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副温文有礼的态度,与上回夜里威胁说要烧死人全家的样子大相径庭。
    王彦颔首,似笑非笑:“侯爷慢走,下官有事在身,恕不能远送。”话说得客气,实则人连站都没站起,只瞟了他一眼以作示意,敷衍得很。
    谢晋一撇嘴,转身去了。
    他走到院子,几个衙从见了他俱是如履薄冰,想到那日此人伸手卸掉闵如晦下巴的狠绝,简直是心惊肉跳。
    谢晋懒懒地扫了他们一眼,轻声一嗤,漫不经心地往外晃去。
    等走出院子,他抬起手掌,展开五指,手掌心竟团着一把话梅。
    他今日过来,本是为赵泽的事。如今虽没见着赵泽,倒也不是一无所获。
    谢晋伸手取了一颗含在嘴里,哼声道:“臭丫头,小小年纪就看饭下菜……”
    *******
    不日,闵如晦的死讯传遍全城。
    据闻,闵如晦被淮阳侯挑断手脚筋脉,形同残废,回闵府后不堪重负,遂吞金自杀。
    刘明远:“这么死了倒是便宜他,这小子原先可是想把整个衙门的人都烧死。”
    “闵如晦的死恐怕没有那么简单,”王彦道,“你觉得他是那种会寻死的人么,听说他刚刚被送回闵家的时候还扬言要报仇雪恨,如何一转眼又吞金自尽?”
    “你的意思是……”
    王彦深深看他一眼:“这几日须得小心闵家。”
    两人正在里间说话,衙从急急进来道:“二位大人,外头出事了,有位魏家小姐不知怎么冲撞了淮阳侯,侯爷已放话要取她性命。”
    两人脸色一变:“带路。”
    青山书院门口,谢晋手提大刀立在一辆马车前,那驾车的马竟给他拦腰劈成两截,门前血流成溪,腥臭四溢。
    他的衣襟前和脸上都沾染血色,目光却漫不经心,仿佛刚才举刀杀马的人并非是他。
    马被宰杀,那马车也歪在一旁四分五裂。原本在马车里的那位魏家小姐正由丫鬟扶着瘫在地上,钗环歪斜,满身尘土,一声声地抽泣呜咽。
    书院的仆从没遇到过这等情形,手忙脚乱地就去了松泉阁叫人。王彦与刘明远到时,入目便是这样的情景。
    书院仆从见王彦到场,忙叫了一声。地上瘫坐着的魏小姐抬起头看过去,见王彦丰神俊雅、仪表不凡,脸上微红,忙垂下头道:“还请王大人替小女子做主!”
    这魏小姐是杭城出了名的美人,柳眉凤眸,兼身姿袅娜,哪怕是在如此狼狈不堪的境地,也别有一番楚楚动人的韵致。
    王彦扫了她一眼,看向谢晋。
    谢晋咧嘴一笑:“王大人怎么来了?”
    刘明远上前一步,给王彦一把拉住:“不知这位姑娘如何冒犯了侯爷?”
    谢晋拿刀指着魏小姐:“我好好地站着,这女人偏要叫我让路,我不让,她便要叫下人拿鞭子抽我。这等刁民,留着也是为祸四方,不如一刀抹了。”
    魏小姐惊愤交加:“大人,事实并非如此……小女子只是请侯爷避让一下,侯爷便提刀相向,就算他是淮阳侯,也不该如此肆意妄为、罔顾王法。”
    “说得好,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刘明远道,“此事是谁做错,就该是谁担责,不论他是谁。”
    谢晋眼神玩味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
    王彦蹙眉看了看四下:“还有没有人看到当时的情形?”
    几个仆从面面相觑,他们就是听到惊叫响动声才赶过来的,到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
    场面一时陷入了寂静。
    魏小姐忽而仰起头道:“士可杀不可辱,小女子愿一死以证清白!”随后飞身而出,朝着书院门口的石狮子猛然撞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迅猛上前,快似飞燕,将她揽在怀中。
    众人定睛看去,上前救人的正是刘明远。
    王彦的眉头皱得更深。
    魏小姐颤着身睁开眼,见刘明远正面带怜惜望着自己,身子抖得愈加厉害:“你救我做什么,让我去死……”说到后来,语不成声,掩面嘤嘤哭泣。
    到这个份上,在场有好几人都对魏小姐的清白深信不疑。
    刘明远将人扶起交由丫鬟,转身正要说话,王彦先他一步开口道:“既然此事双方各执一词,又无证人,那便不能贸然下定论。这位姑娘受了惊,不如先回家去好生歇息,此事本官自会备案,不日再做决断。”
    谢晋:“若是这女人回去以后偷偷跑了又如何?”
    魏小姐不可置信,几乎气得发抖:“你!”
    王彦:“这就不必侯爷操心了。”
    谢晋将刀扔到地上,两手抱胸:“那我就等着王大人的好消息了。”
    魏小姐擦去泪水,对着王彦盈盈一福身:“今日之事,多谢大人解围,小女子感激不尽。”
    王彦摇头:“我并未帮你,你该谢刘大人方才救你一命。”
    魏小姐一愣,再抬头时,王彦已转开目光去和衙从说话。
    第8章 似曾相识
    事发翌日,不知从哪里出的传闻,说是王侍郎和刘侍卫长为了魏家小姐魏婧反目成仇。
    传闻,淮阳侯欺侮美人,王侍郎屈于淮阳侯淫威,不予追责,与淮阳侯狼狈为奸。刘侍卫长忠肝义胆,嫉恶如仇,为了替魏婧主持公道,不惜冒犯淮阳侯,甚至和多年好友王侍郎恩断义绝。
    一时间,杭城内外都对刘明远称颂有加,对王彦百般轻鄙,而那位魏家美人,也被传成是天香国色、红颜祸水。
    王彦在松泉阁内听完衙从的禀报,微微笑道:“怎么个反目成仇法?是我给他打得满地找牙不成?”
