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了一下油灯下的旋钮,快被烧光的灯芯被放出来一小节,灯光闪烁了一下,又亮了起来。
    就着重又亮起的油灯灯光,章惇仔细的看着刚刚送来的军情急报。
    当然是好消息。
    章惇刚刚训斥过不成器的儿子,烦闷的心情此刻在捷报中变得愉悦起来。
    出征日本的海军早在半个月前,就传回攻克太宰府——也就是辽国所称的万胜州——的消息。三万来自中国的大军,此刻正横扫名为九州的大岛。
    半个月来,随着几艘高速通讯船传回来的是一个接一个的胜利。
    新式的多桅帆船,其细窄的船身能减少水阻,其尖削内凹的船艏更擅长破浪,风向合适的时候,连艏桅在内的大小六根桅杆上二十二面帆一齐张起,船只便宛如在海面上飞行。能在旬日之内,将日本岛上的军情战报送抵本土。
    在九州岛上驻守辽军软弱的抵抗失败之后,再没有什么军事力量能够拖延一下中国大军前进的脚步。
    今日大败三万,明日阵斩千五,再一日又斩首三千,破城拔城的捷报从来没有停止过。
    章惇很清楚这些捷报之中多有水分。把前五天战报的记录汇总起来,斩获真虏首级已然是战前侦获岛上驻守辽军数量的三倍,击败的数量更是多达辽方总兵力的十倍。
    按张璪在都堂会议上的说法,日本传回的战报就像是湿手巾,拧上一把还不够,得拧上两把三把,里面的水分才能去掉七七八八。
    章惇手中的两份捷报,战斗时间间隔两天,送抵京师倒是同时。分别是攻下了一座和两座城池,清剿残存辽军两千余人,打个折扣,也不知有没有三四百。
    章惇知道,日本的城就相当于大宋边境上设立的寨堡,完全军事化,没有工农商事的空间。据说其中有很大一部分还是木制。在辽国并吞日本之后,这些遍布倭国的城寨几乎都被废弃了,只留下了几处要津为城。九州岛上只有一港城,一州城。但自登陆,被攻下的城池都有十七八了。
    当日本岛还是在倭国朝廷统治之下的时候,日本岛的核心处是在本州岛的平原上,但辽国并吞日本之后,为了离本土更近一点,治所则放在了九州岛上。又为了根除倭人的反抗,岛上的所有城寨基本上都被废弃、毁坏。真不知这十七八座城堡由几座有收获
    官军攻下了太宰府之后,日本岛上已经没有大的城池可供辽军依托了。而官军又能够依靠战舰在日本岛上任何一处沿海平原登陆,只要控制了平原地带,剩下的辽人即使逃进山里,也只有饿死或变成野人两个选择了。
    此番在岛上指挥作战的主帅向良并非宿将,也非良将,不过是因为姓向而得以充任。作为执掌兵权的外戚,才干比昔年的高遵裕要逊色许多。才具平庸四个字对他并不算是贬低的评价。用他为帅,不过是因为日本岛上交战双方实力相差过于悬殊,而向良也在海军中统领陆师多年,不变临阵换帅。
    加之向良本身一直是以保守著称,都堂正看重他这一点——以他手下的兵力,只要不行险,可以轻松将辽军推平。
    章惇事前都没想到他这愚鲁之辈还有这一等谎报军功的本事。如今军律森严,远胜以往,敢于谎报军功、杀良冒功者越来越少,即使有,也不会太过分。如向良这般夸张到过火,已是多少时日没有见到过了。
    此事论理当要严惩,不过眼下大军远在海外,只要胜利实打实,对于谎报战功之类的事,在倭国之役结束前,都堂并不打算追究。
    至于战后,章惇唇角微微一抽,无声冷笑。可就到算总账的时候了。有这些事在,韩冈也保不住太后的这位族叔。
    当然韩冈到时候也不可能会保他。败军之将秋后算账自然容易,但辟土服远的将帅得胜归朝后,最多也只能让他领了大宅美田去养老。以向良的行事做派,韩冈那边肯定同样是想着让向良早些回去养老,不要再丢人现眼了。
    章惇唇角的冷笑又化为极短暂的一声感叹。
    即使主帅贪鄙庸碌如此,却也依然影响不到官军获取胜利。官军轻取敌寇自是好事,但英雄碌碌,竖子成名,则分外让人感到遗憾。
    能让此辈庸人得意,九州岛上中国大军胜利的趋势丝毫不虚,还真的都要多谢辽国之前对日本岛的入侵。
    ‘当真要多谢耶律隆了。’
    今天早些时候,在军器监的试验场地淡色的硝烟中,章惇就带着愉悦的心情,与韩冈等几位一同参观新式燧发火枪试射的同僚说着同样的话。
    现在心情低落了些许,而感慨还在。
