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宵苦短,一夜痴缠。
    外头的清心还在一下下地叩门:“小姐?小姐?您醒了吗,若是醒了,奴婢已然打水过来伺候您洗漱了。”
    说罢,她便要推门而进。
    “别!”楚月连忙阻拦,然而清心却已然先行一步地推门而入了。
    宁宸手疾眼快地抓过被子去将两人的身体包裹住,然而眼见得两人一个头发散乱眸光带水,另一个脖颈还有着斑斑点点的吻痕,看起来都没好到哪儿去。
    两人如今的模样,还有床下散落着的那些或被弄脏或被撕碎了的亵衣裤……但凡是个明眼人,一看便知晓昨夜究竟是有多么的激情。
    一进门就乍然面见这等香艳无比的场景,丝毫未曾做过准备的清心只感觉脑子被闷锤打了一下,不禁瞪大了水灵灵的大眼睛,一时间竟愣怔在了原地,差些连手上端着的铜水盆都快要那不问了。她想要拔腿就跑,然而双腿却仿佛一时间生长在了地上,使得她如何也无法转身逃窜,只能看着自家的小姐和姑爷两人以一个怪异的姿势攥着绸被看着自己。
    最终还是楚月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打破了当前尴尬的气氛:“清心……”
    仿佛被这一声唤终于唤醒了神智,清心连忙将手中的水盆原地放下,飞快地道了一句“奴婢知错,奴婢知错!”便如兔子一般跑开了,临行之前还不忘带上了门。
    她早该想到的,他们家小姐和姑爷这样年轻,晚上干柴烈火也实属常事,怎么就这样冒冒失失地推进去了?
    清心捂住羞红的脸颊,一路狂奔而去,只余留下房内还在愣怔的两人。
    半晌,楚月才两眼一翻,重重地拿过被角重新任由自己倒在了松软的床榻上,又以被子蒙住了通红的脸颊。
    天知道清心这个尚未出嫁的小姑娘,在亲眼目睹这等景象以后,日后会怎么面对自己。
    宁宸俨然也被这一来二去的情景弄懵了,待得反应过来以后,只“扑哧”一声失笑了出来,而后逐渐变成大笑,直到肩膀都随之剧烈地抖动了起来。
    这主仆二人,未免也都太过有趣了。
    楚月将脑袋埋在被窝里,捂着耳朵,却依旧还是可以捕捉到宁宸那肆无忌惮的笑声,不禁有些郁闷:难不成就有这样好笑?
    虽然心中忿忿,她却还是只能捂着耳朵躲在里头,不让自己那红得如同苹果般的脸颊再露出来,以免又惹得那个家伙嘲笑一通。
    笑够了以后,宁宸才终于抹了一把眼角笑出的泪水来,就此将楚月那用以遮挡的被子翻开了,“人都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你还打算赖床到什么时候,嗯?”
    “……”楚月鼓着嘴巴,并不准备回应他。
    宁宸倒也不在意,只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下了床将此前清心急急忙忙放在原地的水盆拿了过来,绞了一把帕子,为她温柔地擦了擦脑门上头方才被生生闷出来的薄汗,“马车想来已经在门外等了,收拾一下,我们拜见过母妃以后,要准备上路了。”
    “嗯。”提到正事,楚月的面色总算自然了些,在脸庞被擦拭干净以后,便利落地爬了起来,拖着虚软的身子朝着衣柜走去。
    宁宸在后头欣赏着她明显虚软得几乎快要撑不起身子来的模样,忍不住挑眉起哄,“娘子,娘子,需不需要为夫帮忙你换衣服?”
    回应他的是扑面而来的一个绣墩子,和一声娇嗔:“不许偷看!”
