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
    漕运总督和江宁巡抚联名上书,称池州等地的官员中了邓名的计,现在川贼已经直逼江宁、扬州,舟山寇也绕过苏州直扑镇江——这是南京周围的清廷官员首次称邓名所部为川贼而不是虁东贼,他们已经开始将两者分开视之。
    对顺治来说,事情恢复了正常,江南官员虽然反应有些迟钝,但最终还是识破了邓名的计谋。发现这个事实后顺治有些苦恼,这证明他在智谋水平上并不比邓名强——如果不是更差的话,一开始顺治和那些江南官员一样没能识破邓名的计谋。
    “都是这些无能的蠢货,牵连朝廷。”作为皇帝,顺治每天都享受着臣子们的奉承,所谓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皇上(主子)圣明这种话听得多了,当事人也就信以为真了,视之为放之于全宇宙而皆准的真理。因此顺治才有“智谋不及邓名”这种念头冒出,就迅速地被自己否认了,因为这和他心目中的宇宙真理是相违背的,
    既然深信自己乃是圣贤,那顺治现在就只能从江南官员身上找原因,如果没有他们的误导,那即使隔着千里之遥,顺治也绝不会在智力交锋上落在下风。找到了罪魁祸首后,顺治就琢磨着将来等邓名走了,就把着帮连累皇帝丢脸的官员们都办了——虽然不久前顺治还没有惩治他们的心思,但人心是会变化的,这些小官不值得顺治去认真权衡利弊——他们让皇帝不痛快了,不办他们怎么能出得了这一口恶气?
    接着顺治又感慨起邓名的好运气来,他身为一国之君,一举一动关乎天下,不能轻易离开紫禁城以免天下亿万官员、百姓惶恐不安,所以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邓名去欺负他手下这群不长进的笨蛋奴才——要不是重任在肩,顺治早想亲自前去江南,把邓名这个狡诈的家伙生擒活捉了。
    对于自己的军略,顺治比智计还要有自信,据臣子们说,比起他去世的祖父努尔哈赤、父亲皇太极,顺治或许要差上那么一点点,但差距也小到了可以认为不存在的地步。至于那个狼心狗肺的多尔衮,要是真刀实枪的干,顺治绝对能一个打他十个。一开始顺治还有些不信,因为在他亲政前从来没有人这么对他说过,但后来不由得他不信,因为不但索尼、鳌拜都这么说,连那些两白旗的家伙们也都持有相同的看法。直到多尔衮去世、顺治亲政后,两白旗的大臣们才经常来拜见皇帝,等他们对顺治的了解多起来之后,都崇拜他崇拜得不行,说本来在他们眼里多尔衮跟神差不多,等见了顺治后才明白泰山和土丘的差距,和皇上一比那多尔衮和废物也差不多了。
    不仅八旗的人这么说,汉人也都都有同感,就比如那个不得好死的洪承畴吧,顺治亲政后常常来拜见皇帝,每次顺治一谈起军事方略和设想,洪承畴就会立刻震撼莫名,崇拜地望着皇帝,眼睛里都快蹦出星星来了。
    不光满汉大臣有这种共识,连桀骜不逊的流寇也无法否认顺治是个千古罕见的军事奇才,就比如那个南朝投降过来的孙可望吧,张献忠的义子,赫赫有名的西贼四大头目之一。以前索尼、鳌拜、洪承畴谈起此人时,都是一副神色郑重、如临大敌的模样,闹得顺治也曾因为他是个英雄人物。
    可一见面后顺治才知道对方和自己的差距到底有大,那场奏对上顺治听孙可望诉说他与李定国、刘文秀对垒交战时,随口说了一、两句自己对战斗的看法。那孙可望当场就愣住了,然后突然扑倒在地,抱头痛哭起来,说什么若是找想到这个办法,那分分秒秒就能把李定国和刘文秀宰了。
    旁听的还有索尼、鳌拜以及大批满汉大将,孙可望情难自禁地哭出声时,这些人也在片刻的错愕后,纷纷赞叹起皇帝的奇思妙想来。这种场面顺治并不是第一次遇到,以前他在军事上的随便一个闪念,就能让洪承畴、吴三桂他们惊得目瞪口呆,连呼皇上圣明——最开始顺治还奇怪为何这么简单的点子手下人都会想不出来,一些事后顺治自己都觉得有漏洞的办法会被这些名臣大将视为天衣无缝的战略。但最后顺治终于明白了,这就是天子和凡人的差距,就是所谓的天壤之别、高处不胜寒。
    更难得的是,顺治的军事才能完全是出于天授,这点甚至连他的祖父、父亲都比不上他,幼年登基以来,顺治从来没有指挥过一场战斗,甚至没有目睹、旁观过一次战斗,但他的方略就能让纵横沙场几十年的老将自叹不如。