    日本岛上抵抗乏力,主要原因与其说是官军能征善战,还不如说是分封日本的辽国贵胄的贪婪和无能,更有耶律隆屠光日本上层,使得辽人难以将残存倭人编户齐民,只能将之当作骡马驱使,致使无法大举扩充兵力——最早也最有名的将奴隶组织起来作战的那位,已经在鹿台上作法自毙。自此之后,几乎少有将奴隶组织出来作战的例子。日本岛上也没有一家贵胄会训练奴隶,组成军队。在官军登陆之前,岛上只有只有为数很少的辽军和为数更少的新附军。
    辽国的大军清洗了倭国的上层,据说在倭国国都平安京被烧毁后,自倭王以下,倭国朝廷与城俱灭。
    地方上的豪族,投降的被集合成军,去攻打那些不肯降顺的孑遗。在倭国子民和土地给辽国的贵胄们瓜分干净之前,倭国的官宦、大族就已荡然无存。到最后,日本三岛上,就只剩下说契丹语的贵胄,以及说倭语的奴隶,缺乏中间的联络者,使得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两个阶层根本无法进行正常沟通。在辽人眼中,这些说着稀奇古怪语言的倭人,跟哞哞叫的牛、咩咩叫的羊,一样都是无法进行交流,因而也就被当成了牛羊来使用。
    日本岛上多地震,多火山,还有天生的汤池。火山能把大地内芯的矿藏都喷出来,金银铜之类的贵重金属矿,在日本岛上,可以说遍地都是。不过这些矿山终究是有限的,只有少数辽国贵胄的土地下面,埋藏着这些价值高昂的矿藏,大部分的贵人产业,只有人和地。
    地皮没人会卖,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发现了金矿,但发卖名下倭奴,那就没有任何法律上的问题。对中国的奴隶贸易在日本岛上成了最火热的贸易。倭人往往整个村子整个村子的被捕捉。年纪大的卖不掉直接就被处死,年轻力壮的送上奴隶船,卖入中国的丝织厂,年纪小的则是被带走豢养起来。即使不愿卖去中国,也可以卖去拥有矿山的同胞那里,那些贵人名下的人口,大多已经送进了矿山中,只能对外求。购新的矿工。
    辽人灭倭不及十载,日本岛上的人口已经缺乏到了许多耕地因为没有足够的人来耕作的地步,最后不得不改造成了养牛马羊的牧场。而这些牲畜,最后还是会卖去中国商人在日本岛上的万胜州、安东州等几个大港口中开办的工厂,被制造成咸肉干,卖回到中国。
    没有足够的可以被训练、能驱用的人口,也没有足够多的守军。且辽国水师根本无法与中国海军对抗。辽国舰队已经被堵在辽东的几个港口中不敢出头,全凭借港口上的炮台来保护。如此海军,如何支援日本?在外海被海军封锁的情况下,短时间内最多也只有少量援军能偷渡登岛,日本岛上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
    日本战事已不须多虑。章惇也早已将视线放到了更远的地方。
    在两份捷报上用朱笔各画了一个押记,表示已阅,章惇拿起随之同来的另一份请求为一义卒旌表的奏报——上面说此人为救三名同袍而付出了自己的性命——着重写了优加抚恤四个字。
    放下笔,章惇再拿起下一份奏章。
    按照预定的计划,登陆的官军将在九州岛上度过一个冬天,等到明年春暖花开,再继续向东进攻。争取在下一个冬天到来之前,将契丹人从日本岛上彻底清除干净。
    不过对九州岛的进攻十分顺利,官军受到的损失微乎其微,远远低于战前的预计。可见辽国并没有提防官军会在河北河东之外,另辟战场从日本下手。
    但若是在九州岛停留上三个月,辽国就能反应过来了。尽管有海军封锁高丽和日本之间的海路,但辽国从东京道出发,渡过北海,照样能够抵达日本本岛。
    几千里的北海,就凭出征日本的联合舰队的几十艘船,自是封锁不住。有一个冬天的时间,辽国零打碎敲的还是能够将几千上万的士兵送上岛。这样一来,明年就要面对强大了许多的敌人,说不定就有失败的可能,至少损失会比现在要大许多。
    因而乘胜追击的提议,也就顺理成章的出现。
    章惇的面前,就摆了这样的一份请战书,以主帅向良的名义,请求都堂同意继续向东进攻。希望在攻下九州岛之后,能够继续向东以四国岛为跳板,攻向日本本岛。先攻下南部的平原地带,等到来年开春,继续向北方的北海沿岸进攻。
    章惇端起茶盏,在袅袅热气中凝神沉思。
