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惠如倒不是怪孩子,就是觉得自己人老了真是不中用了,什么都帮不上孩子,还要惹人嫌弃,等以后老了,估计会更迟钝了。
    左一声哎哟,右一声哎哟的,这不是把可爱的小乖包给招来了。
    “外婆,我真的不是在生你的气,我就是在生江暖的气,我现在也不生她的气了,我其实就是想孙奶奶了,麻花是孙奶奶给我炸的。”小小的手儿握住了方惠如的手,把手指塞到她的手心里:“我就是有点想奶奶和孙奶奶他们了,我生江暖的气,不想跟她玩了。”
    这孩子还真是让人省心啊。
    “那好,咱们自己炸麻花,外婆去拿面粉鸡蛋了,咱们自己炸好多好多的麻花,”方惠如站起身来,干劲十足的样子。
    “妈,你会弄吗?”肖敏笑吟吟道:“家里应该有现成的小苏打,咱们自己炸麻花!”
    “妈妈你也会炸麻花啊。”
    “我跟你孙奶奶学的,只是妈妈没有时间给你做,你要想吃炸麻花妈妈现在就给你炸啊,咱们一次多炸一点。”自己做的东西吃的也会比较香呢。
    唐老乐呵呵的去找东西去了:“你们等等,鸡蛋、面粉、小苏打、油家里都多的是,我去给你们拿,说起炸麻花啊,我都想吃麻花了,我们小时候看见别人吃麻花那可是馋的呀,但是家里哪有油给你炸麻花吃啊,我们那会儿只有地主的儿子才吃得起麻花呢,现在的孩子真是幸福咯。”
    肖敏想了想:“我小时候家里条件也不好,那个时候我娘为了养活我们,就开始在外面倒买倒卖,那会儿抓投机倒把抓的可严了,我娘偷偷带着我,把东西藏在背篓里面。”
    那会儿的人也是穷道没有办法,妇人带着个孩子去干投机都是常有的事情,毕竟带个孩子身上多些东西,旁人也不会怀疑。
    不过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肖敏很少在方惠如面前提到她小的时候的事情,不过方惠如还想听。
    但是肖敏不说了,其实每次说起来她都会想念肖大娘,她记忆中深处的妈妈,应该是肖大娘那样,尽管找到了生母,养母在她记忆深处,都占着一个很重要的位子,任何人都是挤不走她的。
    很快面粉那些拿过来了,大家一起动手和面。
    很快面团就做好了,陈檬就吃过麻花,还没有亲手做过麻花呢。
    撸起袖子就来。
    面团搓成细长的条,两条平齐往上一滚,再往下一滚,打个圈儿就是麻花的雏形,大家伙一起做,做起来就非常快,肖敏跟陈檬负责搓麻花,方惠如负责看火炸,唐老跟陈小军两人负责善后打扫,一家人分工明确。
    不多时一小框子黄灿灿的麻花就堆成了小山包一样,就着油,这次做的就多了些,刚开始炸了两三斤试试味,这一锅麻花炸的酥脆松软,索性就多做了一些,一共做了十几斤。
    还有一些小麻花,非常细也非常脆,牙口不太好的人都能够吃的下,方惠如用小碗一碗碗的分装起来,给院子里面关系比较好的几个老师都送了一些。
    麻花送完还没有多久,门口就热闹起来,一个躺着满头小卷发的女人站在门口,这是住在对面的后勤处的王婶,她手里提着几个橙子。
    北方也没有什么水果,到了冬天也只有苹果跟梨这两种了,橙子本来是南方水果,在北方尤为难得。
    王婶看见肖敏开门,眼前一亮道:“哎哟,这是唐老师的闺女吧,这模样真俊了,哎哟哟,里面这个可爱的孩子是谁呢,这是唐老师的孙女吧,真是漂亮,难怪刘大姐见人就要夸她了,这孩子真是长得俊,又懂事,来来来,奶奶给你橙子吃。”
    “这橙子是我们老家江西的亲戚过来带来的,拿几个给你们尝尝。”
    王婶是管后勤的,做事圆滑,为人也是挑不出毛病,就有一点,见到谁都能叭叭叭说上半天,这一下子可是把肖敏给说懵圈了。
    这人是谁,她也不认识啊。
    她不认识人家,人家可是认识她呢,肖敏回来这几天方细妹跟刘婶一道,可是把老唐家里的事情说的个天花乱坠了,大家早就好奇老唐这个从乡下回来的闺女到底有没有三头六臂,谁不想找个机会见识见识的,今天一见人家姑娘,确实看着不像是方细妹说的那样。
    特别是小姑娘陈檬,脚上蹬着毛茸茸的拖鞋,看见门口有人就大大方方的走过来叫了一声“奶奶”,认谁看见这姑娘绝对都会说一声好看。
    方惠如听着声音走过来,给肖敏介绍:“这是你王婶,就住在对面,现在天气冷了也不像平常时候,能带出去晃晃,您要是想看就进来看,有啥不好意思的呢。”
    王婶虽然很想八卦,但是也不好意思当着人家的面前八,推说自己家里有事呢就先走了。
    临走之前眼睛还在肖敏身上上下打量,这姑娘长的还真是很像方老师年轻的时候呢。
    王婶看了看四周,悄声跟方惠如说:“我听说啊,今年学校的三个指标,有两个已经派出去了,有一个是头年就下乡的知青,在外面结了婚回来的也晚,孩子也比较大了很快就要参加高考,这是迫在眉睫的,学校给特批了,另外一个情况差不多,剩下的知青也没有多少了,学校综合考虑了一下说不定以后转户口的名额要缩减一些,所以方细妹就急了,到处找关系要给她媳妇给转来呢。”
    她专门来这里难道就是说这事儿的?
