咧道:“没眼力见儿的东西,不好好去讨东西,反而在这里拦这几位大爷的车!没见到那大爷们身上的衣裳布料么,那是你可以玷污得起的人物么!不知好歹的臭东西!等回去老子还不打死你!”
    那“人熊”本就体格孱弱,如今被这狠狠的一脚踹到了地上,哪里还有反抗的能力,只能不断在黄沙飞扬的地上翻滚着,喉咙中发出嘶哑难听的“喔——喔喔——”的声音,好似是呼痛,听起来却又显得无比的古怪诡异。
    那男子偏偏还嫌着这还不够一般,上前去又用手中油光发亮的长鞭狠狠地抽打了几下,口中继续骂骂咧咧着:“你还叫!你还叫!污染了各位大爷的耳朵怎么办!你个王八犊子,狗东西,丑八怪,让你讨钱不好好地耍个技法去讨,横在人大爷的马车前头算是怎么个回事!”
    “啪——”
    又是一鞭子抽了下去,轻而易举地便破开了那厚实的皮肉,翻出底下血淋淋的红肉来,可见力度之大。
    那“人熊”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战栗了起来,显然是已经疼痛到了极点,喉咙中也蓦然爆发出了迄今为止最为尖锐的一声惨叫。
    这声惨叫反而更为激发了那个八字胡男人的愤怒,口中愈发凶狠地骂骂咧咧道,“你个怎么教都不懂事的狗东西,好样的,好样的!老子今天就让你记住!不是横么,不是怎么打都不听么,老子今天就打到你听为止!一条贱命有什么好在老子跟前挣扎的!”
    楚月自然也听到了外头的喧闹,探出头来正望见跟前那荒诞又残酷的场景,不禁冷下了脸来,“司绝!”
    司绝自然会意,直冲上去,踢开了那个陌生男人的屁股,一边高声喝道:“你是什么人!街上怎么随便乱打人了!真当这里没有王法了!”
    说着,他手中的马鞭已然随之挥去,一把卷走了那个八字胡男子手中握着的乌黑长鞭,狠狠地甩到了一边去。
    许是司绝的气势太过凶狠,那八字胡的男子明显震慑了一下,而后来不及去捡辫子,只又马上谄媚地笑道,“是,是,是小的不对,不过这个狗东西不好好教训一下是不行的。上回便冒冒失失地冲了出去,冲撞了别人的车马,这一回又来,惊扰了几位爷,真是对不住,对不住啊!”
    司绝对于这类见风使舵的人向来嗤之以鼻,再加上方才才见过跟前此人那般穷凶极恶的模样,故更为厌恶,语气丝毫没有放软,“那也不能够乱打人啊,她是你何人,你需要这么打她?说到脏了我们爷的眼睛,你的做派才是脏了我们爷的眼睛!狗日的犊子,还不赶快跪下给我们爷赔罪!”
    被司绝教训过一顿以后,那八字胡男子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口中连连称是,才又转过了眼来,在见到马车内的楚月和宁宸时,一张油光满面却又精瘦得如同猴子般的面孔中瞬间转换为了一派油腻的笑意,连带着那两撇小胡子都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
    其变脸技术,令人叹为观止。联想到他方才的行径,也更为令人作呕。
    许是认清了如今在马车内的这两位才是真正的主子,论马车和衣裳,看起来都应当是出手阔绰的主儿,那八字胡男子面上的表情更为谄媚讨好了起来,只不断磕头道,“这位爷,夫人,是小的不好,是小的没管教好底下的狗犊……不,是没管教好她,以后定然是不会发生这类事了,还希望二位大人有大量,随便赏点银子便当做我们二人今日出来乞讨的辛苦费了,小的先行在这里写过二位了。”
    都已然到这个地步了,居然还想着讨赏?宁宸的面上一丝讽刺之色划过,连对话都懒得与他多说一句,只怒喝了一声,“司绝!蓝若!”
    几乎是话音刚落的一刹那,司绝和蓝若已然飞身而起,干脆利落地一边一个摁住了那个八字胡男子的肩膀,双手往后生生地压去。
    脱臼的痛感使得那个男子失去了笑脸,也大声地惨叫了起来。
    痛呼的同时,那八字胡男子却还不忘疑问,“爷?爷?小的也不知道哪儿得罪您了,爷?就放过小的吧,放过小的吧……啊!疼!……救命,爷,小的没有得罪过您啊,若是您对小的有什么不满,好歹也直接说出来,让小的死个明白啊,不然小的死也不瞑目啊,爷!夫人!夫人快救命!”