    向良在请战书中的说法还是有些道理。日本多山,只有沿海才有平陆。气候被中部的山脉分割。日本南部的冬天并不算冷,甚至都很少下雪。而平原也大多在南方。以日本南部的气候状况,即使是在冬天出兵,也不会影响到官军的战斗力,反而能够速战速决,减低对国家财计的消耗。
    这一场战争,比预期的要顺利许多。事前安排的预算,一开始唯恐不够,战争初期,仅仅半年的经费,就一直开列到一千万贯之多——当年攻打交趾,前后两年的时间,直接花在战事上的费用,也才三百万贯多一点。尽管如今军中,维持一个士兵的开支,比过去要花掉多一倍的钱,但仅仅是半年的开支就达到一千万贯,这也是一个极为恐怖的数字了。
    幸而现在看来,东征一役,大概花不掉那么多钱了,可能能省下两三百万贯的样子。
    成本减少了,收益自然就多了。
    拿下了日本,几千万贯战争国债还账有了着落,作为抵押的盐税也用不着动用了——第一次的大借款,只准备发售到第五期,总数五千万贯。看起来多,但只要把日本分了差不多就能把帐还清了。章惇手下的一位负责财计的幕僚甚至说,只要日本的矿山和铁路的开发权,就足以还债了。
    再直接用日本岛上的土地犒赏参战官兵,一进一出,完全都不用动用国库。朝廷财计安排起来也轻松了许多。
    之前一段时间,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户房预算房被都堂逼着做一个看得过去的预算表,一个个咬着笔杆子将稿纸撕了又写,写了又撕,连日窝在房里,脸色白得像鬼。等到朝廷开始发行战争国债,他们终于是回过气来,总算像人了。
    之前发行国债时的一点反对声,终于可以闭嘴了。既然朝廷过去能利用商人来为边境驻军运送粮草,既然朝廷能够允许以绢粟捐官,既然朝廷能够扑卖酒坊、渡口,既然朝廷能够将集镇包税给民家,那么向民间借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至于日后的隐忧,对朝廷以后滥发国债的担心,章惇能够理解,但现在都过不去,考虑日后做什么?更何况,按照自然学会的说法,中国不过占据了大地的百分之一,域外还有无穷无尽的土地。到时候用域外的土地还账就好了。在已知的世界上,还没有一个国家能够与中国匹敌,而如己即将灭亡的辽国,已经是其中最强的一个了。何须担心?
    日本。
    章惇轻抿了一口热茶。茶水中的滋味仿佛也充满了让人欣慰的成分。
    战争就该这样能够带来丰厚的红利。
    这可是能抵得上两三个福建路的地了。福建八分是山,一分是水,只有一分是田地。日本山也多,却也多不到八成。日本岛虽说贫瘠,良田也不多,三天两头地震,还有火山,可怎么说也在福建之上。按照韩冈转述自然学会的估算,那里至少能养活一两千万人。本身还有各种矿藏,金银铜和硫磺,都是价值巨万。
    接下来就应该算一下,日本的的土地和矿山值多少钱了,然后作为还账的依据。
    不知道过年前能不能弄得好。反正只是初步估算,精细的测算,还得等到拿下日本,派出专业的队伍去对整个日本进行测绘。
    当然,现在就可以派人去测绘九州岛了。
    不管怎么说,借款给朝廷,都是纯赚的。手中有着万贯债券,即使拿不到矿山、港口,也能拿到上万亩田地,而且是阡陌相连的整地。
    京畿附近,即使是章惇,都置办不到一片幅员上万亩的田地,不仅仅觉得花太多钱买地花得冤枉,也因为京畿的土地,都是零零碎碎的,想要拼凑成整块,章惇出面都办不到。但是在日本,这样大的一片土地,轻而易举就能够拿下来,而且不用花费太多,京畿一亩上田要卖上几贯十几贯,广南就只有一两贯了,而南洋,因为疾疫过多,十亩生地才一两贯。日本那里价格应该在广南和南洋之间,绝不会比广南更贵。
    而且土地上面一般还能附赠一两个村庄。当然不会有居民,他们早就被卖到了江南——章惇也并不想看到日本岛上日后还留有过多的倭人存在。从开发南洋的经验上看,不清除掉土地的原主人,种植园就会频繁的受到威胁,当地也很难稳定下来——但他们留下的房屋,只要稍微修缮一下,南洋来的奴工就能够住进安定的茅草屋中。
    只日本就能抵得上几千万贯,还能多落下许多。高丽的价码不会比日本少多少。而辽国,五京道哪一道都要比日本加高丽都更有价值,以整个辽国作抵押,能发行多少国债?