    衙从一脸为难:“大人,您还有心情开玩笑,这可是有损大人清誉的事,若是传到京城去……”
    “我自有分寸,”王彦道,“外头要传就让他们传,吩咐底下的人,不许干涉。”
    衙从瞠目结舌。
    此时,有仆从跑到门口跪倒:“大、大人!不好了,宋家小姐给那赵泽劫走了!”
    *
    岚裳院内,一蓝一黑两道深影正上下飞窜,动作间枝叶乱飞,狂风阵阵。谢晋与赵泽都是当世高手,且难分高下,打起来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底下人都不敢近前,生怕成为被无辜殃及的池鱼。
    然而细听之下,场内除了掌风横扫、拳脚相接的声音,还有一丝微微急促的喘息。
    原来一刻多钟前,那赵泽不知何故竟将宋语嫣抗着往外掠,一副强抢民女的架势。谢晋途经,听下人呼喊,当即飞身去追。
    赵泽带着语嫣,轻功不好施展,一息工夫就给谢晋追上,情急之下就将语嫣暂且安置在树上,自回身去接招。
    语嫣惊慌失措地抱着树,吓得泪都不及流。偏偏这树枝繁叶茂,她坐的位置又极其隐秘,几乎是给遮得严严实实,赶过来的下人也找不见她。
    而二人打得两眼赤红、神魂俱凝,一心只想着把对方弄死,全然没有注意到,在几丈外的樟树上,那个菱白色的身影已摇摇欲坠。
    那身影勉力攀着枝干,少倾,终于体力不支,往下掉落。
    不远处有下人惊呼出声,谢晋眼睛一瞥,神色一变,当下便要错身过去救人,不料他前脚才撤,那头赵泽的拳头就迎面追上来,根本抽不出身。
    他怒骂一声,猛地抬腿向赵泽扫去。
    此时,一抹青影飞快掠上,将那白影稳稳接住,缓缓落地。
    王彦低眸,怀里的女孩双眸紧闭,脸上没有半分血色。
    “语嫣?”
    那羽睫抖动了一下,像把小小的扇子慢慢地打开,一双乌凝清澈的大眼直愣愣地看着他。
    语嫣揪住他的衣襟,嘴巴一扁,大眼睛里一下子就蓄满了湿气,但仍死死咬着唇,一副不愿落泪的样子。
    那头赵泽给谢晋踹到了地上,吐了口血还要再战,一见谢晋扭头看着另一边,这才意识到刚才出了什么事。
    “王彦,那小丫头有没有事?”谢晋问道。
    王彦:“没伤着,就是有些吓坏了。”
    赵泽:“哎呀,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幸亏有王大人……”
    “啧,我哪知道小丫头这么不顶用,才一会儿工夫就撑不住了,”赵泽煞有介事道,“这样可不行,身子骨这么弱往后可……”话未说完,再给谢晋眼风一扫,立马悻悻地闭了嘴。
    “没事。”王彦拍了拍她紧紧攥着的手。
    语嫣满心依赖地看着他,点了点头把脑袋埋进了他怀里。
    赵泽看得目瞪口呆:“唉,你这……”
    王彦脸色发沉:“侯爷,这是怎么回事?”
    谢晋看向赵泽。
    赵泽见这两人神色不善地盯着自己,摸了摸后颈,目光闪烁道:“误会,都是误会!我这不是看这小丫头生得讨喜,想带回去逗逗么,哪里晓得……咳咳,好了,此事是我不对,二位大人有大量饶过我这一回!”
    赵泽暗道倒霉,今儿他飞身过院时,见到靠近后园的院子里有个小丫头在荡秋千,那小模样儿,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比宫里头那些个公主还稀罕。
    他这一时兴起,就把人给掳走了,本来只想带出去遛遛,哪里晓得还没出这个青山书院的大门就遇着了谢晋这个扫把星!
    王彦看着他淡淡道:“赵兄,语嫣是我二哥的女儿,对我如同亲人,她不是你能碰的人。”
    王彦很少说这样的话,虽则仍是温润清雅、隽秀明澈,却透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之态。
    赵泽给他扫了一眼,竟觉比给谢晋怒瞪一下还要冷。
    ********
    王彦抱着语嫣回到含香院,语嫣四下张望了一会儿,不见两个丫鬟的影子,就有些惶然。
    王彦:“方才你突然给人掳走,丫鬟肯定是去你爹爹那里禀报了。”
    语嫣仰头看他,嗫嚅道:“王叔叔,我……谢谢你。”
    王彦抬手从她额前抚过,将那些细碎的刘海儿抚得迎风倒立。
    她被他袖袍翻飞带起的清风迷了眼睛,半眯着眼不解地看他,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那碎刘海在风里飘飘然,显得她整个人毛绒绒的,尤为可爱,又有几分说不出的可笑。
    他看着她头发竖起的滑稽样,莞尔道:“不必与我客气。”
    未过多久,宋常山便带着绿韵、紫扇急匆匆地往这边来了。
    语嫣一看到父亲,脑袋就忍不住往里一缩:“爹爹……”
    宋常山本就生得严肃,又因方才知晓语嫣险些从树上跌落之事,惊怒交加,两颊颤颤几近痉挛,往日只是严肃,眼下倒真有几分凶神恶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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