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陶然点头,心底盘算着该如何借口离开的当儿,崔钰因道:“听说这晏王世子,自小儿在云州长大,那是个偏僻地方,民风格外彪悍,有传言说这世子年纪不大,却也是个甚棘手的人物呢。”
    崔新蓉掩口笑道:“说的这样,难道是三头六臂不成?表哥可看见过?”
    季陶然想到赵黼谈笑风生很易近人之态,不由一笑,心中只想传言果然害人,当下只笑道:“瞧见过,人其实是极好的。”
    忽地听清辉道:“时候不早了,不如且把书送过去罢。”
    季陶然同他心有灵犀,当即起身向罗氏告辞,罗氏见他们两人同行,便也不留。
    两个人这才结伴出了大房,虽是说要去崔印书房,季陶然却只频频往回看。
    正神不守舍,听清辉说:“你既然惦记那凶巴巴的女孩子,如何不去看看她?”
    季陶然吓了一跳,忙道:“你……”本是想问清辉是如何看出来的,但对上清辉那样澄净眸色,自也不必问了,更没什么能瞒得过他的眼。
    季陶然便讪讪道:“我并不是惦记,只不过因想到你上回说的话,觉着有些古怪而已……”
    两人且说且慢悠悠而行,忽然清辉拉了季陶然一把,神色之中有些微地戒备。
    季陶然心知有异,忙也停步,抬头顺势看去,却不料见前方的月门处,对面站着两人,一个是他想见的崔云鬟,另一个,却是他们方才要避开的晏王世子赵黼。
    远远地看着两个人仿佛在说什么,且看两人的形貌神情,竟仿佛是早便相识,而非乍然初遇。
    季陶然正呆呆地,忽然之间见赵黼上前一步,光天化日之下,竟是俯身下去,微微侧向云鬟……季陶然一口气噎住嗓子眼儿里,几乎无法相信自己所见。
    第70章
    云鬟先前自大房出来,正走间,耳畔听到一声笑,她尚未反应,就见有个影子一闪。
    那人利落敏捷地从院内越过栏杆,翻到自己跟前儿。
    云鬟一惊住脚,待看清来人之时,面色已冷了三分。
    将一年不见,这人身量竟长了不少,容颜中的稚嫩之气也稍稍减退,眉目间锋芒微露之色却更透了出来。
    云鬟也不知是否是她自个儿错觉,亦或者对赵黼此人先入为主之故,竟觉着……纵然他整个人笑嘻嘻地,却也似是冬日里的艳阳,看着暖,到底掩不住的天然的冷意沁沁。
    此刻尚未开春儿,天仍是极寒的,他却穿的甚是单薄,团花吉祥纹的朱砂红蜀锦圆领袍,腰间系着黑革镶金蹀躞带,脚踏黑色宫靴。
    他平日极少穿新鲜颜色,这朱红便越发显得眉若墨画,齿皓唇红,因毕竟年少,身量偏纤细修长,可又因自小习武,那肩腰身段自然跟寻常人不同,隔着衣衫亦透出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道之感,端地静若玉树,动似游龙。
    赵黼原本是故意悄然现身,如今见云鬟依旧淡然不惊,只用一双秋水无尘的眼打量着他,赵黼反倒被看的没意思起来,抬手在额角轻轻一抹,笑道:“小丫头,不认得你六爷了么?”
    云鬟微微屈膝,若有似无地行了个礼:“世子殿下。”说罢往旁边斜走一步,便要离了他。
    赵黼忙探手一挡:“等等,如何你见了六爷,也不觉意外?”
    云鬟不欲碰到他,便后退站住,垂眸道:“父亲前几日在外头偶遇,回来便已同我说了。”见赵黼挑眉间,她便忙绕过去,自顾自又行。
    赵黼啧了声,迈步跟上:“我本想吓你一跳,唉……好端端地小侯爷,怎么像个女人一般嘴快。”
    云鬟轻扫他一眼,见他竟自发跟着她而行,便皱眉道:“世子怎么到后院来了?莫非走错了路么?”
    赵黼道:“我许久不见你了,自是特意来看你的,你如何不领情?”
    云鬟听他又说的这般亲昵,便冷道:“我又算什么?很不劳殿下牵挂。”说话间将走到月门处。
    不料赵黼见她如此冷淡,且毫无停留之意,他便脚下一旋跃上前,眨眼之间,便将身子倚靠在月门内侧,一边儿抬起腿来,竟高高地蹬在月门对面儿,不偏不倚拦住了云鬟去路。
    云鬟止步,拧眉垂眸。赵黼笑望着她,道:“到底怎么,才能让你见了六爷喜欢些?”
