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玉昆你有什么想法?”
    章惇坦然与韩冈对视。
    在他话语中,在他的脸上,韩冈并没有发现反讽和对抗的痕迹。
    韩冈有想法,但自觉说出来有所不妥,“此事岂能越俎代庖?”
    章惇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想来还是辞官最稳便。”
    韩冈无奈摇头,“子厚兄莫说气话。”
    章惇道:“宰相当街遇刺,我为首相,自上表谢罪便是。”他眼神如钉子一样扎在韩冈脸上,“届时请太后处分好了。”
    韩冈张了张嘴,又摇了摇头,虽然说他方才再一次入宫说服了太后,但他并不敢保证太后看到章惇辞章之后,会不会朱笔一挥,写上一个‘可’字。
    尽管从情理上太后不至于不去慰留章惇,而且即使当真如此批复,也还是能够设法拦回去,可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让太后有机会批复章惇的辞章——不要给人犯错的机会,这也是韩冈一贯以来对待下属的方式。
    “此事不妥。”韩冈道,“恐有人推波助澜。”
    他总不方便说太后有可能顺水推舟。心情如同硝酸甘油一般不稳定的太后,现在在韩冈眼中就像没保险的炸弹一样危险——硝酸甘油如今已经在实验室中有了成品,韩冈还提供了硅藻土作为稳定剂的配方,但照样有两位数的研究者在爆炸中丢了性命。
    章惇又哼了一声。有韩冈这一句,太后真实的态度可见端倪。不过韩冈的立场也更进一步得到确认。
    既然韩冈力图稳定,对章惇来说也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至少眼前如此——他沉吟了一下,“既然不需我上表辞位,那玉昆你还有别的办法?”
    章惇的态度比方才一问时更加诚恳。眼下的困局,既然是韩冈所造成,自然也只有韩冈能够不动声色的给破除。
    “蒋颖叔之三子,蒋瑎。不知子厚听说过没有?”
    蒋颖叔就是蒋之奇,与章惇一样都是嘉佑二年中的进士,曾攻欧阳修帏薄不修,因而名声大噪。变法后,为新党中人,遍历地方,颇见才干。如今也是议政会议的一员。
    章惇皱眉回想着不多的记忆,既然是高层中的一员,蒋之奇家中稍有点作为的子弟,自也为章惇所听闻。但毕竟只是后生晚辈,见面不多,无甚交往,故而也只有一鳞半爪的印象。
    “现任楚州通判?”
    韩冈点点头:“少年时,传为纨绔,元祐五年进士登第后,历任地方,甚有建树,如今楚州任官,亦是作为颇多。”
    章惇喜怒不形于色,缓缓问道:“……玉昆是想让我那不肖子出外?”
    章惇家的二儿子刚在外战死,就让他大儿子出外,说起来也是有些不妥当。但韩冈还是觉得章持在京中,对章持本人和章惇,都不是什么好事。
    韩冈斟酌着言辞:“我素知子厚向来律己,未尝私亲……”
    章惇为宰相,他的儿子却从来没有得到照顾,同科进士有很多都已经飞黄腾达,但章持章援,官位甚至还不如许多同年。
    “不过一榜进士,不得出外经历,留居京中,又不得入要职历练,即使有经天纬地之材,也难免给消磨掉锐气,荒疏了才干。且这一闲下来,更难免小人环伺……”
    韩冈不想惹动章惇的逆反心理,尽可能的措置语言,但章惇爽快得很,“玉昆你的意思我明白,巩州现缺一通判,你看合不合适?”
    巩州!
    韩家的大本营,核心之地,让章持去做通判?当然,章惇的用意不是让章持去给韩家添乱,可韩冈更觉得不妥当了:又非列国征战,何至于遣质子?