    宁宸稳稳当当地在半空中接住了,一面低眼望着手上的绣墩,不自觉吃吃地笑出了声来,到底是没再继续招惹她。
    他甚深知自己的这个小妻子便是只猫一样的人物,若是挠挠肚皮搔搔下巴也不过就是伸伸爪子,可若是再继续踩她的小尾巴,她可就要炸毛跳起来挠人了。
    好在楚月虽然疲累,但是手脚却很利落,三下五除二地便已然将自己收拾完毕。
    因而清心那个面皮薄的小丫头已经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楚月也只能开门唤珑清进来帮忙梳妆打扮,随即与宁宸一道前去太子那儿拜见。
    或许是因而冥冥之中感觉到了自己的儿子将要离开,此前一直处在昏迷状态的太子最终还是在李大夫和陈大夫的联合努力之下,于今早清醒了。因而不知道这会维持多久,所以赶忙趁着有意识,喂了些许时刻在旁边准备好的热腾腾的汤药进去,瞧着面色总没有那样难看了。
    宁宸和楚月进去的时候,太子正直着上半个身子,靠在贵妃榻上歇息着。
    说是歇息,可她却仅仅是躺着,并没有闭眼睛,只是直勾勾地望着窗外,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那双昔日里以美貌著称的眼睛,在病痛的折磨中,已然消磨了几许光彩,如死鱼眼珠子一般暗沉寂寥了下去,使得那张原本保养得宜的面容也失色了许多。
    然而即使如此,听到太子终于醒过来的消息,上上下下都还是欢喜的。毕竟大夫说过了,只要能够醒过来,病情便多多少少能够有所好转,他们作为下人,身上背负的压力也会少一些。
    一直等到下人通传二公子和二夫人到访,太子的面上才露出了笑意来,转而费力地在留香和沫瑶的帮助下,从贵妃榻上偏转了半个身子来,一双眼睛总算泛出了些活色来,视线都聚在那进门的一对璧人中。
    “母妃!”
    “楚月给母妃请安。”
    宁宸见到太子终究是醒了,眼神中不免也蕴出了欢喜的色彩来,连忙加快了脚步走到了榻边半跪下,一边拉住了太子的手,见那双原本也算细致的手如今上头全是针灸后产生的细微淤青,又因而因病暴瘦而青筋暴突,拿在手中时,只感觉好像握着一块枯树皮,当即眼中不免也是陡然一酸,险些就要就此落下泪来。
    楚月往前了几步,见宁宸的神情有所变动,便还是站在了原地,不欲打扰他们母子二人暂且团聚的时刻。
    宁宸只握着太子的手,反复摩挲着,想要将那皮肤的粗糙感和泛起的细微鸡皮都就此抚平一般,结果自然是无用。他也只能垂下了脑袋来,但觉鼻头酸涩得很。
    他深知母妃也是个多么爱漂亮的人,什么都要用最好的。父王因而她的这等喜好,曾经托人从西域进了好一批胭脂水粉来给母妃,每日也是自边境进口的羊脂香膏抹着,就连宫里头的娘娘都尚且没有这个待遇。
    然而,便是这样一个爱美的人,如今却因而病痛的折磨而躺在贵妃榻上,形容枯槁,连手也变成了这副模样。若是让从前的母妃看见了,定然是要崩溃大怒的,然而如今母妃的身体,俨然已经做不出此等举动了。
    “宸儿,抬起头来,给母妃好好看看。”太子怜爱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儿子,“母妃到底是昏过去了几天,为什么却觉得已经很久没看见你了?”
    宁宸应声抬起脸来,那一对泛红的眼眶清晰可见。
    沉默了一会儿,他骤然大声喝道,“来人,取最好的羊脂膏来,我帮母妃亲自来上。”
    “是!”旁侧的留香应下了,一面急急忙忙地去取了。
    太子微微皱起了眉心,却并没有出言阻拦,只是轻声叹气,声色有些虚弱,“何必呢?母妃现在都已经是个病人了,哪里有病人还这样爱美的?”
    她如今虽然清醒了,但看着似乎依旧有些虚弱。仅仅是这么一小段话,她其中便停顿了三四次,好似每回都要歇口气才能继续说话。
    宁宸不敢再抬眼去望太子那眼中的寂寥,只能微微加重了握着她手的气力,语气状若轻松,“母妃这话是怎么说的?母妃就算不施脂粉,也是天底下最美的人儿。只不过母妃既然这么美,本便应该配上最好最美的东西,让母妃更加容光焕发,不是么?”