    “要不是因为朕身负天下之重,朕就去江南会会你了,也不用尽看这些无能之辈给朕气受。”顺治有些无可奈何地合上漕运总督和江宁巡抚送来的奏章,默默地幻想了一会儿自己下江南,痛打邓名一顿的场面,也让那些无用的官员好好看看,皇帝是如何在眨眼之间就把这个猖狂的家伙打得屁滚尿流的。
    只可惜顺治没有分身之术,无法不履行他镇守京师的重任,所以还是只能看着邓名肆意欺负那些凡人官员。
    “不知道邓名到底会落脚何处。”顺治沉吟着,一时难以决断,他刚刚下令拨出一大笔钱粮送去西安,准备交给李国英用来招募士兵。但不想邓名居然不老老实实呆在成都,等着王师准备充足后前去剿灭,反倒要跳出来到江南捣乱。
    如果邓名的目的是江宁的话,那顺治就没有必继续给四川拨款了,而应该用在江南,若是凡人蒋国柱辜负了天子的厚望的话,那就该用这笔钱扩充山东、河南绿营的实力,然后夺回江宁。
    即使是天子,一时也有些迟疑不定,经过长期的思考后,顺治决定继续向川陕拨款,虽然数目要少一些但川陕绿营必须要尽快重建:“邓名应该拿不下江宁,蒋国柱手中还有不少兵马,江宁又那么坚固。而且达素很快就能剿灭厦门郑逆,到时候大军回师,舟山贼轻松就能剿灭,江南的危局也就解决了。”
    既然江南的问题肯定可以解决,那邓名势必还要逃窜回四川去,要想一劳永逸地消灭这个祸患,还是需要强大的川陕绿营。顺治做出了最后的决定,他望着地图上福建的位置,口中喃喃自语:“达素,不要让朕失望啊。”
    在顺治看来,得到燕京全力支持的达素,应该很快就能剿灭郑成功了——之前郑成功能闹的那么凶,只是因为顺治没有花心思在他身上。一两月内,达素就应该可以调头向东,把实力比郑成功要弱小很多的舟山抹平。然后达素沿着长江向西,最终与李国英在渝城回师,把邓名困死在越来越小的牢笼里——如果达素两个月后还没有把郑成功、张煌言统统消灭,那顺治对他就太失望了。
    ……
    泉州是征南大将军达素的驻地,今年来长江以南的物资源源不断地汇聚到这里,同时各路绿营精锐也源源不断地抵达。
    如今福建已经有陆军二十万,其中披甲超过六万,战斗力最强的是达素带来的禁卫八旗一部、河南、山东绿营精锐,以及从福建耿继茂、广东尚可喜那里征召来的几千藩王卫兵——这些都加起来,大约有骑兵披甲一万二千,步兵披甲两万八千,这些都集中在达素身边,是他打算用来实施厦门登陆作战的部队。
    剩下的两万披甲,将负责防守福建漫长的海岸,以防郑成功效法流寇,抛弃厦门又开始在沿海地区流窜。
    为了把这从全国抽调来的四万精锐步骑送过厦门海峡,顺治同样还为达素征召了全天下最有战斗力的水师,现在停靠在泉州外的清廷水师甚至还有山东登州的战舰;无论是来自两广、还是浙江、山东,被抽调来泉州的都是海船大舰,由最有名的水师军官指挥。现在泉州港集中的清军大舰就有一千多艘,水兵一万余人,规模还在蒙古灭宋的崖山一战之上。
    和崖山一战相同,满清也启用汉人作为水师统帅,这次跟随达素前来福建的有黄梧、施琅二人。
    黄梧本是郑成功海澄守将,曾和另一人因为怯战被郑功成问罪,根据郑成功的规矩,会给部下一次机会,所以另一将被处死,而黄梧被勒令戴罪立功。郑成功大将余新就曾遇到和黄梧一样的情况,从此每战都拼死向前,积功成为郑成功前锋大将,和甘辉并称延平郡王左膀右臂。而黄梧则不同,他没有和清军死战不退的决心,便献城给清廷——海澄是郑成功经营多年的坚固据点,黄梧的背叛给郑成功带来惨重损失。
    施琅少年时因为族叔施福的关系投入郑芝龙军中,清军南下后他们叔侄二人是坚定的主降派,为此曾和还是监生的郑成功发生过激烈争吵,最后郑芝龙不顾郑成功劝说,带着施琅等人向满清投降。投降后,施琅使出吃奶的力气帮助清军攻打南明,参与了对张家玉、陈子壮的剿杀,并在其中多立战功,在普遍避战的闽军中,施琅卖力的表现可谓独树一帜。后来随着郑成功的不断劝说,大批原闽军纷纷反正,重新投入明军旗下,但施琅依旧坚定不移地站在清军一边积极向永历朝廷发起进攻。
    李成栋反正后,两广的清军纷纷响应,重新加入明军序列,只有施琅仍心如铁石,虽然已经成为孤军仍一心效忠满清,带着万余军马奋力突围。在李成栋的围追堵截下,施琅的部下不断减少,最后只剩数百人时,施琅仍拒绝投降明军,突破闽军层层拦截到潮州意图夺船返回清军控制区,结果被郑成功堵住。
