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派后山有一处祠堂,与落霞峰所守的云天祠堂不同,这里面虽然同样密密层层摆放着许多灵位,却只有千载以来云天派历代掌门、首座、长老、英伟人物而已。若非在云天派中地位崇高,又或者在江湖武林中超凡入圣,是不可能有资格在死后位列于此的。
    艾铮静静地坐在门口的长凳上,倚着门框,手中一杆烟袋并不见火红的烟丝,就那么松松垮垮地被捏在手中,完全是一副打瞌睡犯迷糊的状态。
    唰唰的扫地声由远及近,一个发福严重的老头子蓬头垢面地出现在艾铮身前。老头瞧见艾铮,先是皱着眉头咧了咧嘴,看样子正要骂人,忽然看清了对方手里捏着的烟袋,呸了口吐沫,也不管那云天派掌门是不是睡着了,一步上前便将烟袋抢在手中,也不知从哪摸出的火石,利落之极地点燃了烟丝,美美地吸了一口。
    在那老头吞云吐雾间,艾铮缓缓张开眼睛,看着老头笑道:“二师兄,好久不见。”
    老头拄着扫帚,正在那儿云环雾绕地享受得好似成了云端仙人,似乎根本没听见艾铮这来自凡间的话。艾掌门看来也不甚着急,就那么笑眯眯地看着老头在那儿猛嘬狠吸。
    吐出最后一口“仙气”,老头终于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一脚踹在了艾铮身上,把这位云天掌门大人一脚蹬在地上,然后自己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大马金刀的模样倒似他才是云天的掌门一样。
    艾铮依然笑眯眯不见半分火气,起身拍去灰土,向那糟老头子拱手作揖,恭恭敬敬地说道:“二师兄,今日艾铮来此是有事相告。”
    “告什么告,这没活人,有话写纸上烧了就是。”老头的耐性大抵能有十个呼吸的时长,说完这么句不冷不热的话之后,他便已抬起了屁股,转身就要往那祠堂里面走。
    除了每年九月十九这个云天派初代掌门的祭日,这座祠堂便只允许守堂弟子一人进入,千年来这规矩从无变更。若是这老头子进了祠堂,除非艾铮当场就死在这,否则想再见他一面,少说得等个月余的时光。
    不过被踹了一脚的艾掌门看来倒是胸有成竹的模样,仍是躬着身子吐出一句:“那人也许没死。”
    老头身子一怔,随即这祠堂内外气氛骤变,静谧得吓人的空气突然涌动起来,艾铮随身的掌门佩剑在鞘中铮然龙鸣,若不是艾铮伸了左手按在上面,大概这剑就要飞出鞘去找那如剑之人。
    “你当知道,骗我的下场是什么。”老头虽然还是缺了两颗门牙,但这时开口讲话却不见任何滑稽气氛,因为此刻的老头既不见糟,亦不见朽,整个人转瞬之间凝练得只剩下了一剑之意,似是能开天辟地的一剑。
    艾铮的额前已不自觉地渗出汗来,不是害怕,只因那一剑涛天之意让他这熟知剑之道的人不能不生成出无边的压力。他刚刚说出的是眼前这老人最为忌讳的话,可若不是这句话,艾铮不用想也能知道这老头是绝对不会理会自己。
    纵是云天派被拆得一干二净,这老头也绝对不会出手相帮,因为他手中的剑断在四十五岁,心中剑毁于十五年前。此刻还能活着,支撑着他的便是在这祠堂中等待那人的传人来到此地,看着来人祭拜于他,然后将自己焚化堂前,以灰做墨写灵立于那人牌位之侧。
    仅此而已。
    “神箭的下落又出现了。”艾铮仍是没有直起身子,但按着剑柄的手明显已经用上了七分力气。
    老头已然踏入祠堂的身子回转过来,淡淡说道:“守着神剑的二老待得腻烦了而已,艾铮,下一句话莫再叫我失望。”
    老头说罢踏出一步,正踩在祠堂的门槛之上,而那一道剑意在这一步之间冲天而起,祠堂中一阵令人胆寒的风息剑鸣,无数柄长剑如同为人所控,径直飞到了老头的身边才纷纷坠在地上,密密麻麻插了满地,粗一数去就能有三百余柄。
    云天心剑双绝,当年天阳真人之下,仅有一人心剑同修得成。当今天下,只有艾铮眼前此人修心到了澄海境之巅峰,能以一己气机牵得天下之剑为其所用,不论铁木真假,只要是剑,哪怕仅仅是一丝剑气,都会为其所引,百川汇融于海。
    艾铮看得有一瞬的恍惚,几乎就要出口问一句:“二师兄难道已入了归元境界?”
