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仿佛有一丝很小的火苗,还在随风摇曳,却毕竟是一点光。
    云鬟抬头道:“昨日捕头对我说过那些话后,我的确是有过退缩之心。然而,倘若明知黑白颠倒而不发声,明知草菅人命而假作无视,只怕此后我一生也不得安宁。——不错,我不想再苟且偷生,也不想任凭黑白不公,我只想真相大白,也想要尽我所能,无愧无悔。”
    韩伯曹眼底透出几分惊疑之色,喉头微动,竟未出声。
    云鬟道:“原本这些,不该我来插手,这是衙门公差们本该行的事,也是捕头本该的职责。前日我听人说,韩捕头其实很有能为,这两年来多亏有你,百姓们的日子才算能过。然而倘若身为捕头都不能公正,反而罔顾律法,践踏人命,我竟不知我所处的是何地了。”
    韩伯曹喉头几动,他望着面前这双毫无畏惧的清澈双眸,双拳微微握紧。
    良久,方哑声道:“你……休要逼我。”
    云鬟淡淡道:“我并没有逼迫谁的意思,只想见这人间公道,天地良心罢了。”
    正在此刻,忽然有人笑道:“咦,原来你在这儿?”
    第152章
    韩伯曹跟云鬟都有些意外,两人转头看去,却见有个人站在旁边,身着文士袍,外罩湖水蓝的缎子披风,脚踏鹿皮靴子,看着清爽儒雅,居然正是徐二公子徐志清。
    韩伯曹身为捕头,跟当地各种富商士绅自然熟悉的,当下诧异道:“徐公子?”阴阴沉沉地看云鬟一眼,“徐公子如何在这儿?”
    徐志清搓着手走到跟前儿道:“我方才看你们两人说话,还当看错了呢,这位谢贤弟,是我新认得的,如何却跟韩捕头相识了?”
    韩伯曹眼神有些复杂,看云鬟道:“说来话长。”
    徐志清复满面堆笑,竟道:“大概韩捕头也觉着贤弟与众不同,我便喜欢他一派斯文,虽年纪小,却大有章法呢。”又对云鬟道:“韩捕头十分能耐,本地多亏有他,才得以平安无事,实在是百姓之福。”
    韩伯曹见他并没离开之意,只得先行告辞,临去又看云鬟:“谢公子,改日再会了。”眼神之中自不乏警告之意。
    云鬟不置可否,只作揖道:“请。”
    韩伯曹去后,徐志清才忙拉住云鬟,问道:“方才是怎么了,如何我看韩捕头似来意不善?”
    云鬟心中一犹豫,并未就把此事告诉徐志清,只道:“不碍事,只是……方才多谢徐兄了。”
    徐志清笑道:“又谢个什么?”见她头戴毛帽子,又穿的厚厚的,却更显得小脸儿精致秀丽,眉眼出众,便又笑道:“你初来这地方,是不是禁不得这儿的冷呢?”说着便来握她的手。
    云鬟一僵,忙抽手出来,又假作拢手咳嗽之态。
    徐志清却并未察觉她的异样,只顾说道:“果然冰凉,你出来很该也带个护手才是,必然是没有,改日我送你一个。”
    云鬟心里有事,见徐志清念叨不停,便道:“徐兄,我尚有些事,改日再会可好?”
    徐志清略觉失望,道:“啊,本来想带你一起去吃口热酒的,既然如此就罢了……”虽不得饮酒,却定要送云鬟往回,将要到可园的时候才止步。
    徐志清又格外叮嘱说:“好兄弟,你若是有什么事儿,需要我帮手的,记得告诉我,别把我当外人才好呢。”
    云鬟见他这般“古道热肠”,只得拱手道谢。
    晌午时候,陈叔因听说了此事,忙忙地赶了回来。
    陈叔问清之后,便说道:“好主子,先前咱们不是说好了的么?不能再跟官府有些牵连了,倘若因为这一回得罪了韩捕头,咱们以后在这儿可怎么活呢?”
