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明军向襄阳返回时,川军也无惊无险地来到了江陵,在这里邓名受到了李来亨的热情迎接。
    现在三堵墙将士基本就是邓名的卫队,其中资深的人都是李来亨的旧部,年轻的也都是老三堵墙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邓名是在去年返回四川时选他们做卫队的,主要原因就是这一批人的战斗技巧远在浙江义勇军之上,而且都是好骑手,能够跟着邓名一起在战场上高速机动。
    不过在李来亨看来,这当然是邓名对他的莫大信任,自古以来很少有人把别人的嫡系当作自己的嫡系,更不用说当成私人卫队。总的说来,紧随在将领身边的骑兵护卫总是能得到最多的信任和提拔机会,邓名如此重用三堵墙将士,对闯营来说当然是大大利好。照这个趋势下去,大明中兴后,闯营系就会在邓名集团中占有极为重要的位置,那个时候谁要是想算旧账,可得好好掂量一下自己的份量。
    “这种大事,提督怎么不叫上末将?”李来亨听说高邮湖之战的战果后,先是击节叫好,接着就是后悔不迭,觉得自己错过了一个大好机会,更是把死去的顺治恨之入骨。在李来亨看来,顺治去年不亲征,而非要挑李来亨不在的时候来江南,简直是有意和自己作对。
    “虎帅冤枉我了,”邓名急忙辩解道:“我从江陵出发时叫过虎帅啊,明明是虎帅说有事。”
    “哪有?”李来亨一听就急了:“提督离开江陵的时候说是要去武昌卖盐,我想卖盐又不是什么大事。提督又说只是用刘将军的大钟炸城墙,吓唬一下张长庚,也不打算真打。我那时领地内还有好多闹事的人,所以我没跟着提督一起走,只道提督去去就回。谁想到提督一路去了高邮,还突袭鞑子皇帝,要是提督不说卖盐,而是说去杀鞑子皇帝,末将会不去吗?”
    “哦,是吗?”时间太久,邓名已经有点忘记了当初他是如何和李来亨说的了。
    “当然!”李来亨大声答道。
    “嗯,好像是吧。”邓名仔细回忆了一下,发现李来亨没说错,他出兵的最初目的就是去武昌卖盐,顺便锻炼一下陆军和水师,让士兵适应行军和野营,让新的水手熟悉一下长江航道。
    上次路过江陵时,李来亨并没有和邓名深谈,那时他内政的烦心事很多,所以没有太关心邓名的食盐买卖,再说他确实以为邓名会很快从武昌返回,等那时再讨论下一步战略不迟。但没有想到邓名这一去就是半年,在江南转了一圈,击杀了顺治,还从两江搬回来大批物资,光粮食就是一百五十多万石。
    在李来亨的催促下,邓名很详细地叙述了一遍战争的经过,整个介绍过程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李来亨始终在认真听着,偶尔会插嘴提问一句。
    邓名说完后,李来亨沉思片刻,精炼地总结道:“提督去年从四川出兵,不过是为了去武昌卖盐;越过武昌进攻江南,是为了在武昌更好地卖盐;和张尚书围攻扬州,为的是能在长江上不光卖盐还要卖其它的货物;最后提督奇袭高邮湖,诛杀鞑子皇帝,乃是因为鞑子皇帝活着就导致提督没法好好地卖货。末将说得没错吧?”
    “虎帅……嗯,说得不错。”李来亨这么一总结,邓名觉得听上去好像是有点古怪,但他不得不承认,李来亨的总结确实很准确。
    “哈哈,哈哈。”李来亨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果然是非常之人,成就非常之功!提督所思所想,即使是听提督亲口道来,仍觉得不能置信啊。”
    听李来亨这么一说,邓名那种古怪感也减轻了不少。川军的模式让这支军队受邓名影响极深,风格和其他的军队迥异。现在川军中很多人都和邓名一样,觉得为了本省的利益而出征理所应当,虽然这次出征不是为了光复失地、不是为了讨伐伪官,但他们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
    “末将还有一件事要问,那个欠条到底是怎么回事?”李来亨话锋一转,又问起了另外一事。
    之前邓名见到郝摇旗和贺珍的时候,这两个人也问起了欠条。他们对待新领地内的缙绅比李来亨还没有情面,因此和武昌的关系也最紧张,湖广总督和他们几次爆发激战,背后难说没有那些被夺去家产的缙绅施加的影响。
    不过这几个月来,武昌缙绅对贺珍和郝摇旗的敌视态度发生了不少转变,很多人主动中止对抗,按照夔东军的要求缴纳重税。不过他们要求郝摇旗、贺珍提供收税凭据,上面还要盖着夔东军的大印。
    强征税赋的效率很低,常常导致纳税人的抵抗和叛乱,想查清土地数量也是一件麻烦事,所以如果缙绅愿意合作,贺珍和郝摇旗愿意给予适当的税收减免。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这些缙绅都拒绝了明军的好意,表示绝不在税率问题上讨价还价……这话连鬼都骗不了,以前这些缙绅已经不光是为了税率讨价还价了,大部分人都逃去武昌,把全部出产都扔给明军,宁可一文不要也不承认明军的征税合理姓,全心全意地支持张长庚打回来。
    郝摇旗明知有诈,自然就认真调查一番,结果发现李来亨和刘体纯治下的缙绅土地享受补偿政策,而那些家产在郝摇旗和贺珍领地中的缙绅也在积极为自己争取相同的待遇,邓名原则上也表示同意,大概从新年也就是今年就会开始执行。
    现在贺珍和郝摇旗对欠条还缺乏概念,向邓名问起也仅仅是好奇而已,在贺珍和郝摇旗看来,这只是邓名支援他们的一种方式罢了:邓名用长江贸易的利润补贴汉水流域的明军,劝说本地缙绅与明军合作。
    可是李来亨对欠条的了解比郝摇旗他们俩要多得多,江陵这里的闯营和缙绅关系虽然也是剑拔弩张,但还没有发生大规模的叛变或是武力抗税。因此李来亨和缙绅的沟通渠道也相对畅通,他留心打听了一番,对缙绅如何利用欠条谋利也有所了解。
    从邓名口中搞清了欠条出台的最初原因和在武昌的交易规则后,李来亨就问邓名:“提督听说过投充么?”
