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寒潭底下的人,叫做了缘,是我的师兄,也是当年,慈济寺了字辈最有可能冲击舍身的弟子。”了尘轻捻手上的佛珠,缓缓道来了那陈年往事,“他当年也和你一样,早早就进阶了金身,以至于之后的小乘,大乘,都几乎没有什么阻滞。”
    “大家都以为,他一定可以轻易的冲击舍身,然而……”
    “然而仿佛是因为他之前太过顺遂,他冲击舍身失败了。”无音联系到自己的变化,猜测师父接下来要说的话。
    了尘点了点头,继续道:“冲击舍身失败的师兄,心中郁结苦闷,于是便辞别我们和师父,下山游历,希望能得到指引,从自己的失败中走出来。”
    “我不知道师兄在上下的那么几年,到底遭遇了什么,只是当他回到山门的时候……”了尘停下了摩挲自己念珠的手,抬起头来,看着无音,“带回了一个女子。”
    他还记得那个叫做小蛮的少女,有着一双干净,清澈,温和的眼睛。
    “她只是一个凡人。一个没有灵根,没有修为的凡人。”
    “师兄要为了她,舍去一身修为,做一个凡人去。”
    “师父大怒。”
    “把师兄关了起来。”
    “又找到那女子,告诉她师兄多年修行,究竟有多么不易,她引他动凡心,如勾引佛弟子的魔女一般罪无可赦。”
    “师兄破戒,道心不坚,受魔女所诱,也会受万人唾骂嫌弃,入阿鼻地狱。”
    “师父原本是想让那女子离开樊城,离开师兄,希冀她另择佳偶,等到时光渐去,师兄便会淡忘了这昔年的痴心。”
    “师兄已忏悔,重回佛道,让她切莫再要执迷。”
    “谁知……那女子不信师父所言,在寺外跪求再见师兄一面,整整十日,师兄被关在寒潭内,想尽办法想要出去,那女子,日晒雨淋,作为一个凡人,一口吃食也不进,只是跪在寺外等着师兄——”
    “第十日,我实在是看不下去,偷偷放了师兄出来。”
    “可也晚了。”
    “那女子心生绝望,就在寺门之前,以发间银簪,自尽而亡。”
    “师兄,恰好看到那一幕。”
    了尘依然还记得。
    那浑身都是寒潭冻伤的男子,绝望的扑向那个如玉山倾倒,红屑遍地的女子,哭嚎着“小蛮”的悲声。
    “师兄疯了。”
    “立地成魔。”
    “那时我们师兄弟,折了数人,连带着师父坐化,祭出舍利,才将他镇压在寒潭最底部。”
    “然而我知道,是我们欠了师兄,和那女子。”
    一滴后悔的泪水,滴落在了尘那干枯,瘦弱的老人手背上。
    无音陷入了沉默。
    了尘抬起头来,双手合十,泪流不止:“佛家如何,俗家又如何,破戒如何,守戒又如何。人好好地,便是这世间最好的道了。”
    无音没有听他之后说的,他虽然对了缘有那么一丝感同身受,但是,还是忍不住想:若是自己,看到阿宁自戕于面前,做的第一件事会是什么。
    ——是了。
    若是他,一定会以“轮回道”的功法,抓住她的魂魄,以求他日能使她起死回生。
    只是了缘入魔即被镇压,他没有机会和时间放出那女子的魂魄到他选中的肉身上。
    此番出逃,他若是真的对那女子钟情之至,一定会想办法让她夺舍重生,只是这凡女不比修士,即使夺舍,也容易魂魄不全,所以他需要一副修士的肉身。
    只是他为什么要打伤师父,夺走孔雀大明王?孔雀大明王对助人夺舍重生并无用处,到是药师佛舍利……
    “不好,”无音站了起来,“无愁他们可能有危险!”
