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这些人只是因着徐策才恭敬起来,似乎又说不通。权势只能让人害怕,很难逼得人流露出真诚的笑容。这群人脸上的神色,怎么瞧都是发自内心的愉悦。
    若是自己失忆了的话,这会儿甚至会认为自己和这群人是真正的一家人!
    这样的处境反倒让傅锦仪不知所措了。她原本预备好了要再打一场硬仗的,为此带来的婆子丫鬟全都是力大无穷的。结果人家一开始就派来使者讲和……
    额,这就很尴尬了啊。
    她蹙眉静静地坐着,一壁敷衍着三少奶奶和几位主动靠过来的女眷,一壁在心里提了个醒。
    似乎自从薛家到来后,徐家就越发地不对劲了。事出反常必有妖,她没忘记这句话。
    手指慢慢地捏紧了衣袖。
    几个夫人围着李氏说笑,有那口齿伶俐的人插科打诨,李氏被逗得满面开怀。而在这个时候,外头一群小丫鬟们穿着齐整的桃红色夏衫,人人手中捧着一瓶牡丹鱼贯而入。
    大家纷纷望过去。
    清一色的青花细口瓷瓶,每一瓶里头都插了颜色、品类不相同的牡丹,其中不乏千重魏紫、状元红、墨魁等皇室里才能见到的名种。小丫鬟们将牡丹摆在大家面前的小几子上,衬着耀眼的晚霞,整个厅堂里顿时熠熠生辉。
    连傅锦仪都有一瞬间的愣神。
    没有人会不喜欢这么漂亮的东西,李氏今日折的牡丹花,的确博人眼球。
    “哎哟,这可是真真的千重魏紫吧?咱们寻常家里都是没有的,也就是进宫向皇后殿下请安的时候瞧过几次。”徐家的姻亲、穆武候夫人率先站起来笑道:“这些应是皇后殿下的赏赐吧,老太君真有福气。”
    李氏满面浅笑。
    牡丹花一上,三少奶奶几个也无心伺候傅锦仪了,都忙着捧起自己面前的花来瞧,又去瞧旁人的花。
    工部尚书刘家的夫人也奉承道:“老太君养牡丹也是蕙质兰心的,和咱们不同。咱们这些人只知道养那红的、黄的、艳的,再瞧瞧老太君端上来的,色泽品类都不相同,还有不少浅粉、杏黄、胡桃等颜色。平日里我都觉着这些颜色入不得眼,如今凑在一块儿瞧倒更惊艳了。”
    刘夫人是二少奶奶的母亲。
    二少奶奶端正坐着,面上微有些骄矜,附和着道:“娘亲怎么这样说,国公府本就和咱们娘家不同,老太君又出身皇室,怎么能和咱们这些凡夫俗子相比。我进了国公府后,也是跟着老太君才学会了如何插花养花,才知道自己从前有多么愚钝了。”
    李氏被逗得开怀大笑。
    刘夫人陪笑了两句,又开了口道:“这花是如此,人也是一样。若只有主色,看着终究不像话,旁边有了陪衬的颜色才算圆满呢。”
    这话一出,周遭的夫人们就听出了点门道来了。
    傅锦仪怔怔地看着二少奶奶母女,还未反应过来,自己身边的三少奶奶已经极快地接了话茬,笑道:“可不是!说到这儿,我倒记起从前皇后娘娘曾经说过的话,说什么……什么后宫里头,一枝独秀不是春,百花齐放才是……哎呀,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这话是皇后娘娘以身作则教导后宫嫔妃的,其意是要雨露均沾,规劝圣上不可以独宠一人。”李氏很突然地开了口,声色里已经含了些肃穆:“杨氏,这话你该好生地记住,日后可不准忘了。”
    三少奶奶慌张地站起来,惭愧道:“孙媳妇日后一定记得。”
    李氏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而是朝着徐家的一众女眷扫过一眼,面色威仪道:“这句话记不记得是其次,只要能照着做,那就是贤良淑德的好女子了。咱们徐家之所以能子嗣兴盛,还不是因着你们身为正室却懂得为丈夫纳妾,不会犯了嫉妒,这便是同一个道理了。”
    李氏絮絮地说着,周遭女眷们早已寂静无声。
    每个人的神色都肃然起来。
    李氏说的没错。徐家子嗣多,和徐家的男人们风流好色是分不开的。只是到了李氏嘴里,这就成了女子的贤良淑德了。
    这也是李氏一辈子的悲哀,她即便贵为郡主,老国公爷的妾室庶子们也多不胜数。最可气的是,庶出的长子还早早做了一品的封疆大吏,半点不输给她的嫡子;庶出的长女更是中宫皇后。
    多年委屈的泪水和血吞进腹中,如今她已年迈,国公爷被她熬死了,她回顾自己的人生,只能用贤良淑德来聊作安慰了。
    而徐家的小辈们,几位老爷屋里都塞了妾室,二少爷、三少爷等孙辈房里也养了不少。几个少奶奶一想起来就咬牙切齿,可明面上说起,却只能大度地微笑。
    二少奶奶此时就是强压着委屈,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李氏看大家受教的模样,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却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定在傅锦仪身上道:“若我记得不错,如今只有咱家大少爷房里一个人都没有的吧?”
