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黼一眼又瞧见了君生,便哼了声,道:“这可是扮好了?如何不快些唱上?让我们干等着,好大的架子。”
    薛君生只得对云鬟略施一礼,低低道:“且先自便。”来不及多说话,缓缓后退去了。
    顷刻,便听得鼓乐声响,热闹起来。
    赵黼端然坐着,半分也不看云鬟,只季陶然在他手底挣着道:“放开我!不要当自己是皇亲贵戚,就要以势压人,你若是敢再对我妹妹……”
    赵黼暗暗咬唇,举手扎了个肉丸子,便准确无误地塞在季陶然嘴里。
    季陶然含着那肉丸子,支支唔唔,方无法做声。
    云鬟只得上前见礼,赵黼仍不看她,轻描淡写道:“我当是谁,原来是鼎鼎大名的谢推府,你不在你刑部好生呆着,跑来此处是做什么?”
    这会儿季陶然总算把那丸子吐了出来,模糊听了赵黼的话,虽然醉极了,心里仍有些明白,便捂住嘴,语无伦次道:“谢推府……是了,不能说的……”
    云鬟道:“今日原本跟季行验有约,故而前来寻他。不想竟是跟世子在吃酒。”
    赵黼冷笑道:“你倒是忙的很,今儿跟这个约见,明儿跟那个约见,你们那白侍郎也没你这般忙碌罢?”
    云鬟静默无言。
    这功夫,那戏台子上已经人影走动,粉墨登场,各路人马唱念做打起来。
    赵黼漠漠然看戏,看了片刻,便道:“谢推府你博古通今,天底下的事无所不知,你倒是跟我说说,这一出是什么戏?”
    云鬟回头也看了片刻,却见正出来一个伶俐丫头,眉眼极灵活地,念道:“伴绣飞针巧,嬉春扑蝶勤……”
    云鬟只听了一句,便知道了。只是心里有些踯躅。
    还未回答,赵黼道:“怎么,你难道不知?”
    云鬟方说道:“这唱得是《西厢》。”
    赵黼笑道:“可不正是?你再猜,这一出戏里,我最厌的是谁?”
    云鬟垂首摇头:“并不知道。”
    赵黼眯起双眸,看看她,又看看台上,低低说道:“我最厌的,就是那自以为是的红娘,身为下贱婢子,不思守规守矩,却在那对男女之间,穿针引线,作出那许多伤风败俗的事来,故而是最令人厌的。”
    云鬟心头一动,觉着他大有言外之意。
    赵黼又问:“不知谢推府觉着我说的如何?”
    季陶然忽认真道:“你说的不对,红娘明明是极大胆可爱,若非是她,莺莺小姐如何能跟张生喜结连理,流传这千古佳篇?”
    赵黼啐道:“呸,她是第一个该杀的人!”
    云鬟见他神色不对,又听了这几句,早明白他所指为何。
    几个人说到这里,便见薛君生所扮的盈盈小姐露面,委实地花容月貌,亚赛嫦娥,袅娜正唱:“乱愁多怎禁得水流花放,闲将这《木兰词》教与欢郎。”
    那崔欢郎便问:“姐姐,那木兰姑娘她愁的什么呀?”
    薛君生唱道:“弟弟,那木兰当户织停梭惆怅,也只为居乱世身是红妆。”
    赵黼特意点了这一出戏来唱,却正是因为他知道那一夜,是薛君生将白樘带了去云鬟府上,这连日来他始终为难薛君生,也正为此故。
    本来想要借题发挥的,谁知却忽然偏听了这两句,唱词之中,竟又说起木兰从军的典故。
    薛君生唱腔清亮婉转,唱作俱佳,旁边季陶然本正不知所以,闻声竟转过头去,呆呆看了起来。
    赵黼皱眉,不禁暗暗瞥了云鬟一眼,见她正也凝神看那台子上,双眸一眨不眨,似也听看的入神了。
    赵黼很不自在,便重重地咳嗽了声。
    云鬟忙又缓缓低下头,缓了缓心神,便道:“世子既然有此雅兴,我便不打扰了。”
    才要告退,赵黼忽然说道:“你说巧不巧,这崔莺莺居然也姓崔。”
    云鬟轻声道:“世子……”
    赵黼道:“那你倒是跟我说说,那‘张生’是姓什么?”
    云鬟见他虽然面色沉静,可桌上杯盘狼藉,只怕也喝了不少,毕竟三分醉意,惹不得的。心里思忖着欲退,赵黼忽道:“你站的那么远做什么?”
    云鬟道:“世子有何吩咐?”
    赵黼拧眉道:“你给我滚过来。”
    他两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并不高,加上周围并无别人,一桌儿坐的只一个季陶然,却也正手托着腮,睁大双眸看那戏,因此竟没留意他们。
    云鬟站着不动,静静道:“世子,我还有公务在身。只怕不能奉陪了。”
    赵黼凝视着她:“我今儿又救了季呆子一次,就算上辈子对不住他,这一世,总也还得过了吧。”
    云鬟尚且不知此事,不由抬头:“发生什么了?”
    赵黼不答,反而道:“只是我不明白,对你,我到底要做多少?我在你心里,是不是连季呆子也比不上?”
    戏台之上,是一个乾坤世界,戏台之外,又是一个乾坤世界。
    台上的人虽唱念做打,目光心思,难免也被此处所引。而台下的人,有的沉浸戏文之中,有的心不在焉。
    到底谁是看戏之人,谁是戏中之人,谁又是那无法抽身之人?