    太子“扑哧”一声地被宁宸那煞有其事的模样给逗笑了,只抬起如同枯枝一般皮包骨的手指来,轻轻地点了点他的额头,嘴上嗔道,“油嘴滑舌。”
    末了,她又轻声叹了叹,“你不必安慰母妃了,母妃也知道,自己如今是什么模样。所以,原本你父王清晨进宫前要来看我,我让留香和沫瑶拦着,如何也不让你父王进来,只说是我还在歇息着。一直到你父王最走了,也没能让他进来见上我一面,你可知道是为何?”
    “为何?”
    太子面上微微绽放出一个虚弱的笑来,许是因为在与儿子对话,所以此前那混沌无神的眼睛里头,如今到底是绽放出了几分光彩来:“自古男人薄幸,色衰而爱驰,古来至今,便是国色天香的大美人,都没逃过这种凄惨的下场。虽然我与你父王已然成为夫妻那样多年,彼此都已经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是老了、丑了,精力也不如从前的时候了,然而这毕竟是一天天朝夕相对,所能够慢慢适应的改变。可如今你看看母妃……”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想笑,然而神情却还是不受控制地流露出了些悲哀之意来:“母妃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照镜子。当看见镜中的人的时候,母妃也不敢相信那竟是自己的模样。试问就连我也接受不了的相貌,你父王看到了,又会如何作想?”
    宁宸眼眉微沉,嘴上却还是轻声安慰道,“父王不会介意的,母妃您可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早已经是约定好了要举案齐眉,白头到老的。既然如此,不过是一场小病而已,父王又怎么会有别的想法呢?”
    “宸儿,你还太年轻,不知道看着所爱之人老去是什么样的感受。”太子苦笑着摇了摇头,“我相信你父王是喜欢我的,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来,都还向着我。然而他始终不是只爱我一个人的,不然也不会多了旁人。毕竟是一朝王爷,妾室多些,也是没有什的,只是却也不得不让母妃提起警惕来啊!”
    听到这里,一旁的楚月也难免有些动容。
    在她的眼中,太子爷与太子二人已然可以称得上是伉俪情深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如今太子爷却还是唤太子的爱称,看起来俨然算是个好丈夫。然而便是在这样的条件底下,太子却还是必须提起警惕来,可见这么多年的宅院生活中,太子的心里,也未必有那样的快活。
    说来也是,被困居在这无形的金丝鸟笼中只能围着一个男人转的女人,就算感情再为深厚,终究还是有些差强人意。
    思及于此,楚月不禁低下了眼去,看着自己的足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头的太子又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母妃如今年岁已经慢慢地大了,容貌也慢慢地老了,可是这天底下却永远不缺年轻美貌的女孩子。她们都拥有着我当年嫁给你父王时拥有着的一切……”
    她自袖中伸出指尖来,微微抬起抚摸过自己的五官,眼中散着希冀的光彩,口中喃喃道:“……光洁的额头,红润的嘴唇,漂亮得像是鸿鹄一般的脖颈,还有那声音,如黄鹂一般,真是清脆好听。那些东西,母妃年轻时,不是没有过,只是,也不是只有母妃才拥有。”
    话说到最后,难免流落出了几分苍凉。
    说着,她又抬起眼来,似是看到了站在一边的楚月,眼眉又弯了起来,也对着她招了招手,“月儿,过来。”
    楚月听话地走了过去,一边跪倒在了太子的面前,没有说话,只是接过了留香取来的羊脂膏,以指尖挑了一些,用掌心的温度稍稍融化以后,轻柔而细致地敷在了太子的手上。
    羊脂软滑,在经过按摩以后,使得太子此前光泽暗哑的手上终究是也泛出了几分微光来,虽然还是无从更改那暴突的青筋,但眼瞧着到底是比方才要好些了。
    太子低眼看着楚月,眼中也透露出几分欢喜来,只反转过手来,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口中不住念叨着:“好孩子,好孩子……”
    顿了顿,她又问道:“你知道母妃为什么一开始就喜欢你么?”