    云鬟垂眸道:“陈叔,我懂,可是我……不能忍。”
    陈叔拧眉打量她半晌,终于摇了摇头道:“其实我是知道的,那天在题扇桥,你打量那桥下公差们行事,我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毕竟是放不下的。”
    云鬟道:“陈叔,对不住,或许我又做错事了。”
    陈叔本忧心忡忡,听了这句,反笑说:“说什么错儿?凤哥儿做的,从来都没有错事!你没插手之前,我的确是盼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然而你现在既然插手了,自然是因为忍无可忍,只管放手做就是了,又怕什么前前后后?最多只是个重头再来,何况咱们手头也不缺银两,到哪里都使得。”
    云鬟这才又抬起头来,陈叔道:“只不过既然如今得罪了人,以后出去,可别再只身一个了,田地,房子,甚至底下的人……这些都可以再买再换,凤哥儿可只有一个呢。”
    云鬟原本还有些不乐,听了这话,便忍不住微红眼眶,却终究笑了。
    旺儿出去打听了一番回来,说是今儿郑盛世仍未曾宣判乌篷船之案情,这几日来,此案几度反转,早已经传扬出去,人人都说明儿再来看审,指不定还有什么稀罕景儿呢。
    云鬟听说并未当即判了阮氏,心里方松了口气,然而想到阮氏,春红等的表现,却总是想不通到底是怎么样的恩怨纠葛,才叫这几个人所言所行如此背离。
    这一夜,云鬟想了会子案情,不免想到昨夜所做梦境,忽然梦见赵黼,在她来说实在是大为惊罕的一件事。
    原本在鄜州的时候,倒是常常会“梦见”他,然而关于他的种种,几乎都是噩梦一般,昨儿所梦的,却是那天他拐她出去,换了男装在街头乱逛的情形,且竟是十足放松的一场。
    其实当日被带出去的那时候,云鬟心中只有对赵黼任性妄为之举的恼恨,以及怕别人看出破绽来的惊怕,并未格外有其他想法儿,然而昨夜的梦中,却是滋味两般。
    她仿佛,从另一个角度看到了当时的崔云鬟。
    身着男装,正大光明走在街上,就如当初小时候在鄜州一样自在无拘束,但那毕竟是京城,天子脚下,她所有记忆的不祥之地,然而她却做了那样破格惊人的行径。
    就仿佛在那些困束她的藩篱上踩了一脚,当时的情形,以及后来任浮生在刑部说那句话的时候,云鬟尚未意识到,这一切不经意中的行为,话语,会引导她走向一个先前想象不到的方向。
    就如现在。
    次日,不等云鬟吩咐,旺儿一早就跑了出去打听消息了。
    第一道阳光照进天井,滴水观音的叶子一搭,便掉下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落在有些湿润的青石板上,仿佛悄悄地标了一个句读。
    云鬟才吃了早饭,旺儿便鸡飞狗跳地奔了进来,叫道:“主子!大消息!”
    林奶娘见他这样失惊打怪,才要呵斥,云鬟已经站起身来:“怎么?”
    旺儿满面惊疑,竟道:“奇了怪了!我才出街口,就听人说,有人去衙门投案自首了!”
    云鬟心头一震,还未来得及问出来,旺儿道:“我忙问是何人,主子你猜是谁?”
    云鬟几乎想也不想,便道:“是春红姑娘?”
    旺儿点头如鸡啄米:“主子果然英明,岂不正是?!”
    昨儿因公堂上阮氏一再否认,竟誓不肯翻案似的,再加上春红那一番话……倒是让云鬟没了主意。
    没想到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却竟柳暗花明又一村。
    云鬟便忙道:“走,去看一看。”便带着旺儿出门去了。
    身后林奶娘叫了两声儿,急得哭笑不得:“这是做什么?越发野的没边儿了,镇日只在外头厮混!”
    露珠儿跟晓晴在旁边儿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偷笑,露珠儿道:“我却觉着姑……咱们主子这样才好呢,先前在那侯……在那个地方,她总是懒懒散散,仿佛什么也不放在心上,来了这儿,却竟爱动了一样,人也精神了好些一般。”
    晓晴听了,便道:“横竖主子什么样儿我都爱的,先前有先前的好处,现在也有现在的好处,都是好的很。”
    露珠儿噗嗤笑了,啐道:“亏得主子并不真的是个……不然的话,你这蹄子只怕早按捺不住爬到床上去了。”
    林奶娘听两个人说的不像话,便咳嗽了声道:“小蹄子们,再瞎说,看我不打你们!”
    两个丫头吐舌,便说说笑笑地去了。
    云鬟跟旺儿来至县衙,很快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春红一早便来了县衙投案自首,据衙门的捕快说:原来春红之所以杀了杨老大,是因为这杨老大十分猥琐无赖,有一日偷偷潜入胭脂楼,趁人不备,竟强奸了春红。
    春红虽是个妓女,却因有些名气,只接待有头有脸的熟客,若是传扬出去,让人知道她被这下贱无赖糟践了,只怕身价一落千丈。
    这杨老大仗着如此,便又来过两次,要挟厮缠不休。
    春红终于受不了,那一日便假扮男子上了杨老大的船,又带了酒菜同他饮宴,那杨老大只当她是要换个地方取乐,自未防备,于是便中了招了。
    郑盛世见忽然又有个主动来投案的,简直用一个“目瞪口呆”不足以形容,当下带上阮氏,还未开口,阮氏见了春红,已经叫了起来:“你来做什么?”