    作者有话要说:老和尚:前车之鉴,佛了佛了。
    第96章
    如果了缘的目标是药师佛舍利,那么他多此一举打伤师父,抢走孔雀大明王的目的就很清晰了,塔林寺就如它的名字一样,是众佛塔林立,包围其中的庙宇,这样的布局在中州佛寺中极为少见,哪怕在是作为佛修起源的西域,也极为少见。
    塔林寺佛塔林立,每一尊佛塔之上都供奉着一位曾经的佛修大能圆寂之后的舍利,这些舍利如众星拱月一般,守护着塔林寺中的药师佛舍利,如果了缘入魔,他是注定不能进入塔林寺的,只能等无愁他们进去,讨得药师佛舍利出来。
    而为了保证药师佛舍利的安全,塔林寺必定也派出高僧相护——这就是为什么了缘要夺走同样作为神器的孔雀大明王。有孔雀大明王加持,再加上他本身就是大乘佛修入魔,恐怕塔林寺的前辈也奈何不得他。
    只是此人为何在寒潭底下沉寂了这么多年,却在这个时候突然爆出事端来,这原本就值得深思。
    说这背后,没有人推波助澜,无音如何都是不信的。
    他怕的,是这背后之人使得是连环计。
    “师父,徒儿还请立刻去追无愁他们。”他有石佛舍利加持,又是积压修为的三重金身,拼着涅槃玉碎一击,应当可以压制孔雀明王的魔性。
    了尘站了起来:“这是上一辈的恩怨,不该由你们小辈去领受,你且留在寺内,老衲去去便回来。”他是绝对不会让无音去做这些事情的,若是慈济寺内要有一人同了缘同归于尽,那这个人,必定是他了尘。
    当年了凡年幼,还是个不记事的孩童,自然也没有掺和进了缘和慈济寺的百年恩怨之中,他了尘是唯一一个清清楚楚知道这前因后果的人,这因果,自然也应当由他去做个了断。
    无音看着这个颤颤巍巍的老人——这一刻,他是真的将这个德高望重的大乘佛修当做了一个行将就木,背负了太多的普通老人,突然向前一步,伸手注入一些灵力,点在了了尘的昏睡穴上,用灵力封住了老和尚的行动。
    这一招是他从被素问和百足以学位传度灵力修为的经历里活学化用来的,不然怎么说他是个自幼便学什么都天赋极高的人呢?
    “哪有徒儿让颤颤巍巍,连路都站不稳的师父,去了却因果的道理。”无音浅笑,“师尊且放心,无音不是莽撞之人,药师佛舍利,我回带回来。我,也会好好回来。”像是怕老和尚不相信他似的,他的嘴角又扬起一丝颇为自信的微笑,“全须全尾,绝不少一根头发丝。”
    了尘:……
    你tm哪来的头发丝!
    ……
    阿弥陀佛,一不小心,佛祖莫要怪罪……
    无音扶着了尘坐下,自己走出了大琉璃佛塔,在门口停顿了一会,突然拂袖往自己的厢房去了。
    虽然已经一年多没有回到自己居住的小厢房,但是无音在这里住了百年,闭着眼睛都能轻易的找到自己的厢房位置。
    他推开厢房的门,却看见温宁趴在案几上,身边是一壶凉了的茶。
    无音的心头猛地一惊,连忙上前扶起温宁,轻轻推了她两下,见小姑娘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才松了口气。
    他真是怕了。
    温宁见不分青红皂白把自己摇醒过来的人是无音,也不生气,只是委屈的揉揉眼睛:“我等了佛子好久,见佛子不来,也不敢到你的床榻上去歇息,就趴在案几上假寐一会,佛子你怎么了?”
    无音松开她,把视线放在了一边的茶壶上——这是慈济寺招待香客用的茶壶没有错。但是他之前特地嘱咐过小沙弥,不要往自己的厢房送东西,无论清茶点心,一律不必送去——要送去,也是自己亲自带。
    温宁看他把注意力放在小沙弥送来的茶壶上,皱着眉头,便想伸手把手盖在无音的手上,刚抬起手来,又想起这里似乎是佛寺,不好做这种事情,便又收回了手:“我一口没喝。”她打开那壶冷了的仙鹿茶,“佛子莫要太担心我。”
    无音伸手刮了她的鼻尖一下:“小馋猫几时变了性子?”这仙鹿茶是慈济寺后山的古茗树嫩芽炒制,仙鹿最爱食,故此名为“仙鹿茶”,外头尝不到。
    温宁摸了摸鼻子:“我只是觉得,这般好东西,佛子肯定自己给我,不会托别人给我的。”
    无音:……
    他多久没被这个丫头说的话噎到过了?