    楚月更懒得理他,只在心中定了定,转而跳下车来,朝着那个还躺在黄土地上奄奄一息的“人熊”跑去,一直到了她的面前,才停下了脚步来。
    紧了紧拳头,她蹲下身子来,将那个“人熊”扶了起来。
    然而这样的尝试却是徒劳无功,每每扶起半空中,那“人熊”便又不堪身体虚弱,而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这样近的距离里,楚月可以清晰地看见那骇人的棕黑色毛皮上纵横交错着狰狞无比的血痕,有已经结痂了的,也有刚刚打出来的,交织在一起,只让人望而生畏。
    看来她身上的伤都是这个陡然跳出来的八字胡男子打的了。眼看着那陈年旧伤的痕迹,估摸着应该也有些月份了,原本是应该早就好了的,但大抵是因而这类“人熊”本就体质孱弱,再加上那人并不将其当个人来对待,更没有心思去处理伤口,才让其一直感染发炎,最终演变到而来这种地步。
    盯着那一道道伤口,楚月仿佛在看着一个个因为采生折割的痛苦而嚎叫着死去的孩子,眼中不觉泛出泪光和凌厉的冷色来。
    过来半晌,她逐渐克服了恶心和恐惧,取而代之的只有无限的愤怒和颤抖。
    天底下如何会有这样反人类、逆天命的东西!又是如何会有这样穷凶极恶的人,如何会有这样惨烈至极的手段,如何还会有人以观赏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取乐?那一个个道貌岸然的人,她真也想扒下他们外表的那一副人皮看看,底下是不是一只形态可怖的怪物!
    世上最可怕的,就是人心,果然不假。
    勉强压抑住心底的情绪,楚月重新蹲下身子来:“你……能听得到我说话吗?或者说,听得懂我说话吗?”
    那个“人熊”匍匐在满是粗砺沙石的地面上,看着好像已经就此昏死过去了,只留下那于血色沾粘、肮脏发臭的皮毛堆在那里,乍一看上去,好似一具小小的熊类尸体。
    只有楚月尚且还记得那双眼睛,幽黑、空洞、绝望,分明也会动弹,然而那涣散的光芒让她如同个被操控的古怪偶人一般,诡异又惹人心疼。
    思及于此,她没有放弃,只继续一声声地轻声唤着,“如果能够听到我说话的话,至少应一声……至少应一声。虽然我没有能力能够把你恢复成原先的模样,但是我可以……我可以让你此后都不再挨打了。你相信我,好不好?”
    她实则也不确定这样一个自小便被当做异类怪物培养起来的孩子究竟能不能够理解她口中所说的话,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让这么一个心理本就已经受到巨大创伤的孩子能够信任自己,只是但凡有一丝希望,她还是想要试试看。
    纵然她全身都已然被改造成了一头熊的模样,但那毕竟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那八字胡男子被胁迫着以一个古怪的姿势跪在了地上,偏生生又不见那两位主子发话,心中正发虚得很,抬眼以眼角的余光觑了一眼,但见那个满身绫罗的贵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了车,如今竟蹲在那个怪东西的身边一声声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不觉转了转眼珠子,心中思量着大抵是那位夫人从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稀奇的玩意儿,所以才有了兴趣。
    虽然少了那个怪东西,无疑是让自己少了一大笔可观的收入,可是眼瞧着跟前这些人马俨然不是他一个平头老百姓惹得起的人物,若是能够拿这个怪物来保自己一条小命,倒也是划算。
    如此想着,那个八字胡男子已经从痛得扭曲的面庞上硬生生地挤出了一个难看而讨好的笑容来:“若、若是夫人喜欢这个,那小的便就此让她跟着夫人算了。脏是脏了点,不过瞧着那张小模样,也还是漂亮的,能够陪在夫人旁边解解闷逗逗乐子也是好的,对了,各位爷不知道吧,她还会变戏法的,杂耍什么的样样都行,保证夫人会喜欢,还有啊……”
    话还没有说完,眼前一柄出鞘了的刀已然使得他硬生生地咽下了喉咙里的话,那双绿豆小眼睛只不断往下盯着那几乎已经快要抵到自己鼻尖的锋利刀刃,吓得两撇小胡子直哆嗦。
    蓝若执着刀,大声喝道:“放你娘的屁!你再多说一句话,本大爷现在就把你的鼻子嘴巴都给削了,再把你的眼珠子给拿出来,换上两个石头进去,看看到时候你逗不逗趣,喜不喜欢,会不会变戏法!”
    随着身子一颤,那男人的身上陡然散发出了一阵恶臭来,引得司绝和蓝若齐刷刷地皱起眉来,一手钳制着那个男人,一边以手掩鼻。
    这个男人竟然就这么被吓得失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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