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刻书院主事来到,清辉便道:“我们一位朋友今儿不曾回府,我们帮着来找找,兴许是她一时困倦,在书院里睡着了忘了时候,或者躲起来跟我们闹着玩儿呢,只找见了就是,还请不必张扬此事。”
    那主事知道他身份非同一般,不敢如何,却仍一头雾水便问:“不知是何人呢?”
    清辉道:“是崔侯府的崔云鬟姑娘。”
    主事听了,道:“原来是崔小姐,只是先前她家的丫头已经来找过了,如何,还没见人?”脸上就露出惊奇的神情。
    赵黼瞥清辉一眼,走前一步,打量着周遭一边儿对那人道:“你认得我么?”
    那主事道:“是世子爷,自然认得。”
    赵黼拍拍腰间剑:“你认得他么?”
    那人咽了口唾沫,不知该如何回答。赵黼也不正面儿看他,只冷冷瞥着,似笑非笑说道:“今儿不管我们把这儿翻个底儿朝天也好,弄得人仰马翻也好,外头但凡有一丝一毫的风声泄露出去,我便只当是你说的,我腰间的这个,可是不认人的。”
    那人早也听闻世子的“威名”,知道是个凶恶之人,又听这些话,一时脸儿都绿了,只道:“是是。”
    赵黼说完,清辉心底早已经盘算妥当,因问起今儿上午教过课的几位,那主事战战兢兢的都说了,清辉便又问道:“林禀正林侍读今儿可来过么?”
    主事面露诧异之色,忙点头道:“您如何知道?林教习是来过。”
    赵黼跟巽风都看清辉,各自惊异。
    清辉面不改色:“不知几时来的,几时走的?”
    主事想了想,一一答了,又道:“原本今儿无林教习的课,他是来挪走原先放在教习室的那一箱子书的。”
    清辉道:“是什么书?教习室在何处,请带我们去看一眼。”
    当下领着来到教习室,那主事指着道:“这儿是林教习歇息之处,原先他的书都搁在桌儿上,今儿不知为何要尽数拿走。”
    清辉问道:“那箱子是多大的?”
    主事比划了一番,却有一臂之长,半人来高。
    此刻赵黼早没了先前来时的轻松,脸色冷肃,双眼也隐隐透出凶戾之色。
    巽风岂能看不出?然而他心中也如油煎一样……只想:今日带清辉来,果然是带对了,清辉年纪虽小,心思缜密,却大有白四爷风范,这一句一句问下来,竟句句中的,比他自己来查更事半功倍。
    而按照这主事比划的箱子大小,虽不能放下一个大人,但若是个八九岁的孩童,却是轻轻易易的。
    偏偏这主事的兀自不明,尚且道:“其实也并没多少书,大概是有两块儿砚台重了些,林教习去的时候叫了人来抬箱子,还叮嘱过叫小心别磕碰了,我原本也想帮一把的……”
    赵黼几乎忍不住,指着这主事的,便要上前打人。
    巽风探臂拦着他,低声道:“世子稍安勿躁,未必会真的出事,且听我们少爷的。”
    赵黼连咽了几口唾沫,伸手在额头抓了一把,手按腰间剑转过身去,抬起头来深深呼吸。
    只有白清辉兀自面无波澜,仍旧问道:“那不知教习把这一箱子书运到何处去了?他可还有说些什么?”
    主事苦思冥想,继而道:“教习素日寡言,今儿也不曾格外说些别的,只说砚台贵重,叫别碰着。至于运到何处,多半是教习在紫藤胡同的家里……要不然便是翰林院……也无非是这两处罢了。”
    清辉道:“你可再想想,会不会还有别的地方?”
    主事又想了会子:“这个就着实不知了。”
    清辉见问不出别的,便谢过,让他退下了。
    赵黼深锁眉头道:“现在怎么样?去这两个地方再找?”
    清辉垂眸想了会子:“只怕他不会这样简单就让我们找到,不过……世子不必着急,若真的是林教习所为,他不会伤害崔姑娘。”
    赵黼怒极反笑,口不择言道:“放屁!偌大的一个箱子都抬出去了,难道崔云鬟会乖乖地任由他塞在箱子里被运出去么?自然是他做了什么!老子一定要宰了他……”
    清辉浑然不理他口出粗言,仍是淡淡道:“不错,林禀正明知道崔姑娘失踪会被人很快发现,明知此事会闹出来,他偏如此打眼地弄一口箱子进来……难道他不怕暴露自己么?世子再想想那老吴,若林禀正要杀人,就地弃尸岂不简单隐秘?很不必再多此一举,自露马脚。”
    赵黼听他如此分析,心略安,只仍觉得那个“弃尸”有些太刺耳了。
    清辉却又道:“其实,你我真正该担心的,是林禀正如此大费周章的把崔姑娘运出去……到底是有何意图。”
    赵黼才放下的心忽地又提了起来:“这是何意?”