    千百道目光齐齐地看向傅锦仪。
    被这目光射得浑身发热的傅锦仪,她依旧坐着,动也不动。李氏继续道:“原本念着你新婚不久,若是争气,这妾室不用也成。只是你嫁过来都有小半年了,肚子一直不见动静吧?你二弟妹、三弟妹都宽容大度,早就亲自给丈夫抬了妾室,如今膝下也热闹地很,都是为徐家的子孙考虑的。唯有你,自个儿不争气,却也不懂得为徐家打算。”
    傅锦仪平静地看着她。
    她的沉默无声让李氏很不耐烦。正当李氏以为她竟敢当众不敬长辈时,她终于开口了。
    “祖母说得极是。”她轻轻柔柔道,面上浮出了一层莫名的笑:“这都怪孙媳妇年轻不懂事,如今还没想到这一层呢!按着祖母的意思,您是想要给夫君送人了?”
    李氏眉头一挑。
    哟,竟自个儿把这话说出来了?她原本还以为,想逼对方就范要费多少口舌呢。
    “孙媳妇啊,你能这样想那就太好了,你可真是深明大义,不愧是我们徐家的媳妇啊!”李氏面上十分高兴:“恰好,我手里有个妙人,模样性情都是一等一的,要紧的是人也老实本分,绝不会对你不敬。”
    傅锦仪一声不吭地看着。
    从刘夫人指着牡丹花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她就明白李氏想要干什么了。但她同时也发现,她似乎无力阻止。
    比起李氏的算计周全,她几乎没有准备。其实她并不是没想到这一点,只是她不知道会这么快。
    她更不曾想到,李氏敢于放下脸面,当着这么多贵妇人的面提起此事。
    在所有的大户人家,妻妾之间是永远无法消弭的纷争。而对正室夫人们来说,妾室就是该下十八层地狱的狐狸精。今日过来徐家赏花的都是各家的主母,听李氏大喇喇地给孙媳妇安排妾室,谁都会不舒服。
    这是既尴尬又耻辱的事情,就算要塞人也该私底下,哪有明晃晃地说出来的。这些正室夫人们绝不会认为李氏贤良,只会认为她刻薄孙媳妇。
    傅锦仪依旧没有说话。
    李氏就当她默许了,一抬手,两个小丫鬟扶着一位身量瘦削、面庞柔媚的女子从偏房里走了出来,径直到了人前给李氏行礼。傅锦仪只淡淡地瞥了一眼对方的相貌,心里不禁冷嘲。
    一张容长脸儿,杏眼柳眉,乌发檀口,脸颊上透着一层白皙的粉色,乍一看上去的确有几分风情。
    她没有猜错。
    面前突兀出现的“妙人”,正是薛姨娘的亲侄女,薛家准备送进徐家的第二个女儿。如果自己记得没错的话,这女孩子似乎叫做薛巧慧。
    那还是三年前,谢氏设计她给徐策做妾时,她曾在紫竹林里见过这个女孩。
    不过是短暂的一瞥,她记得并不清楚,让她能够有点印象的原因还是后来傅嘉仪被毒打断腿之事。
    那个时候薛姨娘就想把侄女塞给徐策做妾,好几年没能成事,估计是被徐策亲自拒绝过。只是这回李氏竟亲自出马。
    薛巧慧这会儿已经是老姑娘了,她三年前就不小了,如今……额,看着有二十了。这么老都不肯嫁人,这是真要在徐策一棵树上吊死了啊。
    傅锦仪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她。
    无论她是真的痴情,还是为了攀附荣华,她走出这一步都只能让傅锦仪感到悲凉。既然徐家上下都将徐策视作仇敌,那薛姨娘又为何要将唯一的侄女嫁给徐策呢?
    很显然,薛巧慧只是薛家推出的又一个牺牲品。徐家和薛家畏惧徐策的权势,派出薛巧慧只是一种监视和诱惑,和两军交战的美人计没有任何区别。
    只是,跪在地上的薛巧慧可不这么想。
    她满眼光芒闪烁,面颊灿若桃花,砰砰砰地给李氏磕了三个响头,一瞧就是千恩万谢的模样。李氏笑看着她,朝傅锦仪道:“孙媳妇,你应是认得她的,她可不是什么庶民的女儿,而是出身薛家的大小姐!你瞧,这么一个身份不俗、容貌出挑的妾室,天底下可寻不到第二个了。你是大房的正室,今日我就把她交给你了。等她日后生了子嗣,抱养到你膝下,也一样是你的亲生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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