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琬很是郁闷,直到文嘉进病房来探望他之前,他都是睁着眼睛,望着病床上方的房梁,一动不动。
    即便看见文嘉进来,坐起来笑着迎接,也很容易看得出,他只是在勉强打起精神。
    文嘉说了两句寻常探病的话,见秦琬没多少精神,自觉也毫无意义,干脆就不说了,就在床边拖了张椅子坐下来,陪着秦琬发呆。
    文嘉很能够理解秦琬的心情。
    换做任何一名将领,惨败而归,怎么都不可能开心得起来。
    文嘉询问过一同回来的幸存士兵,知道秦琬一开始是顺利潜伏到了目标前,还知道秦琬手下的掷弹兵向目标投了炸弹。
    但没有斩首,没有缴获,只有几个士兵的口供——跟随秦琬冲在最前面的一批人,就两个活着回来。
    而且所有出击的战士,也只回来了一半多。
    这些人,全都是秦琬锻炼经年的精兵,完全可以说是天门寨的选锋,在这一次夜袭中,仅是战殁就接近了一半,这样的损失,以秦琬的性子,又岂能轻易释怀?
    想到这里,文嘉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秦琬才好。换作是自己,只会有同样的反应。
    只有一点值得文嘉庆幸,就是秦琬还是好端端的回来了。
    难得有个谈得来的朋友,甚至可以说是知己。还有他出击时竟把指挥权交托过来,这知遇之情就更不用说了。
    被文嘉感怀的眼神看着,却一句话都没有,倒是秦琬不舒服了:“你这是来探病呢,还是来守灵的?”
    秦琬看着恢复了一点精神,变得跟平时一样了,文嘉就笑了,“不知道该怎么劝,干脆就不劝了。”
    “别啊,劝劝我啊。”
    “看起来不用劝了。”文嘉与秦琬说笑了两句,正色道,“都监,胜败是兵家常事,昨夜也只是小挫而已,天下间又有谁能心想事成,成事没有任何波折的。那位韩二衙内事前算计得多精明,现在也不是干瞪眼吗?损失是损失了,但都监你还在,天门寨中还有半万精兵,这战事,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我哪里是为这点事?”秦琬哼了一声,“又没丢了天门寨,这么丁点伤亡,又能算什么?当年雁门关都丢了,之后不也拿回来了?”
    秦琬嘴上是不肯服输的,可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以他的伤势,实在没必要躲在病房里。
    停了一下,秦琬想起了自己的职责,问道,“城中情况怎么样了?”
    “王副将守成还是没问题的。”文嘉说道。
    听到文嘉提起副手,秦琬立刻露出了一幅嫌恶的表情,“事情交给他了?”
    文嘉明白秦琬的意思,“如果都监还在外奋战,我是肯定不会交给他的。”
    秦琬出战时,将天门寨的指挥权交给了文嘉,就是不信任他副手的指挥能力。甚至担心其乱指挥,把自己给害了。
    但当秦琬返回寨中,战斗平息,名不正言不顺的文嘉,不可能继续依仗秦琬的授权来指挥城中兵将。秦琬此时卧床,副将接过指挥权是名正言顺,除了秦琬,谁都无法阻止。
    “木头呢?”秦琬问道,他出击之前,可是交给了他一个任务,连配件也交给他了。
    文嘉点头道,“之前得多谢他了,要不是有他在,我指挥起来,不会那么顺顺当当。”
    秦琬身边的这位亲信护卫,姓木,性子也木,就只听秦琬一人的。秦琬出城前将佩剑交给他,要他帮文嘉镇压城内官兵,他就当真拿着剑在秦琬身后虎视眈眈,谁敢说不,就把剑亮出来。寨中上下都知道他是个实心眼,一根筋的性子,明白他当真敢拔剑杀人,竟没人敢违逆文嘉的命令。
    秦琬却不想听文嘉感谢的话,急着追问道,“木头现在在哪里?”
    文嘉无奈的摊开手,“他只听都监你的话,之前差点拿剑砍了王副将,好歹把他给拦住了,现在被押在他的住处,由何进带了两个人看着。”
    听到身边亲兵没事,秦琬就安心下来。再听到他当真拔剑砍副将,秦琬就遗憾的咂了一下嘴,“这小子,就是心眼太实在了。”看到文嘉惊讶的眼神,他咳了一声,“可惜也是不知变通。回头等我伤好了,再找王七陪个不是,毕竟是我的命令,吓到他了。”
    文嘉叹了一口气,“看来是真的没事了。”
    秦琬能说笑,能嘲讽,这是真的恢复正常的表现。
    都是成年人了,久在军中,生死早该看淡,一时间心情难以扭转是正常,但过去了就没问题了,不需要多劝。
    “这叫没事?”秦琬抬起脚,清早才敷上去的石膏,现在就开始凝固了,“我这伤,李医官怎么说的?”