    春红冷笑道:“我自然是来投案的,是我杀的人,我用不着别人替我顶缸。”
    阮氏摇头,眼中的泪却坠了下来,道:“你瞎说,我并没替人顶缸,是我的罪我自己认了!”说着回身跪地,对郑盛世求道:“大人,大人,我已经招认过了的,也画了押的,大人本来都要定案了,不要再听别人胡说了!”
    春红道:“是不是胡说,试试不就知道了?”她便看郑盛世:“大人昨儿弄了一个假人,不知现在在哪里?”
    阮氏睁大双眼,郑盛世会意,便叫捕快们拿了那假人上来,又要递给春红刀子,不料春红道:“我不用。”
    说话间,举手入怀中,竟掏出一把沾血的小刀,只一手来长,却雪亮,加上有血,不免看着怪瘆人的。
    两边捕快毫无防备,吓得倒退一步,春红冷笑着,握着刀子上前,死死地盯着那假人,眼神之中竟满是炽炽恨怒。
    那假人身后本有捕快扶着,见状吓得倒退出去,那假人无人扶持,顿时跌在地上。
    就在这一刻,春红跃上前去,骑在假人胸口,口中叫道:“贱人!去死吧!”挥起手臂,向着脖颈之处用力扎落下去。
    一刹那,不知是谁人惊呼连连,又听得“噗嗤噗嗤”之声不绝于耳。
    众人都盯着春红,那些胆小之人早就心胆俱裂,一时大气儿也不敢出,就仿佛亲眼见到当时春红杀人的场景似的。
    郑盛世也没防备如此,在春红压住假人的时候,他吓得往后一倾,差点儿带翻了太师椅,忙踉跄起身后退。
    春红狠狠地一气儿扎了十几刀才停下,她徐徐喘了口气,染着鲜红蔻丹的纤纤手指抬起,慢条斯理地将额前晃落的头发往后一撩,方抬眼看向郑盛世,一笑道:“大人,可看明白了?”
    郑盛世目睹此情,惊心动魄,虽知道她不至于冲上来,却仍靠椅子边儿站着。
    闻言生生咽了口唾沫:“看、看明白了……”
    春红一笑,把手中刀子往旁边一扔,好整以暇又道:“这就是杀了那贱人的刀子,大人可还有什么疑问?”
    郑盛世哪里还敢问别的,昨儿阮氏那杀人的手法跟今日春红对比,简直就是一只软软地绵羊跟一只狼相比,谁是杀人真凶,立时可见。何况还有血刀在。
    又叫了胭脂楼的人来问,果然说那杨老大有段日子老是鬼鬼祟祟摸来楼中,确凿无疑。
    郑盛世忽地又想到一事,便问:“那、那阮氏又如何要承认杀人?你跟她……”
    春红不等他问完,就斩钉截铁般冷冷说道:“我跟他们毫无关系,先前吴老实以为是阮氏杀人,故而替她隐瞒,后来阮氏以为是吴老实杀人,故而代夫受过罢了,大人英明,一想自然就知道了。”
    郑盛世眨着眼想了会儿,果然笑道:“不错不错,怪不得本大人总觉着哪里怪怪的,原来是他夫妻两个情深,所以才互相代过呢。”
    春红听到“情深”二字,嘴角一扯,却似是个苦苦地冷笑。
    阮氏在旁看到如今,摇头道:“你不该这样,不能这样儿。”
    春红冷冷啐了口:“我又怎么样了?你还不快快走开些,看着便碍眼。”
    阮氏哭着跪倒在地:“我不能再欠你了。”
    春红厉声骂道:“你滚,我跟你有什么关系,用你在这里攀扯?滚出去!”又对郑盛世道:“大人,这愚妇受了刺激,胡言乱语了,她既然跟此案无关,就让她离了这儿吧,别扰了公堂。”
    阮氏嚎啕大哭:“不是的……姐姐……”
    春红一颤,猛地站起身来,走到阮氏跟前,挥手掴了她一巴掌,厉声道:“你给我闭嘴。”
    阮氏头一歪,终于捂着脸大哭起来,春红微红着眼,眼中却有泪光闪烁。
    春红却飞快地转开头去,嘴角丝丝颤抖,却偏笑了笑,喃喃道:“愚蠢的东西们,没得让我瞧不起。”
    脸一侧的当儿,有一滴泪无声地自眼角滑落。
    青石板路,自古以来不知多少人踏行而过,青石已经被磨得有些发亮,因才下过雨,地上有些滑滑的。
    旺儿撑着伞,道:“主子,既然已经结案,咱们便回家去吧?免得家里惦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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