    “听说过啊。”到了这里这么久,邓名早就知道投充是怎么回事。明朝的小地主和自耕农把自己的土地计入缙绅的名下,从而让自己的土地享有缙绅的免税权,让缙绅从中收取一定的好处。总的来说,就是以大明政斧应该收取的税赋流失为代价,而缙绅和普通百姓取得双赢。对于投充,明政斧虽然不断地清理,但却越来越多,最后彻底无可奈何。
    “现在江陵又有人在鼓捣投充了。”李来亨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
    “投充?无论有没有功名,如果你全都收税,投充还有什么好处吗?”邓名曾经听说李来亨、刘体纯执行了对缙绅一视同仁的征税政策后,投充现象也立竿见影地消失了:对百姓来说,既然不能免税,那为什么还要把财产置于别人的名下?以前为了免税可以冒险,现在什么好处都没有,继续冒险就是犯傻了;而对缙绅来说,无法帮助百姓免税,那当然也拿不到好处费,既然投充的人不交好处费,那为什么还要让他们的土地呆在自己名下?难道是生怕闯营没有发现自己是一头肥猪吗?
    双赢变成了双输,明廷无可奈何的投充在明军控制区江陵迅速告终,不用明军下去清理,大批的缙绅和百姓就自发来要求修改籍册,理清产权关系。
    正是因为如此,邓名实在看不出投充现在有什么好处,李来亨脸上那明显的坏笑让他感到有些不解。片刻后,邓名恍然大悟:“他们想投充到缙绅的名下纳税!”
    “正是如此。”李来亨抚掌大笑。邓名并不给明军领地内的普通百姓以补偿,明军补偿那些在武昌做官的缙绅既是为了打开市场,也是为了拉拢地方阵营中的骑墙派。
    以往投充现象的出现,归根结底还是明政斧执行了对缙绅和百姓的歧视姓税收待遇,李来亨和刘体纯结束歧视后,投充就变成了无本之木,自然而然地消亡;现在邓名开始推出新的歧视姓政策,投充马上就死灰复燃,缙绅马上发现了新的双赢之道,他们向无法享受补偿待遇的小地主和自耕农伸出了橄榄枝——还是像以前一样五五分账,投充后百姓的土地就能享受补贴待遇,一半的补贴属于缙绅所有。
    “除了投充,还有超报。”李来亨早有准备,让部下取出账册给邓名过目:“新年后开始重新给土地造册,末将发现去年‘新开垦’出来的土地多得惊人,相反,没有报荒的耕地。这才正月,江陵新增土地的数量就差不多有以前总和的三成,照这个架势,今年江陵土地翻一番是板上钉钉,至于明年还能翻几番末将就不敢保证了。其它地方有多有少,但耕地大增的情况都一样,而且都是报的最好的良田。提督应该知道,这种良田的税赋最高,以前大家都是不惜行贿胥吏也要报个劣田,现在倒好,变成行贿我的手下,一定要报个良田了。”
    新增土地很多都明显是在异次元,在这个星球上是肯定找不到的,如果李来亨不闻不问的话,那么今年李来亨的税收就会大增,而邓名要给的补偿则会大大超出他的预计,很可能要面对“经济破产”和“信用破产”二选一的难题。
    账册越是看下去,邓名脸上的怒色就越明显,见状李来亨乐不可支地问道:“提督怎么看此事?”
    “以前投充是为了恶意逃税,”邓名看到了大量土地买卖的文书,去年才脱离缙绅的百姓又纷纷投充了回去:“而这是恶意纳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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