    两个人目光相对,彼此一时竟都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有个小生登场,竟念道:“月色溶溶夜,花荫寂寂春。如何临皓魂,不见月中人?”
    赵黼一笑,转头自顾自又斟了一杯酒,淡淡道:“方才是我错了,其实这红娘倒也并不是最可厌,假如这崔莺莺不是自个儿先春心大动起来,就算一百个红娘又能如何?”
    他仰头喝了酒,冷道:“你不是有公务在身?还不离了这儿,是要刺人的眼多久?”
    云鬟见他手中捏着酒杯,脸色虽冷,可雪白的脸颊上隐隐地有一抹淡红,显然是喝多了。
    话到嘴边,谁知季陶然目不转睛看着戏台,道:“嘘,别吵。”
    云鬟只得低头:“是。”后退两步,转身而去。
    季陶然本正全神贯注看戏,忽然听到“啪”地一声,蓦地回头看时,却见赵黼手中握着个杯子,此刻竟生生捏碎了。
    季陶然忙道:“怎么了?”起身看他的手是不是伤着了。
    却见手指的确是割破了,一滴鲜红的血顺着滑了下来,季陶然呆呆道:“世子,你如何这样不小心?”
    赵黼却满不在乎地笑道:“你先前不是要打我的么?这下岂不是如愿?”
    季陶然道:“我何曾……”忽然又想起方才之事,忙抬头四看:“我好似看见妹妹来过……”
    赵黼往外瞥了一眼,却见崔云鬟正举步出门去了。
    心头竟似有一股寒气,赵黼低头,半晌肩头微抖,笑了出声。
    正季陶然想去找寻云鬟,赵黼抬手将他揪住:“谁也不曾来过,是你看错了,快点陪我喝酒。”
    且说云鬟出了畅音阁,站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
    仍能听见薛君生的声音,还有赵黼的笑声,依稀却见他拽着季陶然,正要劝酒。
    云鬟深吸了一口气,迈步下了台阶。
    云鬟回到刑部,便把今日往太子府的情形向白樘禀明。
    又道:“我听了李夫人跟丫头的说辞,觉着有些不对,一问之下,果然得知所谓汤药里下毒之事,竟是她们自己所为,只为了引起太子跟太子妃的注意罢了,可是除了这些,的确还有别的异样,所以她们两人的担心也并非没有道理。故而我答应她们两人,在查明真相前不会向太子妃等泄露此事。”
    白樘道:“你还发现有什么异样?”
    云鬟踌躇道:“那窗纸上,确被点破,而底下的小丫头们曾说过一件事,李夫人院子里本养着两只凤尾鹦哥,一夜之间竟然不见了踪影。我在后院里查看之时,无意发现夫人后窗之下的泥土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白樘道:“难道谁人杀了鹦哥埋了?你可让人掘开看过了?”
    云鬟道:“大人见谅,我并不曾声张此事。”
    白樘问道:“这是为何?”
    云鬟道:“因后院极冷,檐下有些许雪结成冰,掩着底下那土,只是,当时我细看之时,却发现冰下影影绰绰地似乎是个符印子。”
    白樘一直听到这里,才有些动容:“什么符印子?”
    云鬟走到跟前儿:“请恕无礼。”将白樘的笔取了,便拿了一张纸,缓缓地在纸上画了一个星芒似的印记。
    白樘垂眸盯着,眼神一点点地越发冰冷,半晌才问:“你确信……你看见的是这个?”
    云鬟点头,白樘举手将这纸攥入掌心,揉了个粉碎:“此事不可告诉任何人。”
    云鬟答应,又忐忑问道:“侍郎,我隐约听闻,昔日宫内有……”话未说完,对上白樘冰也似的目光,蓦地噤口:“是我多言了。”
    忽听白樘耳语般叹道:“或许……的确不该让你插手此事……”
    第312章
    这一夜,巽风仍陪着云鬟前去巡街。
    因天甚冷,街头行人亦少。巽风见云鬟被冻得脸色发青,鼻头通红,便叹道:“这饕餮莫不是怕冷,不肯出来了罢。”
    云鬟正呵手,顾不上答他。
    巽风又问道:“你今日去太子府,是为了何事?”
    云鬟握着觱篥,才道:“四爷派了个差使,如今尚且没完,大概明日仍要过去。”
    巽风见她不说详细,知道是机密,便只叮嘱:“太子府是个机要地方,不管怎么样,且记得行事务必谨慎。”
    云鬟点头,便又细细吹奏起来,风卷着那幽然调子,原本有些凄凉的曲声仿佛也被凝水成冰,掷地有声似的。
    两个人在街头不觉绕了一个时辰,天越发黑了,云鬟因心里着急,便道:“今夜我们往皇城那边儿多靠近些可好?”
    巽风道:“倒也使得。”
    于是便又往皇宫方向走了一刻钟,就见巡城兵马迎面来到,远远地便喝令站住。
    靠前来见是巽风,那统领才笑道:“我们当是谁,原来是风大人,如何夜间来此?”
    巽风道:“有公务在身。”
    统领又道:“辛苦,只是前方不可再去,已是禁行的了。”
    寒暄两句,两方便分头而行。
    云鬟见“风平浪静”,夜又有些深了,只得叹道:“今日却又无事。”
    巽风笑道:“罢了,无事难道不好?我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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