    国债……章惇忽的心中一动,西边的乱子结束了没有?
    “相公。”
    一名管事恰此时轻步走进章惇的书房。
    章惇头微抬,“说。”
    “西边商会里面的确是有点乱了。冯四的处置难服人心,刘公权,岑永之,何金,李正臣今日午后就聚在刘公权家中后园密商。还有一人,身份尚未查明。”
    “嗯。”
    停了许久,抬了一下手,管家冲着章惇的背影行了一礼,静静的退了出去。
    “呵呵。”孤寂无人的小屋中,章惇低声冷笑,喑哑的笑声压在喉间,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听得到,“自寻死路。”
    二十余年的交情,章惇对韩冈的了解,可以说是这世界上最多的几个人之一。放弃内部调解,让矛盾爆发出来,那就意味着韩冈想要解决问题了。
    韩冈的手段,章惇一向是佩服的。既然韩冈有所准备,那么雍秦商会内部的问题可就不成问题了。想要趁机浑水摸鱼,怕是要丢掉手脚才能脱身了。
    只可惜热闹也看不成了。
    看热闹不怕事大,在这件事上,处在看客位置上的章惇,稍微觉得有些遗憾。
    不过想想对面掌控者的身份,也就不觉得能有多少热闹能看。
    韩冈岂会给人嘲笑的机会?
    章惇轻声喟叹,他再了解韩冈不过了。
    儿子方才的建议,他没踢上两脚就算好了。韩冈此等性格,贸然挑衅最蠢不过,要不然就一棒子打死,要不然就不要开罪,占点小便宜,之后呢?尤其是韩冈尚未离任的现在。受伤的猛兽最是凶狠,即将离任的韩冈,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势,只会比受伤猛兽更加凶狠。
    手段只是其次,即使韩冈行事狠厉,也不过让人畏,不足以让人敬,更不会让人叹服。
    更让人惊叹的,是韩冈的学识,见识。
    他越是了解,就越是疑惑。那些万里之外的风物,韩冈是从何而知?
    大地是球形,可以说是从日常的观察中发现。地球两极有半年白昼半年黑夜,也可以说由低纬度的昼夜变化中推导而得。
    一切成果都可以说成是韩冈的智慧结晶。章惇早年对韩冈的看法,也只是一代学派的开山之祖,未来可能跻身文庙,伴于先圣之侧,受后世士人供奉。随着自然格物之学的更加深入,别开一家,凌压先圣。
    但是,南方新洲陆的发现却完全推翻了章惇过去对韩冈的判断。。
    《九域游记》根本就是韩冈的手笔,之后几本以严谨著称的游记小说,不管署名作者为何人,其中的大纲都是韩冈所拟,那本《南行记》,两个主角西门庆和武松——两人都出自于《九域游记》,整部《南行记》,其实就是从《九域》中的一个小片段扩充阐发而来——不打不相识,最后一同登船前往赤道之南的这一段,甚至是章惇亲眼在韩冈的书斋中看到的。
    而南方新洲陆,过去几千年都没有人去过,章惇算是博览群书,也从来没有在任何书籍中发现过。甚至连赤道,过去都没有人跨越过,而《南行记》书中对赤道、大南洋、的描述却详细到绝不可能是凭空杜撰而出。天下读书人何其多也,如果那本古籍中能找到,早就找出来了——山海经中,也只有附会出来的记录,哪有韩冈在书里说得那么详细精确。