    章持是章惇嫡长子,要是章持到了巩州,那韩冈少不了要派出一个儿子去福建。
    老大韩钲如今在陇西侍奉祖父母,同时在学术和家中产业上努力奋斗。老二韩钟在河北军中,原本掌管定州一线的铁路,如今官军攻入辽国境内,他的管辖范围也从天门寨下不断北进,跟随着定州路官军的脚步,维持数万大军补给线的畅通,在这其中,颇立了一些功劳。
    从年岁上看,他们两个都可以去福建做官,不过能与章持对应,韩冈的这两个年长的儿子里面,就只有一个合适。其中韩钟尤其合适。
    可是真要让韩钟去福建,就失去了借战功快速升级的可能,实在很可惜,而且,他和王旖之间的争执原本就因为韩钟去了河北而引发,现在韩钟回来了,却转眼又要去福建,章家的大本营,韩冈可以肯定,在王旖的眼中,这比去广东广西的南方烟瘴地还要危险。
    “还是在福建择一善地。福州、泉州皆是上选。”
    韩冈这是让章持回家修身养性,不要留在京师,在自家面前晃来晃去,扎眼得很。
    “玉昆觉得去巩州不妥?若无此,太后可能安心?”
    章惇自不想让儿子成为质押,早前就让儿子做好去西北准备,是为形势所迫,为世人所笑亦顾不得了,可现在看见韩冈的反应,他反倒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了——他之前把自己放在弱势的地位上,只想到遣子入质,但看韩冈,想到的却似乎是互质。
    两边遣子互质,在双方的信赖关系短时间内无法恢复的情况下,这不失一个可行的办法。而且,章惇还不用在世人面前丢脸。
    太后怎么都不会喜欢章惇一家独大的。即使互质,也不会让太后对章惇多放心一点。韩冈几次进出宫闱,哪里不明白太后的想法。
    “不知子厚还记得你我当年熙宗皇帝驾崩后两日的那一番对答了?”
    韩冈突然提起旧事,章惇眯起眼,几许叹息,几许感慨,“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不提都忘了。”他岔开话,“当年的事,记得最清楚的还是熙宗大祥后一天的大朝会,上朝时,看见戾王的儿子坐在御榻上,人都懵了。当时还真是狼狈。还多亏了玉昆,你敢出手。”
    “不得不出手啊,阖家老小的性命,不去搏上一搏,真的就没了。”
    被章惇岔到当年宫变时,韩冈也不免感慨万千。当初实在是太大意了,糊里糊涂的就以为能宰执们会念着定策功,跟自己一条心,在太后幼主手下施展拳脚。更没想到宫内的内侍总管们,除了寥寥几人外,其余都对赵煦失望透顶。宁可投效二大王。
    现在多少人都称赞自己一手挽回败局,但自家可是文臣,没能提前预判到宫变发生,却不得不赤膊上阵,真的是自己行险搏命,方能逃得一条性命。
    “想想还真是运气。”
    “只是运气可还不够。除了玉昆你,当时排在东班前列的,谁能使得动金骨朵。当时外面本说玉昆你是药王坐下弟子转世,又说你是文曲星,”章惇笑着:“谁能想到玉昆你连武曲星也一并做了。”
    章惇轻声慨叹,“回想当年,至今日也不过才十年时间,已经觉得有沧海桑田之感,也不知十年之后,天下会变成什么样?”
    韩冈淡然一笑,“不论如何变,自然还是汉家的天下。”
    章惇也笑说道:“说的是,还是汉家天下——只是越变越大了。”
    “因为对世界认识更多了。”韩冈道,“三代的天下,不过黄河左右,夷狄在侧。春秋战国的天下,汉水之外便是蛮荒。秦时汉时,天下又大了一点,北至漠,南至海,东海倭国,西域大秦已为人知,但福建尤在蛮荒,”
    韩冈笑着看了章惇一眼,章惇不以为意。这点实还是能够容纳,而且韩冈说的还是事实,直到秦汉时,多山少田的福建还是闽越人的天下,对中央王朝来说,是实实在在的化外之地,
    “至于到魏晋隋唐的天下,疆土有增减,但世间对天下的认知却也没有大变。”韩冈道,“直至今日。今日的天下,可就是四海之外,八万里幅员。真正的普天之下。”
    “普天之下。普天之下。”章惇轻声念着,忽又笑,“天下如此之大。在朝堂上争来斗去,直如蜗角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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