    当真是她忌讳听什么,他便会捡什么来说,这些话听着十分刺心。云鬟转开头去,显是个爱理不睬的模样。
    赵黼笑道:“好吧,我知道你心里恼恨我呢。”
    云鬟听这话说的奇,这才看过来。
    赵黼一手搭在膝头,若有所思道:“你必然是知道我给侯爷写信之事了?”
    云鬟微有些动容,也有些不信他竟自己说出此事来。
    先前因途中病倒,不期被侯府之人找到,不由分说接了回来。云鬟虽听说是因崔印接了她的信云云,只不知道端倪,回到府中之后,因此事有些微妙,崔印并不曾提起,云鬟便也不问,只免得露出破绽。
    然而她心中却一直记挂此事,那日趁着崔印不在,云鬟便转去他的书房,果然在书桌抽屉里发现崔印的来往书信,其中一封,却是来自鄜州,且是出自一个熟悉无比的人之手。
    那自然便是赵六。
    云鬟虽猜到几分,却不敢贸然相信,那一刻眼见了赵六的信,心里一瞬竟涌出恐惧之意,就仿佛担心的情形果然发生。
    竭力自持才将书信打开,眼前熟悉的字迹令她一阵儿眼晕。
    幸而信并不长,云鬟飞快地扫了一遍,信上的三两句寒暄自不必提,值得一提的,是赵六说“凤哥儿因想念侯爷,便提早上京,只因听闻冀州不大太平又且水患,便劝她绕道自豫州而过”等话,末了又让崔印守着秘密,不要说穿了是他写信通风。
    那字里行间的意思,竟好似跟她十分熟络,更且很为她着想。
    当时云鬟看着,一来不知赵六为何竟如此做,二来也猜不到,崔印看到这封信后,会如何想法。
    直到前日,崔印因在外头偶遇赵黼,才发现竟是在鄜州相见的那少年,一时大喜。
    原本崔印就甚是待见赵黼,觉着他年少英武,非池中物,如今见那乡野不羁少年竟然是晏王世子,可见他的眼光果然不错!因此崔印意气洋洋,回来后便对云鬟说了此事。
    崔印只当云鬟不知赵六身份,又笑道:“为父的眼光如何?看人果然是极准的罢?”
    云鬟只点头而已,崔印又道:“转眼差不多两年了,我看小六……咳,我看世子真真儿的越发出色了,果然是风流出少年,后生可畏呀。”
    云鬟见他唠唠叨叨说起赵黼,又加上知道赵黼来京,以后还不知怎么样了,心里难免有一丝烦恼。
    崔印见她并无惊喜之色,也不言语,忍不住道:“鬟儿如何不太欢喜似的?世子待你可是极好的,他还问起我你如何了,知道你病了些日子,瞧着他有些忧心。”
    云鬟终也按捺不住,便温声道:“父亲,先前本也不知这世子的身份,且大家都还小,就也罢了,如今彼此都长了,人家又是世子,自然不好再拿先前说事儿了,也要避讳些才是。”
    崔印有些愕然,看了云鬟片刻,道:“你果然不喜世子?”
    云鬟轻声道:“哪里有什么喜不喜?只是不相干的路人罢了。”
    崔印生性风流多情,也是个善感易变之人,见云鬟如斯冷淡,不由得不意外,皱眉想了会子,叹道:“当初小六写信过来,为父才知道你已启程了……才得及时接了你回来,我还当你们相处的极好呢。”
    云鬟见他提起此事,才道:“女儿原本并不知此事,也是此人自作主张罢了。”
    崔印瞥了她两眼,想到赵六为人,且难得那个性子却对云鬟上心……只可惜云鬟这个冷清模样,倒像是郎有情妾无意了。
    崔印笑道:“也罢了,为父不说了就是。”
    崔印虽有些许私心,然而原本以为赵黼不过是个军中少年,倒也罢了,大不了可以下嫁无妨。
    可如今竟是晏王世子,身份尊贵,竟叫他也不好再多想什么,加上云鬟如此……便不再提及此事。
    云鬟知道了崔印之意,却仍摸不透赵黼心思,——他因何知道自己竟不是回京,而是从豫州过境?他知不知道她最终是想去江南?他又因何写信给崔印?种种疑虑,无法解释。
    而所有这底下最可怕的一个念头,却让云鬟想也不敢去想,只死死按捺着罢了。
    在鄜州之时,她也曾动念,猜会不会赵黼也跟自个儿是“一样”的……尤其是那次他无意叫了声“阿鬟”……
    云鬟本想,若跟赵黼有相见之时,须想法子再试一试他,谁知道今日相见,还来不及如何,他竟主动自己供认不讳了,倒是让她心底有些没底儿了。
    当下云鬟不急着走开,便说道:“世子既然说起来,我倒是不知……世子为何要这样做,又因何知道……我会从豫州过?”