    方惠如投桃报李,笑了笑对她说:“谢谢你啊王大妹子,专门过来跟我讲这个,这件事情我们家里再商量一下呢。”
    王婶拉了她一把:“我是看你才会这样说的,你们家情况大家都清楚,当年要不是学校内部矛盾,你家闺女会走丢?要我说这个名额就应该给你闺女,你看看孩子都这么大了才第一次回京市,想想我的鼻子都是酸的,这件事情上你可千万别让步,也别怕落什么面子,好好跟女婿说说,能转来京市当然好了,外地考本科的成绩,在京市都能上个重本,现在考学这么难,这个指标说白了也就是单位为当初下放的子女给开的一道门,虽然没有明说,这些年谁不是把这个名额都让给了孩子。”
    “我就看不惯方细妹的为人,什么都要沾点便宜,大人不转来也就是影响工作晋升,转正的门槛高了些而已,说白了就是影响工资呗,一个月几十块钱,还要费那么大周章搞京市户口,蝇头小利能比得上孩子读书的大事吗,真是拎不清,老江也管不了他家老伴,两口子整天骂骂咧咧吵架,就前几天,方细妹还把老江的手稿给撕了,家里还打了一架,老江这辈子都不跟人红脸的,少见这样发脾气。”
    王婶说的老江是方细妹的老伴江教授,年轻的时候就骚动着要跟方细妹离婚的老知识分子,这辈子可是没少吃过老太太的苦头了,她大字不识一个,当然不知道老伴的几万字的手稿意味着什么,说不好人家几年的研究成果都在这里面,一巴掌都给撕了,老头子当场就爆发起来了要打媳妇。
    当时要不是方细妹的儿子媳妇给拉着,老头子当时就要揪着方细妹一起去跳楼。
    这事儿闹得挺大,方惠如是知道的。
    她向来也知道方细妹有些分不清轻重,经常拿着江老教授的论文要挟院里面要好处,比如说她儿媳妇的工作就是这样要来的,撕手稿的事情也是屡见不鲜,这也是第一次看见老两口闹到这么大。
    这也难怪当年江老教授死活要跟方细妹离婚了,从结婚一直闹,一直要挟,闹到这把年纪孙儿都九岁多快十岁了还能擀出来这么不靠谱的事情,方惠如只能替江教授默哀。
    “这些年单位也经常劝着呢,怎么两个六十多岁的人了还要这样闹腾?”
    “论文给撕了,难怪昨天我看到老江跟他打招呼理都没理我,原来是这么回事。”唐老听到这里忍不住摇摇头,江教授跟方细妹的恩恩怨怨这些年大家都看在眼里,当年两人也是一起下过牛棚的,不过因为江教授的学生作保,两人虽然下放了但是日子也不会很艰难,算是共过苦难,本来想着经历了这一遭,老两口应该要比以前感情好些,没有想到经过这么多年还是闹出来这么多糟心事情。
    王婶继续说:“方细妹怪老江的屁股不干净,要不是他有海外背景,她也不会吃这么多的苦头,孩子也不会找一个外地的姑娘当媳妇,所以这一次她对转户口的事情志在必得,要老江自己去跟院里谈,老江这么清高的人怎么可能拉下老脸去跟院里面讲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情,老两口就在家里面闹起来了,说来也真是搞笑,平常闹一闹就算了,这一回闹得就可凶了,方细妹一气之下把老江放在书桌上的手稿就给撕了,啧啧啧,老江也真是造孽呢,这么大年纪了怎么摊上这种事情。”
    这个年代的论文可都是手稿啊,而且江教授那么大年纪了,记忆力也早不如以前,但凡有一些研究成果,他都是要写下来的,方细妹这回撕掉的不仅仅是论文,还有江教授的手稿,随手记录的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这一闹可就热闹了!