    好在艾铮终究是一派掌门,纵然心中疑问成狂,却还是强行压制,然后平静说道:“上官灵活着回到了处州上官家中。”
    锐鸣好似青鸟叫声,艾铮身子微一踉跄,本已使了十成力的左手仍是没能压住腰间佩剑。
    老头右手食中二指轻轻夹住了艾铮那柄做工上乘的佩剑剑尖,在眼前晃了晃,然后随手一甩。那一柄算来值得千两纹银的上好掌门佩剑就这么变作一地细碎如粉的渣子,在艾铮身前一尺外的地上整齐地摆了个剑形。
    “艾铮,我扶你上位是为了什么?”
    “复云天声威,重振千载声威。”艾铮看了看地上剑形,身上卑微气息不在,剩下的只有顶天立地的云天掌门。
    “不错,我知你胸怀日月,是我这一根筋的老东西远远比不上的,所以我让你这文非第一,武难登顶的小子坐上了云天掌门的宝座。”
    “那是师兄的栽培,艾铮铭记于心,未敢稍忘。”
    “场面话少说,你心里正骂我这老东西又碾碎了你新换的宝剑,骂出来就是了。”
    “艾铮不敢。”做了一瞬的掌门,艾铮又变回了那个当师弟的艾铮。
    老头哼了一声,他从来就不喜欢这个一肚子弯弯绕的师弟。何况云天派上下除了师尊天阳真人那是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敬若神明,再就是那一人叫他打心底里尊敬十分。剩下的刨来刨去,除了那人看好的小家伙让他觉得甚是讨喜,大概就只有这个心眼多得烦死人的艾铮还算看得过去。
    只是看得过去而已,老头子绝对能确定自己半点也不喜欢这个师弟,当然,还好他也不怎么招自己讨厌就是。
    长叹一声,老头身上剑意一收再收,那三百余柄长剑一通叮当声响,转眼消失无踪,只听得远近不一传来无数声剑回鞘的动静。倒是有一柄剑去而复回,却没再停到老头身边,而是直接落在艾铮身前。
    “直锋剑,比你那破玩意儿强得太多。都做了掌门了,连柄拿得出手的信物佩剑都没有,你不嫌丢人,我嫌!”老头说着走出祠堂,重新坐在那长凳上面,捡起那个已经被抽光的烟袋,艾铮立马递上一包烟丝,然后又站回原处。
    “拍马屁的本事半点没退步,功夫倒是有点长进,不过你杂事太多,根骨也是一般,我倒没什么可强求的。”老头子点燃烟丝,美美地又嘬了一大口,“两个不知算是大人还是孩子的老前辈这虽不知演得是哪一出,不过云天派几近这一年过得想必不易,你这做掌门的眼下才来找我,不错,做得不错。”
    艾铮嘴角微微一翘,淡淡笑道:“师兄过奖,不过艾铮此来确实有所求,但并不是那些成天往越天山上摸的宵小之事。”
    “有屁快放,办了事老子还要去趟江南。”老头又嘬了一大口烟,然后将烟雾吐做一条长龙,狠狠撞在艾铮脸上,随即笑得好似使坏得逞的孩子,十分开心。
    “请师兄下山后查一个人的底。”艾铮说着顿了顿,看到老头脸上并无不悦,这才继续道,“查一个叫水木生,从南方来的人,眼下他是叶师兄的徒弟。”
    老头眼睛一张,笑道:“叶无名?那小子娶媳妇的本领我是服气得紧,不过他那劳什子的踏空峰上还有徒弟?”
    “总共八人。”艾铮倒是如实回答。
    老头哈哈笑起,直笑得从凳上跌下,然后又爬回去坐好。强压了几次才压住笑意,老头说道:“好,我替你查那什么水木生,明日便去,三月之内当有消息传回。”
    艾铮一躬身,说道:“多谢师兄。”
    “谢?我只是还你人情,现在钱货两讫,江南之行后,你若再一人来这祠堂,别怪我把你摆到里面。”老头说完似乎又失去了耐心,冲艾铮挥了挥手好似赶苍蝇一般,随后人影一转便再也瞧不见他。
    艾铮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半晌之后才倒退着回到那深渊云雾之上的索桥边上,道了一声“告退”,才回过身提气纵身,踏空步踩上那不过拇指粗细的湿滑铁索,在云雾中回到对面山崖上面。
    铁索另一端,燕子宏、葛万波、洛少泽、练千扬与两名长老看来已经久候在此。
    燕子宏看到艾铮回来,当先问道:“成了?”
    艾铮没有说话,只是扭头看向那云雾中不甚清楚的祠堂所在。
    一个灰色的身影如同大鸟般从那孤立的崖顶径直跃下,未见丝毫减速,就那般往云海之中冲去。
    “成了。”艾铮吐出两个字,抚着腰间剑柄,大步往云天峰所在走去。
    剩下几人看着身前那因为之前奇异力道几乎窜出鞘去的佩剑,再想到刚才看着的灰影,忽然间都觉得背后冷汗直冒,仿佛刚刚拿命赢得了一场只得半分胜算的豪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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