    文嘉半开玩笑的说道,“与辽人厮杀了一场,又被辽骑追杀了一段,倒是什么伤口都没有,就是扭了脚,李医官就想知道你好端端的怎么崴了脚的。”
    “马有失蹄啊。”这回是秦琬在叹气了。
    “知道是意外,到底是什么原因。”文嘉追问。
    “不是说了吗,马有失蹄。”秦琬又重音强调了最后四个字。
    文嘉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就是字面的意思。他惊讶的问,“你哪里来的马?”
    秦琬自傲的道,“抢来的。”
    更确切一点,应该是敲闷棍来的,但秦琬是不会说出来的。
    秦琬一直以来,都认为能在夜中冲锋的骑兵根本不存在。
    马是长眼睛的,鞭子挥得再疾也别指望马能配合,照样小步的走,疼起来直接把人给掀下去也不会快点跑。
    何况骑马的人也不糊涂,夜里疾奔,万一磕着拌着,摔断脖子的可是自己。即使是过去金牌急脚的八百里加急,夜里递送也从来没快起来过。
    但辽人从大营来迎的速度,说了起来并不如白天快,却已经超过了秦琬的预计。
    秦琬当时下令撤退,夜里几乎就没了阵型,不过常年训练的习惯让士兵们下意识的按照走在一处。秦琬就走在最后,为他的人断后。
    进攻时要潜行,不得不匍匐前进了一段时间,但撤退,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速度要比进攻快了不少,可还是比不上辽人的骑兵。
    契丹骑兵飞驰而来,七八十骑齐齐出动的动静,仿佛有千军万马一般。他们来势汹汹,逼迫秦琬不得不就地防守,为他的人争取时间。
    当时天黑得只能看见人影,城上的火炮也不敢再直接射击看到的活动的东西,秦琬的就地防守,基本上没有任何用处。
    绝大多数辽骑都没有追击他们,全都在坑道那边下了马,只有几个人追了过来,还因为没看到人,分散开来寻找。
    其中一骑来到秦琬附近,秦琬见左近无人,拔出手枪抬手就是一下。
    骑兵被他一枪命中,打翻下去,秦琬顺手就抢了马,直接往来路上冲回了,而这就是他受伤的原因。
    他运气很好的使唤动了敢跑夜路的坐骑,听到枪响追过来的辽骑追了一阵就不敢再追,运气可谓是更加的好,但他高估了自己的骑术就是最大的失误。
    在快要抵达城壕的时候,他的坐骑绊了一下,秦琬顿时就飞了出去。常年骑马的他,在空中及时转换到了一个保护自己的姿势,落地时并没有受到骨折之类的重伤,可还是扭了筋,只能裹上石膏躺在床上。
    文嘉倒不是太关心秦琬怎么抢到的马,即使当时抢了,现在也没带回来,他更关心另一件事,“什么时候回去?”
    “等等吧。难得王七想出力,就多劳动他一天半天吧。”秦琬并不担心他的副将能捅出什么篓子,一旦风吹草动的稍稍剧烈一点,不论是内是外,立刻就会有人走报于他。
    寨中勾心斗角的事,文嘉就不多关心了,他这个走马承受,一般时候,还是做看客做得比较称职的。
    又聊了几句,见秦琬神色有些倦了,文嘉便起身告辞。
    “还有一件事。”文嘉推开门,回头对秦琬道。
    “什么事?”秦琬问。
    “今天辽人的举动有点不太对劲。”
    “是不是炮放得多了?”就在病房中,秦琬也能听见外面的动静。
    辽人的火炮声比前两日密集了许多,好像不在在意被城中的炮火反击。听起来声势浩大,但只看秦琬能暂时躺在床上养病,就知道实际上根本没有什么用。
    文嘉道:“就这半日,都暴露了三个阵地了,已经炸了其中两处。还有城下的坑道,没有继续挖了。白白浪费弹药,还浪费了之前开支的人力。”
    “有些乱啊。”秦琬思忖着。
    “当然。”文嘉点头。
    秦琬道,“可能真的是哪个大人物。”
    文嘉用正经严肃的口气说,“该不会真的是太子吧,还被你一顿炸弹给炸死了。”
    秦琬更加严肃,“说不定是皇帝呢。”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快活的大笑起来,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
    只是到了晚间,当秦琬被更加疯狂的炮火和重新开始挖掘的坑道,逼得拄着拐杖走出病房,他和文嘉就没能再笑出来。
    皇帝不可能,但或许……真的是太子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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