    几个人刚好在说这件事情呢,外面又热闹起来。
    紧接着听见“咚——”的一声响,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落下来的声音,陈檬等人下意识往外面一看,肖敏马上就把陈檬抱进怀里,拍了拍陈檬的头,嘴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江教授跳楼了——
    随之而来的是女人的尖叫声音,和几声孩子的哭声,很快孩子的哭声嘎然而止,在某一个点停了下来,然后听见方细妹“哇”的一声哭喊,嘴里叫着老江的名字。
    外面的雪地里面染成了一片红,江教授这是从六楼的楼顶跳下来了,刚好头着地,像一瓣西瓜一样的炸开,红色跟白色印成一片,像白色的世界绽放着的红色的花朵。
    是用生命开放的花朵……
    “不好了,江教授跳楼了,赶紧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
    “别让孩子们下来,封锁现场封锁现场,看什么热闹啊看,把这一块围起来。”
    有几个胆子大的刚才去看了一眼,单看上一眼就知道江教授这肯定没命了,都摔成这样了,脑袋都开花了。
    王婶刚才站起来看了一眼,脑子卡壳了一下,颤颤巍巍的指着外面:“你说外头那个是老江?”
    房子建的又不高,唐老的房子在二楼,楼下的人讲什么话都能听得见,刚才那一句“老江”的声音是方细妹喊出来的独有的广式普通话,屋子里面的人都听见了。
    刚才陈檬跟肖敏对着窗户坐着,两人都看见了一道黑影从上面滑落下来,紧跟着看见雪地里面开出来一片红色的花。
    触目惊心。
    陈檬是看的最清楚的:“我看见了,有人飞下来了,有人飞下来了,是江爷爷吗?”她对江教授有点印象,这几天跟江暖一起玩,江暖的爷爷还过来家里接过孩子,还跟她打过招呼的,谁会想到那个不苟言笑的老头子从楼顶上跳了下来。
    而且就在过年之前……
    第135章
    那天漫天都是大雪,前一天的雪还没有融化掉,接着又下起来鹅毛大雪,片片的雪花飘落,犹如天上掉下来正在翩翩起舞的天使。
    江教授本来那天穿着一件新买的毛呢大衣,这件衣服还是入冬以后买回来唯一的一件衣服,花了他足足一个月的工资,三百九十块钱,也是他人生中最贵的一件衣服,他平时爱惜的很,也舍不得穿,在家里穿着怕坐在椅子上的时候背后会留下来引子,因此只有出门的时候穿着。
    他想了想,把本来拿到手里的大衣脱掉又放了下来,老派知识分子都是非常节约非常朴实的,他舍不得穿上一件这么贵的衣服跟他一起走。
    衣服很暖和,也很高档,让这个出身不低的老派知识份子看上去格外的清秀。
    还是留给儿子吧……
    江教授是二十年代生人,年轻的时候家里曾今是广东一带有名的乡绅,家境富有,后来成为爱国商人,曾今资助过爱国运动,解放后富人都遭到了清算,他家里情况并不是很严重,后来虽然下放到了江西,但是日子过得也不算特别清苦,方细妹本来还不愿意同去江西,直到后来清算到了她,她算是去找江老寻求庇护,才同去江西的。
    后来这事儿被她说出来变了味,竟然是她强烈要求去的江西,在那里照顾了江老好几年。
    每次一说起这件事情来方细妹就义愤填膺,大骂江老不讲道义没有感情。
    后来江教授懒得搭理她,专心做学术,这个时候方细妹也不知道从哪里看出来的觉得江老在外面不老实,撕手稿的事情都搞了好几回。
    后来江老实在是受不了了,就跟她提过几次分开过,并不是离婚。
    方细妹的神经给刺激到,去院里大哭大闹,说江教授跟一个女学生产生感情,硬生生的把江教授的得意门生逼的没脸在学校呆下去,江教授也被她气的整个人都不好了。
    有段时间他腹痛的厉害,便去医院查了一下,是肝癌,晚期,需要静养。
    但是哪里能有安静的日子过,一走进家门就是无休止的抱怨——房子、户口、评职称,甚至连老爷子经常在灯下写字不帮忙择菜也是罪过。
    他只是活的太累了,从年轻的时候就知道一场思想并不在一条线上的婚姻会有多辛苦,但是因为责任,他并没有像其他的知识分子一样决绝的跟妻子离婚。
    方细妹在院里面哭诉自己在运动期间怎么跟江教授不离不弃,如果跟他甘苦与共,而这个老头子现在嫌弃她年纪大了就要离开她,颠倒黑白闹的没脸没皮,江教授这么一个爱面子的读书人,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羞辱,老头气的当场就要晕过去。
    直到去年江教授终于也不想跟她提分居亦或者离婚这档子事,专心到了自己的研究领域上面来。
    上个月学校公布了这次转户口的计划,方细妹就把眼睛放在转户口上面,然后就成了全家人的噩梦。
    当然以她的立场不好跟学校提,但是江教授可以啊,他这么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去跟学校提一提,户口的名额不就落到他家里了吗?