    大和尚叹了口气:“晓得了,他日我给你带一些。”他招了招手,从温宁的袖子,腰带,裙角,发髻处分别飞出了四颗佛珠,那四颗佛珠乖巧挨挤入涅槃之中自己原本的位置,安安静静得待好。
    温宁:……
    他什么时候又往自己身上藏涅槃的佛珠了?
    无音拿起那壶茶,闭上眼,闻了闻里头的茶汤,随后皱起了眉头:“血。”他转身问温宁,“可知道是谁送来的?”
    温宁点头:“若是我见到他,我肯定认得出来。”
    无音摇摇头:“他知你没有喝,此刻应该已经不在寺内了,我送你回新月宗,那儿更安全。”之所以没有动手强抢,是因为碍于慈济寺内敌众我寡吗……
    还是别有打算?
    温宁伸手拉住了无音的袖子:“那佛子你?”
    无音回身摸了摸温宁的脑袋:“不必担心我,我去一趟西域便回来。”
    温宁道:“西域一去一回,哪怕是坐飞舟,也要一月之久,其中变数太多……”小姑娘说到一半,发现自己说不下去了,便低着头,红着脸不说话。
    无音一开始没明白她为何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却看着她这般含羞带怯,吞吞吐吐的样子,顿时恍然大悟:“解药……温老祖给你了?”
    温宁的脸涨得通红。
    “此、此处是佛寺,我……我不该……”不该说这种话……
    到是显得她不矜持了。
    昔日想救无音,是因为从书里知道他原本是个好人,为了防他日后入魔,不分敌我的滥杀无辜。
    后来知道了欢情蛊的解药,她依旧是咬着牙,想着能寻他法。
    之后,她爱他人品贵重,倾心相许,畏惧破他修行,想尽了法子,独自伤神,不敢倾诉半分。
    如今,她知道他亦爱她,心中欢喜无限,再和他相处,反而多了小儿女的娇态,有些忸怩了。
    再提及解毒之法,反倒是……微妙了起来。
    无音看着她这样,心中微微一动,只是按奈了下来,垂首俯身。
    他原本是将目光落在温宁那娇粉的柔唇上的,心中所渴求的也是这处——只是将要靠近她,已是呼吸对着呼吸,呢喃对着呢喃的时候,他却吞咽了一下,将这吻轻轻啄在小姑娘的眼睑下:“无音不是孟浪之人,未曾禀明天地,不做偷试之行。”
    温宁的脸红的如新月宗山门下的万里红杏一般。
    她伸手抓住了无音的僧袍:“无音,我……”她很想和他去,去万里的大漠,去佛塔林立的西域,天涯海角,和他一并。
    可是她也知道,她弱,她才是筑基,不能和他一道,只有回新月宗等着,才是道理。
    无音伸手拍了拍她的手。
    “莫担心,”他牵起她的手,将她因为常年握着医刀和碾子而有一层薄茧的小手放在自己唇边,轻轻的碰了一下,“我不会出事的。”
    温宁只觉得自己的指背搓过一片细滑柔软,她抬起头来,恰落入一片柔情的春水。
    “我有你送的青丝,比这世上一切都要坚韧。”
    温宁只有低头,张开手抱住了他,将脸埋在他的怀里,听着他心头有力的跃动声:“那你那你可记住你的话,不管如何,都要回新月宗来寻我。”
    无音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绕指把玩她的鬓发:“我可曾骗过你?”
    ——佛祖若有知,必笑他贪、嗔、痴、妒、惧,五毒俱全。
    温宁只是埋着脸,用力蹭了蹭无音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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