    楚月轻声应和道,“予儿不知,但予儿一开始便也是喜欢母妃的。”
    “真是个会说话的孩子,宸儿的那些个机灵劲儿,大抵也是从你身上传染过去的。”太子又是笑,继而喘了口气,又说道,“母妃喜欢你,是因为从你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她抬起手指来,抚过楚月的下巴,似乎是在仔细打量着,口中一边轻道,“记得本宫当年嫁到太子府的时候,也是你这样的年纪,哪怕不施脂粉,都能够鲜灵灵活艳艳的。虽然已然嫁为人妇,开始操持府中事务了,往日里在人前自然要端庄沉稳大气,在人后却还是个小姑娘的心性,哪里会害怕年华老去,容颜枯萎?所以,母妃刚见到你时,便好像看到了自己当初一般,总生出几分亲切来。”
    楚月轻笑,还在缓缓按摩着她的手腕,好活动一下,以免在病情康复以后又患上关节的毛病:“母妃当年是名满京城的美人,浅予哪里会敢与母妃比肩?”
    太子不觉也笑了起来,连着面上的皱纹都不禁舒展开了许多,口中却还在埋怨道:“你们这对小夫妻啊,都是油嘴滑舌的,成天尽会哄着母妃开心。”
    一边说着,她低眼下去,望见自己那敷了羊脂膏后的手,打量了一会儿,嘴边的笑容不禁又有些苦涩起来,“我躺了这么久,这双手,蔻丹都已然退了……你父王从前最喜欢我染胭脂色的蔻丹,说这个颜色最为衬我,又显得肤白。可是如今看起来,再染这类鲜艳的颜色,不过也只是东施效颦,多此一举罢了。”
    楚月急忙说道,“您在父王的心中,定然是无可取代的。”
    “无可取代?”太子重复了一句,面上似乎有些愣神,然而很快却又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个世上没有谁是无可取代的。即使我是你父王明媒正娶的妻子,这个王府里的太子妃,然而若是我出了什么意外,还是会有人削尖了脑袋想要顶替上来。”
    “母妃,不许这样乱讲话……”宁宸皱眉喝止了,面上满是心疼之色。
    “母妃这并非是悲观,而是这么多年来早已然悟出了的道理。若是本宫没有猜错的话,在本宫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府中大抵暂且是林馨儿操持了吧,是你父王的授命,对不对?”
    一时间,楚月和宁宸二人都不禁沉默了下去,因而太子口中所说的确是事实。
    他们怎么没有想到过,太子大抵已然是这个世上最为了解太子爷的人,对于府中的格局变化,也早就已然了然于心。他们如今任是做再多的安慰,也不过是徒劳无功而已。
    太子实则什么都知道。
    看着他们那凝顿的面色,太子便是微微弯起了苍白的唇瓣,已然猜到了,“我说的是真的,对不对?”
    没等他们回答,太子便已然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本宫生病时,你父王想的定然会是我年轻时生病的模样,柔弱得像是一枝柳条,眼睛像是蒙了层雾般瞧着他,大抵心中的确是怜惜的。只是他大概没有想到,原来我这个年纪的女人,病了以后却像是没有水分了的枯枝般,让人看着只能够想到凋零和畏惧罢了。”
    “母妃……”宁宸听着已然有些不忍,忍不住出声想要阻止。
    太子却并未管他,只低下了眼睛来,“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去打扰我在你父王心里头的模样呢。我宁愿……我宁愿在他的心里头,还永远是初嫁给他时的那个样子。若是不可能,至少也得是他记忆中最好的样子,只有那样,我才能够永远活下去,在你父王的心中永远活下去。”
    楚月抿了抿唇,没有再行劝阻,只是一边以软膏按摩着太子手上的各处关节,一边静静地听她诉说着。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这一场饱受折磨的大病多多少少还是摧毁了太子的心防,她今早的话语几乎要比楚月自入府以来听到的所有话都要多,都要深,像是一个赶不及时间的人,拼命地想要在人间里头多留一些痕迹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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