    清辉道:“我的意思是,他这份所图,才是最可怕的。”
    林禀正分明跟老吴之死,以及由仪那两宗血案都有瓜葛,何况此后还牵扯一个方荏,清辉心思通透,又不似赵黼跟巽风两个关心则乱,早在来的路上就怀疑了林禀正,如今确认了,极快之间便将前因后果梳理了一遍。
    如今林禀正光天化日下如此行径,分明是一个不怕暴露自己之意,这般行事,竟隐隐透着“鱼死网破”的气息,这才是清辉最担心的。
    清辉又道:“可是为何要对崔姑娘下手呢?想来多半是林教习颈间有伤之事所起,这件事,是崔姑娘记得,同阿泽说明后……我父亲才请林教习去刑部的,或许他猜到了崔姑娘跟这个有关么?”
    不料赵黼听了,通身一震,双眸微睁。
    巽风心中也想到了一事,就看赵黼。
    赵黼察觉他的目光,回头看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巽风不答,赵黼喉头又是一动,冷冷道:“你是否是想说,姓林的对崔云鬟如此,是因为我硬拉着她去方府之故,那姓林的格外狡猾,必然是无意中发现一二了,对不对?”
    巽风垂眸,虽然不语,却已经是无声默认。
    清辉却并不知此事,一怔问道:“你几时带了崔姑娘去方府的?如何进去的?又是做什么?”
    赵黼不回答,胸口起伏,最终用力揉了一把额角,大步走到窗口,默然站了会儿,忽然猛地举手一拳击去,只听得喀喇喇一声,竟把一扇窗户打得粉碎。
    室内三人一时谁都不曾说话,顷刻,清辉思忖道:“不要自乱阵脚,凡事都脱不出一个‘因’去,只要找出林教习为何这样做,便会找到线索。我想……或许还是跟方督学有关……”
    赵黼猛地抬头,盯着窗外瞪了片刻,便一语不发,旋风般转身冲出门去。
    几乎与此同时,暗室之中,云鬟眨了眨眼,再度将面前之人看的清楚。
    见此人生得倒是不错的样貌,气质亦佳,果然正是由仪的督学方荏无疑。
    若不知他曾做过的那些事,云鬟只怕也会觉着他是个和蔼可敬的饱学长者,然而此刻望着方荏,身心却忍不住阵阵战栗。
    方荏望着她,眼中也透出几分惊疑,默默地盯着云鬟看了片刻,便问道:“你是何人,如何竟在这儿?”
    云鬟自不能回答,方荏又凝眸看了她片刻,见她只是睁着双眸静看自个儿,他便又道:“是谁带你来的?”
    他的声音温和,毫无恶意,云鬟几乎疑惑起来:这人到底是否如她所知的一般。
    方荏却忽地跟想起什么来似的,忙起身往外,打开门看了眼,见门外空无一人,才又关上门复回来。
    方荏原地来回踱步,走了几趟,见她始终不语,便走了回来,望着笑道:“可怜见儿的,莫非是吓坏了?你放心就是了,我不会害你。”他的声音也并不难听,让人忍不住想要听他的话似的。
    云鬟张了张口,却仍是说不出一个字。
    方荏见她唇角微张,目光在彼处停了停,复又一笑:“好孩子,你到底是哪家的?”说话中,便抬起手来,在云鬟额角轻轻抚过。
    他的手抚过肌肤,就仿佛毒虫爬过一般,云鬟猛地闭上双眸。
    方荏紧盯着她,半晌道:“你、莫非是口渴了?”
    他回身到桌边儿倒了杯茶,握在手中,仰脖先自个儿喝了大半,转头看一眼云鬟,才又回来,便要喂给她。
    云鬟毛骨悚然,本能地闭紧双唇,水便沿着下颌滑入颈间。
    方荏看了会儿,眼神变化,忽地把杯子一扔,伸手要将她拥入怀中。
    正在此刻,便听见有人道:“老师在做什么?”
    方荏一惊,猛地放开手,云鬟跌了回去,这会儿已经知道来人是林禀正了。
    林禀正推开门,微微歪头看着方荏:“老师不是说已经不会了么?”
    方荏早站起身来,最初惊疑过后,望着林禀正一笑:“你……说什么?因这孩子不知何故出现在此,我又问不出她姓甚名谁,正要抱他出去呢。”
    林禀正似笑非笑看着他:“是么?抱他出去而已?对宋邰,韩敏,蒋勋他们……老师也是这样想法儿?”
    方荏脸色微微变了变,继而道:“这孩子,是你带来的?”