    赵黼见问,目光闪闪笑了两声,道:“你当六爷是谁?在军中这几年难道是白混的不成?我知道冀州地头不太平,怕你有事,所以便派了人追踪,自然便知道你在洛阳呢。”
    云鬟听这话风,不似是知道她要去江南的,稍微宽心,又问道:“那你为何给我父亲送信?”
    赵黼摸着下颌道:“不给他送,难道你想六爷亲自送你回京?我可是忙着呢,只探听了路线,便八百里加急替你送信上京就是了。”
    云鬟道:“我的意思,是六爷未免太过多事了。”
    赵黼直了直身子,笑道:“你还嫌六爷多事?我倒是说你忒大胆了,带了几个脓包随从,便要逞强启程,得亏路上不曾遇见强人,若是遇到,这会子你也不会在这儿跟六爷说话了。我不过是怕你出事,才一心一意为你着想,如此费心费力,反落埋怨?”
    云鬟再好脾性,也有些焦躁,便道:“既然觉着费心费力,为何不省事些,不插手岂不是两全?”
    赵黼嘿嘿笑了声,玩味似的:“两全?”他忽然放下腿,整个人站直了些,又往前一步。
    云鬟一怔,不由后退,赵黼双眸盯着她,竟向着她俯身过来。
    被他双眸看定,整个人几乎有些窒息,却听赵黼道:“你想知道我为何偏要费心费力,偏要插手?”
    云鬟皱眉不语,赵黼靠近她耳畔,低低道:“因为我……”他的声音极轻,温热的气息喷到云鬟脸颊颈间。
    赵黼眼底所见,是她眉峰蹙起,难掩恼怒之色,可清冷如雪的肌肤上极快地浮现一丝很淡的薄红。
    从季陶然跟白清辉的方向看来,宛若赵六在同云鬟亲昵耳语,亦或者是赵黼在做什么非礼之举。
    故而季陶然甚是震惊,呆呆看着,不知所措。
    白清辉却仍是面无表情,又看一眼,便拉住季陶然,不由分说拽着他往崔印书房自去。
    一直到转过弯儿,季陶然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道:“方才、方才是怎么样?”
    白清辉道:“你觉着是怎么样?”
    季陶然见他面色淡然,便盯着他道:“你怎么丝毫也不觉意外?为什么世子爷竟然跟云鬟表妹……”
    白清辉道:“只怕是旧时相识罢了。”
    季陶然咽了口唾沫:“哪里就旧时相识了,一个在云州才上京,一个在……”忽然一愣,隐隐地仿佛也揣测到了点儿什么。
    季陶然停了话头,看了白清辉一会儿,忽地小声道:“可、表妹毕竟年纪还小,世子爷这也……”
    谁知白清辉仍若无其事般问道:“他怎么了?”
    季陶然哑然,旋即道:“你方才难道没看见?他对着表妹仿佛甚是亲昵,后来还……难道表妹也……”此处毕竟是内宅,季陶然不敢高声,便把嗓子压得低低的,瞧来有几分鬼祟。
    白清辉见他如此,忍不住一笑,才说:“你这副模样,不似是他们如何,反倒是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罢了,你很不必胡思乱想,他们之间并无什么。”
    季陶然呆住:“这是何意?”忽然想到白清辉素来能见人所不见,比如上回他便说云鬟不是“刁蛮任性”的脾气,此刻难道也看出什么来了?当下便盯着他急等答案。
    果然,白清辉思忖了会儿,道:“你以后……尽量不要跟世子太过亲密。”
    季陶然越发不解这话了,却听白清辉道:“方才世子只怕是看见我们两个人在了,他……是故意为之的。”
    先前季陶然只顾震惊去了,白清辉冷眼相看,却察觉赵黼靠近云鬟之时,曾有一刻的身子绷直,显然是察觉有人来到故而戒备,他虽不曾回头,但眼角余光微动,自然是看见他们了……
    但赵黼虽然发现他两人,却偏不回头,反而作出那种情态来,显然是故意而为。
    季陶然张口瞪目,似信非信。
    白清辉见他呆愣之态,禁不住又笑了笑,方道:“总之这人不是好相与的,虽不知他到底有何企图,但若不留神得罪了他,只怕下场……”说到这里,便皱皱眉,及时收住了。
    两人便去崔印书房,将《慎刑说》原本还给了崔印,辞了崔印留饭,便出了侯府。
    白清辉见季陶然有些恍惚,知道他必然是为方才赵黼所为,白清辉便只当不知的,道:“我想去刑部一趟。”
    季陶然醒神问道:“去刑部做什么,是找你父亲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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