    因为《南行记》的缘故,南方新洲陆被发现后直接被命名为大洋洲,从大洋洲回来的船员,有很多人都认定了,作者就,当地土著狩猎时所用的形如曲尺的回旋镖,不是亲眼所见,绝难描画得出,而书中就有一段土著使用回旋镖狩猎的描写。
    其实在南方新洲陆被发现之前,韩冈所主导撰写的几部游记小说,就已经在很多地方的描写上,一步步的加深了章惇的疑惑,等到南方新洲陆的发现,疑惑才如此顺利的转变成认定。
    像那《飞船上的四十天》中所描写的昆仑洲的风物,就跟《南行记》一样,写实得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昆仑洲的昆仑奴,唐时就多见,传奇中也有出场。如今皇宋是万邦来朝,东京城中早十几年就有昆仑奴的身影,福建商会里面更是大半人家都有蓄养,章惇家也有,只是觉得不中看才没有放在宰相府中。《飞船上的四十天》中描写昆仑奴,不缺映证。
    但《飞船》一书上又有言,昆仑洲上大草原,狮群是母狮狩猎,雄狮护巢。虽是书中主角经历,却还是作者自身的见识。本以为是小说家言,有人自昆仑归,所述见闻却证明是事实。
    西域本有狮。禁苑中狮十余头,皆出自西域。旧日也有员外郎(园外狼)不如园中狮的笑话。但西域的狮子已极为稀少,难以成群,皇宋统有西域十余年,也不过又添了五六头而已,其习性更是无从得知。足可证书中昆仑狮的习性绝非化自西域之狮。
    再如眼有泪痕的猎豹,雌雄皆有长牙的大象,长颈长腿的巨鹿,巨口暴牙身形如牛的河马,全都是出于小说,而不见于文牍之中。却又与事实完全相合。
    章惇家中掌握了大半海贸,名下商船远出天竺、天方、昆仑,更组织过多支探险队,深入不毛,方才得知些许详情。且《飞船》一书,成书甚早,章家商船远行昆仑,甚至都是拿着此书当做参考来寻路。
    对此,章惇曾旁敲侧击,亦曾正面追问,而韩冈则只推说是少年时听人传说。
    且不说韩冈少年时僻居西北,从何与海外之人接触,只说这远方轶事,除了韩冈竟没有其他人听闻,这与仙人点化又有何区别?
    《九域游记》,《南行记》,《北海游》,《蓬莱录》,加上《飞船》,只要翻开其中任何一本,都要为作者渊博到让人瞠目的地理见闻,而惊叹不已。不是仙人点化,与鬼神无关,那就真的是韩冈本身的能力了。
    ‘圣人不行而知’,庄子所言,正好给了韩冈身上诸多疑点一个充分合理的解释。
    但这所谓的合理,却又是让韩冈变成了圣人,比起神仙弟子的说法,更加荒诞和夸张了。
    不论是神佛还是圣人,与之打交道,多谨慎都不为过。没有百分之一万的把握,就不要与之为敌。
    韩冈可不是累累若丧家之狗的先圣。先圣是奔走诸国、兜售其术而未果,屡屡为群氓、氓隶所欺,而韩冈,早早的就已经把天下都改变了。
    没有韩冈的游记热传于世,哪里会有那么多探险家驾驶着海船扬帆出海,前往陌生的地域去探索?多少少年被书中绘声绘色的描写所吸引,立志要远行海外,发现那些还未有人知的财富和宝藏。
    而开拓海外,拥有新式海船四千余艘,占据了大宋海上运输八成份额的福建商会,永远都能获得收益中的最大一份。
    韩冈要让中国子民放眼世界,这完全符合章惇的利益。
    所以,为何要与其为敌?
    所以火箭的事,章惇更不会在意。不过是个书上的火箭,还当真能勾连吕惠卿?
