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的夏天向来都不是凉爽宜人的,何况是如今战乱纷呈的时期。
    时至正午,灼灼的日头几乎把夯土的路面烤得开裂,空气中除了蒸腾的热气,便只剩下呛人的土腥味儿。偶尔飞过几只不知名的鸟儿,也大都是闭紧了原本吵闹的嘴巴,逃避着骄阳,从空中一掠而过。
    当年春秋两季总会车水马龙的汲水街在这种时候,萧条到了有些可怜的地步。
    路两旁的店铺,不是干脆因为天热没开门,便是懒洋洋地敞着个大门,一眼看进去,除了正趴在柜台上那无精打采的伙计,再无半个人影。整条街上除去正往阴凉地儿里磨蹭的乞丐,大概也只有正味居里的厨子和跑堂们正忙得不亦乐乎。
    周正阳做了二十年掌柜,天下之大,直到今天才明白什么叫无奇不有,今儿个才算是真真儿地开了眼界。眼前桌旁只坐了两个人,但他们坐的却是十人的大桌,而桌上摆满了或空或将空的盘子和酒壶。
    小二好容易将一大盘子套烧百鸟落在了刚刚清出的空地儿上,这才得空靠在柜台边上,拿毛巾使劲擦着跟水捞似的头脸。“这两个也太能吃了,掌柜的,咱后厨的料可用过半了。”
    周正阳何尝不知,自己店里的原料常年备着八十人的份量,今儿个至少已经消耗了四十多人的量。那二位难不成是饿死鬼投胎么?眼瞅着账本上已经记了一百七十多两的账目,而那二位身形跟熊似的大爷却根本没有半分要付账的意思,周正阳实在是沉不住气了。
    小心翼翼地蹭到客人边上,周正阳用再小心不过的语气试探着问道:“二位客人,小店本小利薄,不知二位是不是先把吃了的账付上?”
    这两人一个光头,一个头顶扎了个冲天辫,听到掌柜的话,光头的根本没有反应,依旧猛吃猛喝,而那头顶冲天辫的却抬起头来,看着掌柜,嘿然笑道:“掌柜的,你这套烧百鸟做得不错,我们兄弟下回还来。”
    冲天辫拍了拍身边仍自大吃的光头,后者居然立刻便停了嘴巴,端坐不动,只是眼中对于桌上残羹深菜的贪婪却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冲天辫看着被自己笑得有些发毛的周正阳,咧了咧那张大嘴,笑道“掌柜的,我们兄弟现下也算是七八分饱,常言道饱暖思春,不知道你这附近有什么乐子可让我们兄弟消消食的?”
    周正阳越听越是心惊肉跳,等冲天辫说完最后一句,周正阳心中已经了然。完了!这两人不是杀人越货的强盗,便是江湖上有名的恶贼,要么干脆就是战场上出来的逃兵!我周家祖上从来都是小心做人,奉善为先,今日咋就让我周正阳碰上这么两个货色?
    周正阳心中唉叹不已,面上却不敢表现分毫,仍是笑道:“承蒙二位爷看得起小店的饭菜,以后但凡二位爷需要,尽管来,小店自当全力伺候二位。至于那烟花场所,从此向西过两条街有座天红楼,都是上等货色,想来二位客人定会喜欢。”
    周正阳嘴上说着,心中已盘算着等这两个瘟神离开,便赶紧差人去报官,切莫亏了自己的买卖,又害了他人的生意。但那冲天辫听完,却并没要走的意思,反倒盯着周正阳,好似看着一块肥肉般连眼都不眨。
    周正阳微微一愣,旋即想到原因,急忙叫小二捧了柜中仅有的三百两存银出来放到桌上。赔笑道:“二位贵客,小店柜上就这么多现钱,去那天红楼玩个尽兴想来是够的,还望二位笑纳。”
    冲天辫这才哈哈一笑,比蒲扇还大的手将三百两银子连包布一把抓起,拖着仍自盯着桌上酒肉不放的光头向店外走去。
    周正阳看着两人走出店门,急忙向小二打手势让他从后门去报官。哪知周正阳手势才打了一半,忽然那冲天辫的脸又从门外伸进来,一双绿豆小眼带着如刀般的眼神盯向周正阳,吓得后者全身一抖,伸出的手都忘了收回。
    冲天辫看着周正阳的手势,又咧开了那张大嘴笑道:“你要报官?好啊,尽管报吧,别客气,别客气。不知道鞑子眼下还有多少官,多少兵呢?嘿嘿。”话音未落,那张脸忽地又消失在门口。只留下已经瘫坐在地的周正阳和吓得动弹不得的店小二。
    天红楼是洛阳城里第一大的********,可惜那是一年前的说法,原本红火的生意在战乱中每况愈下,虽说还能够撑得下去,却半点也不轻松。老鸨坐在门口阴凉下,身前摆了一满盆的冰块,却还是一个劲儿地擦汗,这破天气根本就是要热死个人。望着除了烟尘什么也没有的大街,他狠狠地嘬了口茶水,岔岔地小声骂着老板黑心。
    这大热的白天怎么可能有客人会来?老鸨这想法才刚刚闪过脑海,便觉得头顶一暗,抬头看时,却直接将他吓得从长凳上摔下,连手中茶壶也摔了个稀碎。定了定心神,老鸨这才发现原来眼前两个巨大的黑影并非是熊,而是两个块头极大的男人。
    “二位爷这是要来我们这儿乐乐?”老鸨毕竟见多识广,惊慌之后立刻便捧出了笑脸。他一面笑着将两人迎进楼里,一面冲里面叫喊着,“在阁的姑娘们,出来迎客了!”
    来人正是冲天辫和光头两兄弟,二人也不说话,晃动着庞大的身躯进了天红楼大堂,四只绿豆小眼四下扫着那些正走出来的红尘女子,直到三层东厢一扇双开黄花梨红漆雕凤的门开启时,两兄弟的眼睛便再也无法挪动半分。
    香腮胜雪,薄唇如樱,灵巧的鼻子与柔顺滑黑亮的留海之间,却是一双令人心醉的春水美眸。踱步间女子已走到栏边,一时间仿佛整个天红楼都失去了颜色,因为世间的光辉似乎只应为她一人绽放。
    “哥,这个,我可不能让你先上了,一起。”光头直到此时,才真正忘了原本塞满脑袋的美食,也第一次向兄长提出了“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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