    林禀正面上的笑里泛出几分微凉的涩苦,笑道:“我告诉这孩子,要带她来看看真正的地狱,其实我也是想告诉我自个儿,你一直、一直都是真正的地狱。”
    方荏微微眯起双眸,此刻已经恢复了昔日那种严肃神情,便正气凛然,冷冷地说:“你究竟是在瞎说什么?是疯了不成?”
    林禀正凝视着眼前之人,他从小尊敬之人,从无法抗拒他的威严,然而偏是这样的人,却把无耻残忍地他拽入那无间地狱,万劫不复。
    林禀正喃喃道:“没有用了,可知我再也不会被你哄骗了?”
    方荏正欲呵斥,却忽地觉得眼前发晕,身子一晃,几乎跌倒,忙伸手按着桌子,却不料连桌子也带翻了,桌上的茶壶杯盏跌落地上,发出脆响,水流遍地。
    方荏伸手按着颈间,透出不可思议之色:“你……”
    林禀正仰头大笑,慢慢地走到跟前儿,俯身看了方荏一眼,又回到床边儿,便把云鬟扶起来,却见她的双眸里透出厌恶慌乱之色。
    林禀正点点头,望着云鬟轻声道:“你瞧,老师对你可好么?老师可不是那些禽兽不如之人。”
    云鬟张了张口,发出的声音却只是沙哑着,也不能成句。
    林禀正不再理会她,回身将方荏拖了起来,放在太师椅上,又拿绳索绑的十分结实,做完这些后,才将银盆端起来,把里头的水用力泼了方荏满头满身。
    冰凉的水浇落,方荏一个激灵,慢慢地有些恢复神智,他晃了晃,抬起头来,当看清林禀正之时,满面怒色,厉声斥道:“你是想如何?莫非要欺师灭祖不成!”
    林禀正后腿一步,把地上翻了一张椅子扶起来,便斜斜落座,轻描淡写道:“你说错了,我不是欺师,而是要……弑师。”
    方荏睁大双眼,低头才见手脚都被捆的十分解释,身上也缠满了绳索,竟是丝毫也动弹不得。
    方荏倒吸一口冷气,扫一眼云鬟靠在床边儿,正睁着眼睛看着他,他便一咬牙,对林禀正道:“你到底想怎么样?有话为何不能好生说……你快解开为师……”
    林禀正淡笑道:“你算是什么老师?你也配?!”说话间,他探臂入怀,竟掏出一把极小的刀子来,这刀子看来有些年头,刀柄磨得很是光滑了,刀刃窄而雪亮。
    方荏乍见此物,眼底透出恐惧之意,却仍勉强镇定:“你,阿正……不要再玩儿了。”
    林禀正道:“玩儿?你当我是跟你一样的么?”他望着方荏,忽地笑了起来,林禀正起身走到方荏跟前儿,道:“你可认得这把刀么?”
    方荏垂眸扫了眼,摇头。
    林禀正举起那小刀子,道:“这个,是我七岁时候无意中捡到的。你可知道……从捡到它的那一刻起,我就很想、很想用它做一件事……”
    方荏嘴唇微微发抖:“你想做……”
    话还没有问完,林禀正举手,用力往下一扎,方荏张了张口,突如其来的巨大刺痛让他脑中一片空白,几乎忘了要叫出声来。
    对面的云鬟却将一切看得格外清楚,林禀正垂手往下,锋利的刀刃没入方荏的大腿,血冒出来,小股泉眼似的奔流,很快地那薄刃都被血吞没了。
    方荏才要厉声尖叫,林禀正抬手,便将他腰间的汗斤子塞进了他的口中,方荏发不出声,只是双眸瞪得极大,冷汗一滴一滴从额头落下。
    云鬟身不由己看了这幕,不由又闭上双眸,心怦怦而跳。
    林禀正回头,见她如此,便微笑道:“你怕么?你不该怕才是……对好人如此,自然是不该的,是值得惧怕的,可是对待恶人,这才是最正确的法子……又何须怕呢?惩善罚恶,为什么你们都不懂这道理?”
    他慢慢地将匕首拔了出来,方荏不停抽搐,痛得几乎晕厥,闷嚎厉哼,声音噎在喉咙里,就如野兽濒死的咆哮。
    林禀正凝眸看那滴血的匕首,像是看着最亲密之人:“这十二年来,我日日不能离身,原先他的刃并不是这样薄的,只是我每次想到你对我做的那些事,便会磨一磨它……渐渐地,就变得这样儿了。”滴血的匕首映着清俊阴柔的笑颜,格外诡异。
    他仿佛自言自语,声音里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悲怆苍凉之意,虽是微笑,泪滴却从通红的眸子里悄然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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