    没兵没将的吕惠卿,对京城的影响力,甚至比不上率军把守宣德门的守将。即使韩冈与他勾连起来,难道还能将他推到宰相位置上,韩冈手底下的人怎么可能心服。简直是笑话了。
    想想,章惇就吩咐下去,“去请十三官人来。”
    片刻之后,门外传话,“相公,会首来了。”
    “让他进来。”
    门外的声音让章惇略略抬起头,对章恂的称呼则让他有些别扭。
    会首。
    作为章惇的兄弟,宰相最信任的亲人,章恂早就有了一个官身,太常寺太祝虽不是高官,却已经是京官序列。但他更重要的身份是福建商会的会首。出门在外,没有章官人、章太祝,只有章会首。但宰相府中,过去太祝、会首都没人叫,只会以排行称,直到近日。
    自来国人重官,有个官衔就要挂在头上。地位高一点,就是家里的仆婢,都是只叫官称,官人、员外、待制、学士、相公。出门逛街,到处员外、大官人的不绝于耳。过去商人们,只要发达了,就少不了就要拿出几百贯、一千石捐一个官职。尽管纳粟官只是有个‘官’字,接不到什么实职差遣,但是被人叫一声官人,总是听得更舒坦点。只是近年来,这风气就渐渐改变了。
    如今民间会社蜂起,有名的如赛马、齐云,有钱的如福建、雍秦,都是规模庞大,势力高远,在其中能做到会首、副会首、理事,跺跺脚,一群官儿都要赶过来奉承,有了这会首、理事的头衔,却是连‘官’字都变得轻了。
    而造成改变的最关键的一击,则是秋天时因天下马会引发的一场公案。
    天下马会,并不是京师赛马总会,或是各地赛马会那样,举行比赛、发行马票,只是全国大小一百二十多家赛马会集合起来,大家坐在一起,谈一谈,互通一下有无的组织。
    赵世将虽是从京师赛马总会的会首位置上退下来了,但依然是赛马行业赫赫有名的老行尊,天下马会赶在秋后大赛开始前举行第一次会议,在会议上便公推赵世将为总会首。
    重阳时赵世将四处发名帖,帖子上堂而皇之的将天下马会总会首的头衔放在最前面,跟在后面的才是开府仪同三司、议政、判大宗正寺等一系列的官方头衔。
    这简直无法无天!
    几个年轻的言官立刻揪着他骂了一通,可最后人家还是照旧,反倒是言官们偃旗息鼓,仿佛之前的事根本不存在,倒是让朝中颇是猜测了一番到底是哪位相公发了话。
    不管发话的宰相是哪一位,以及为何发话,赵世将的名帖立刻就在京师中出了名。会首也一下子在市井中成了比官人、员外都高一等的尊称。
    连带着宰相府中都受到了影响。会首、会首叫的,让章惇都听得渐渐习惯了。
    福建商会的会首重新回到章惇的书房中,章惇抬起头,“来了?”
    章恂稍稍躬了躬身,“兄长有何吩咐?”
    章惇指着身旁的交椅,“坐下来说。”
    章惇避开了章持,又将章恂召回来,想要问什么,章恂心中也有些底。
    “二哥身边人够不够?”章恂刚刚坐下,章惇忽然就问道。
    章惇要说的话题,章恂猜到了,但问的问题却他的出乎意料。章恂连忙道,“小弟早安排了娄十五听候使唤,他手下有三条船,两百人。船员都是积年的老水手,走惯风浪的。二郎那边可是有什么说法?”
    “写倒是写了。”章惇笑着摇摇头,说起自家有点出息的儿子,章惇与其他父亲都是差不多的表情,“仔细看一看,却都是自吹自擂。”
    章恂笑道,“小弟倒是听说二郎在军中颇立了不少功勋,又是一路大捷,结交了不少朋友,又是再如何夸耀,都不能算是自吹自擂。”
    章援现在就在日本,九州岛上,与数万大军同在一处。
    之前朝廷决定兵发日本,章援便多次或委婉或直接的向章惇请求,去海军做‘监军’——虽然绝不会当真给出监军的头衔,但宰相家嫡子以任何职位随军出征,本身就意味着代替宰相监察军中。
    章惇并不需要章援监察,他在海军中有足够的耳目,但章援若是能够在军中得到足够的锻炼,作为一个父亲,章惇还是很乐于看到这一点的。
    韩冈家的嫡长子,也是一个爱自作聪明的纨绔。耶律乙辛进攻河北的时候,他硬是逼着王厚在保州城外设立防线,却没想到辽军在天门寨就被堵住了。但听说他闹过这个笑话之后,就认认真真的在制置使司里做事了。而且在河北军中人缘很不错。
    看到了韩家子的情况,章惇稍作考虑,也答应了章援的请求。
    看章援最近的来信,他在军中与人结交,很是交了不少朋友。根据暗探回报,章援也的确没有摆宰相家衙内的谱,礼贤下士的姿态做得十足,的确结交了不少可用的将校。
    听到章恂也如此说,章惇脸上的线条也更加柔和了,“二哥算是有了点出息,不过大哥就不行了。”
    次子已经有了些长进,而长子却还是那副不着三四的模样,是不是放他出京城去,找个能磨炼人的地方,好好历练几年。
    “我想着,让大哥出去历练一段时间。十三你看哪里合适一点?”
    章惇像着一个普通父亲一般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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