    走投无路的施琅投降郑成功后,就开始专心致志地劝说郑成功与其他派系的闽军内讧,从郑联到郝尚久,郑成功所有与南明不同派系的军队的冲突中,无一例外都有施琅的谋划、教唆和参与。而在郑成功与清军交战时,施琅则绝不同行,不但用托梦来劝阻郑成功,跟在三军中散播凶兆言论,最终被忍无可忍的郑成功免去部分职务。
    矛盾最终爆发是因为郑军大将曾德的举报,当时郑成功出外与清军作战,施琅帐下的将领曾德是坚定的主战派,也是郑成功派在施琅军中的心腹,他突然自施琅军营中逃归郑府,称亲清派施琅图谋不轨。得知此事后,施琅出动军队强攻郑成功的府地,击败郑成功留在家的卫队,冲入郑府将曾德抓住杀害。急忙返回的郑成功收押了施琅的父、兄,勒令施琅投降,施琅闻讯潜逃去满清统治区,郑成功将其族人处死。
    施琅手下大将刘国轩在施琅潜逃后,向郑成功赌咒发誓说他不知此事,得到了郑成功的宽恕,但从此不再给他军权。在邓名的前世,刘国轩后取得了郑经的信任,此人在三藩之乱的表现和施琅有异曲同工之妙,一味劝说郑经与耿精忠、尚之信内讧,而且作战极为英勇,但与清兵交战时就能临阵脱逃。郑经死后,刘国轩支持冯锡范火并大公子,从而得到了冯锡范的信任,掌握了澎湖的兵权。施琅闻讯当即前来攻打,澎湖经过郑成功、郑经父子的经营,有坚固的水营和大量的火炮,当施琅前军抵达时,刘国轩不顾全军将领的要求,拒绝出去攻打兵力薄弱的清军前锋,理由是有这样坚固的炮台和水营,没有必要和施琅打海战;等施琅全军抵达,兵力超过明军后,刘国轩强令明郑水师放弃坚固的炮台出海去强攻严阵以待的施琅部,见水师战败、数万将士牺牲后刘国轩立刻带着留守部队把澎湖炮台和营地献给施琅投降,这直接导致了明郑的覆灭——刘国轩在战后被清廷授予实缺总兵。
    这次由达素负责的对郑成功剿杀战中,黄梧和施琅各有工作范围,前者负责领着亲兵清剿郑成功在福建的密探——之前黄梧是海澄守将,郑成功部署在大陆上的情报系统他都有所了解;而施琅则负责指挥水师作战,他以前曾是厦门水师的指挥官,对郑成功的水营布置了如指掌,至于厦门的潮汐时间、各处的浅滩、暗流施琅也有胸有成竹。
    在这次对郑成功的围剿上,黄梧和施琅倒是有不同的意见,黄梧偏向于缓攻,认为只要把大军驻扎在厦门对岸,就能威慑郑成功让他不敢带着主力远离根本——在黄梧看来,郑成功最大的优势就是可以威胁整个东南沿海,只要不然郑成功发挥出这个长处,那么郑成功就得呆在厦门这个弹丸之地和满清拼消耗——这胜负显然一目了然。
    但黄梧的消耗战思路并不符合达素和施琅的愿望,达素麾下是禁旅八旗、绿营精锐和五省水师,这么豪华的阵容和强大的兵力,让达素充满了必胜的信心,若是采用黄梧的消耗政策还不知道要和郑成功耗到什么时候去。施琅同样不同意这个意见,因为正是因为施琅支持主动进攻,才有机会执掌五省水师,若是黄梧的缓攻战略成立,那清廷就没有必要立刻授予施琅这样的大权了。
    而且从兵力对比上看,郑成功的战船大约有五百五百艘,清军的水师拥有二比一的优势,而且清军的战舰都是从全国抽调来的大船,而郑成功大小都有,细算起来,清军的水师力量是郑成功的三倍以上——无论郑成功如何善于经营海贸,他一人之力还是难以与全国的造船能力相比。
    从战术上看,郑成功不但需要与清军主力交战,还需要防备清军的四万披甲登陆,而反观清军一方,只要能让大批陆军完成登陆、或是水战击败郑军主力都可以宣告胜利——就算阻止了满清主力立刻登陆,只要让清军取得了厦门附近的完全制海权,郑成功也只有灭亡一途了。
    因此施琅坚决主张立刻决战,立刻解决郑成功问题,施琅充满信心地对清廷和达素保证,凭借这样巨大的水师优势、再针对郑成功首尾难顾的弱点出击,只需要付出很小的代价就能取得全胜。然后五省水师东返,抹平舟山明军反抗势力也是易如反掌之事。
    在达素的支持下,顺治朝廷否决了黄梧的缓攻战略,采用了施琅的急攻之策。
    在邓名的前世,施琅一样是以三、四倍的水师力量发起了对郑成功的战略决战,同时进行登陆和海战,意图毕其功于一役,结果一战就败光了从山东到广东的全部清廷水师,使得满清数千里海岸线上都是有海无防。这也导致清廷对施琅彻底丧失了信心,此后再也不肯交给他任何兵权,直到得知施琅一手提拔的刘国轩得到郑明重用,执掌澎湖军务后,施琅才得脱离闲职,得到再次统领水师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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