    “老江,你在院里面是什么地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别想糊弄我,你不去跟院长提,我就去自己提去,要是不给咱们名额,你也别给院里面写什么劳什子的论文了,研究生也不要给带了。”
    “你有没有听我在讲话,有没有听,看看你回来了能干什么,什么干不了,你倒是给我带带孩子指导指导暖暖的学习,她现在都这么大了,还整天就知道玩,你知道吗老唐那两口子就是不安好心生怕咱们家比他们好了,暖暖今天去了他们家一趟你猜怎么着,他们竟然给她看故事会,难怪我看她一回来就躲进屋子里面不出来,老唐那两口子真是黑了心肝的。”
    “老唐有什么了,整天在地里跟土打交道的人,我就不相信他能有什么过人的本事了,凭什么给他评奖了,凭什么你没有凭到,我跟你说老唐的闺女都在京市买房子了,就这一点我都不服气,老唐的闺女有什么,乡下来的女人而已,只会种个地,你倒是学学人家老唐,在院里面运作运作,把红梅的户口给搞定啊,搞定了户口一个月多二十块钱呢,你到底有没有听我在讲话!”
    江教授把刚才那件拿到手里的大衣再一次放了回去。
    他真的很渴望安静的生活,不想整天去找院里面要资源要福利了,他一个老教授搞得跟什么一样了。
    但是要江教授这种人去跟学校要名额,还不如要他去一头撞到墙上,他拉不下这个脸,而且他认为自己一个老教授,为了儿媳妇一个月能涨二十块钱工资,就去找学校要这么珍贵的户口名额,他可说不出口了。
    就为了这事老两口再一次爆发,出了撕手稿事件。
    再后来就是江教授要跟院里打报告离婚,结果工会也好,学校领导也好,人人都劝他息事宁人。
    今天他刚从院办回来,院办的领导很委婉的跟他说,明年要给他评“十大杰出教授”了,这可是全国级别的高级荣誉,如果这个时候闹出来离婚这档子事情,会对他的前途造成影响,再说全校谁不知道他的原配夫人是从他小时候就跟他“青梅竹马”,到青年时候“相知相守”,到十年运动期间“患难与共”的这么一个人,离婚这件事情对他影响实在是太大。
    甚至还暗示了江教授,这件事情说不定对学院都会有影响。
    从院办回来的路上江教授的心里就像是被铅水堵住了一样难受。
    他从口袋里面拿出来前段时间从医院拿回来的化验单——肝癌晚期。
    “老江,你刚才去了院办了是吧,有没有提给红梅转户口这件事情?”
    江教授没说话,往房间里面走,耳朵里面全部都是方细妹的絮絮叨叨——
    “这件事情我跟你讲多久了,我听说两个名额早就定下来了,现在不是还剩下来一个名额,老唐想拿给他孙女,你倒是说说怎么办啊。”方细妹的语气里面充满了嫌弃:“分房子的时候要你去争取也不争取,要你干什么都是拉不下面子,面子有那么重要吗,你儿子媳妇都结婚多少年都还在跟我们一起住,我可是听说老唐的闺女可是在外面都买了房子了,是胡同里面的房子,也不知道老唐上哪里弄来的钱,以前他在农村,肯定没少问当地政府要好处,我就说你这个人脑子死板,什么学校的纪律,你这个级别的老教授,找学校多分一套房子又怎么了,化工学院的副院长以前不也分的旧房子,上次学校盖了新房子又拿了一套新的房子,你好歹也是什么知名专家团的成员,就不能跟学校争取争取?”
    江教授握紧了手里的化验单,其实本来想回来跟儿子说这个事情的,他的肝癌已经到了晚期,医生说最多也就三个月的寿命了,他想在死之前把研究成果给汇集成册,这些东西不仅可以惠及以后的学术界,也是他最后留给家里的财富。
    他研究了半辈子的成果,让方细妹一把就撕了个干净,拼都拼不回来啊。
    江教授本来把大衣拿在了手上,想了想大衣还是留给儿子好了,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旧棉袄,庄严的从家里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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