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上京。
    王安石抵京。
    金陵至京师两千里,两条消息在旧日能拉出半个月的距离,如今由于铁路的存在,则是昨天前一个消息刚刚送到京师,今日载着王安石一家的专列,就已经抵达了东京车站。
    自宣德门、朱雀门一路向南的御街上,一队人马匆匆而过。上百人的队伍前举旗牌,后张罗伞,非是宰相,自无此等声势。
    如果是对朝堂稍稍有一些了解,不用看旗牌,只看马车上的标识,便知道这是宰相韩冈的车驾。
    探究和好奇的眼神,纷纷从御街两侧投射过来,一路追随着韩冈的马车。
    耳目稍稍灵通,再加上些许联想力,韩冈出门去做什么根本就不必多猜测。
    王老相公来势汹汹,韩相公这怕是给弄得手忙脚乱了。
    王安石与韩冈翁婿两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可以像报纸上刊载的传奇小说一样,用上一年的时间来连载。
    更重要的一点,王安石选在这个时间点上京,明面上是为了孙女和天子的婚事,宰相们会容许他有别的打算,可实际上谁都清楚,他是为了孙女婿,来拆女婿台的。
    王安石从来都不好对付。他提前上京,都没让宰相们有时间准备。
    尽管东府已经统合了议政们的意见,但王安石要是想要闹事,还是能将朝堂搅成一团烂泥。
    宰相们前几天闯进福宁宫,将皇帝一阵训斥,这件事在京师之中早就传遍。
    皇帝不成器也不是稀罕事,事关天下亿兆元元,朝臣劝谏,宰相责难,过去也不是没有过。但那毕竟只是个人行为,目的也是为了教导天子学好。而这一回三位宰相共同行动,对天子的态度也不是教导,而是真正的训斥。
    宰相们对皇帝的态度,已不止于戒尺打手心了,可以说是一个耳光一个耳光的招呼上去,皇帝连脸面都没了。
    天子在太妃的唆使下伪造中毒,用来诬陷太后和宰相。幸好有忠直的内侍及时发现,仓促间用炭粉替代了毒。药,免得身娇体弱的天子误服下毒。药,不小心一命呜呼。
    天子如果当真如传言一般如此不知自爱,这的确是该骂的。可对于许多有心人来说,京师市井中的传言,但凡这般细节充分,那原因就只有一个,就是有人故意泄露。其中的真实性,却还不一定比得上那些没来由的谣言。
    官做得越大,这谎就扯得越凶,一旦朝堂政争到了需要散布谣言来影响舆论的阶段,为了打压敌人,谁也不会吝惜于多说几句谎。
    不过这种过于用力的传言出现,也证明了宰相们到底想要做什么。只是王安石一来——
    ‘官家在外有此老,此老在内有官家,两相呼应,相公们可就难以如愿以偿了。’
    街旁的只言片语传入耳中,叶温叟回顾身侧同伴:“现在的人,当真是什么事都敢说。”
    宗泽道:“如今跟过去不一样了。”
    “因为没乌台了。”
    宗泽笑了一笑,过去的那个御史台,的确可以说是没有了。
    在过去,士人们平日里议论朝政,也不会是百无禁忌,若是遇上朝堂大变之时,更是一个个都变得小心谨慎。
    那一等自以为是的狂妄之徒,没有那个能在朝堂上待得久的。
    即使有一个做宰相的岳父,即使名声传遍士林,一旦被政敌抓住机会,照样会灰头土脸的滚出朝堂。
    因为皇帝手中有一个皇城司,而朝堂之中还有一个乌台。
    这两个衙门,如同两把利刃,悬在每一位文武官的头顶上,让他们谨言慎行。
    幸而这几年,御史台中的乌鸦们,先是变成了路边吱吱喳喳的麻雀,继而连麻雀都不是了,变成两府豢养的家雀了。
    而皇城司,原本竖着朝外的耳朵,现在一只冲着福宁宫,一只冲着圣瑞宫,给他们十个胆子都不敢再去宫外搜罗市井传言,监察臣子们的动静。
    少了悬在头顶上的刀枪剑戟,管不住嘴的也就越来越多。
    宗泽身在中书,对此颇有感触,“没了监察,这市井之中,就越发的好事了。”
    叶温叟笑道:“现在京城里面,可不是人人都在想着两府会不会与太后一起,将皇帝给废掉?还有王相公,他这一回上京,会不会跟他的女婿打擂台。”
    宗泽笑了起来:“不知转运如何看?”
    叶温叟坦言:“如果天子得势,朝堂上会腥风血雨好些年。如今的这位皇帝,可比不上仁宗。”
    宗泽是韩冈的心腹,但凡是在他面前提到韩冈和皇帝,都不会站在皇帝的一边。何况叶温叟这位两浙转运使本就是韩冈的人。
    嘉佑二年的进士,不去走章惇的门路,却来投靠韩冈,宗泽一直都感觉有些怪。这可是他出生之前,就已经考中进士的同乡前辈。宗泽在读书时便已屡闻其名。可这几年在韩冈门下的交往中,宗泽都没看见过叶温叟有半点倚老卖老的作派。现在口吻,更是摆明了要为韩冈冲锋陷阵。
    宗泽暗叹,不意议政之位,竟是贵重若此。
    收敛了情绪,他说道:“千古以来,仁宗之号,也只有本朝用过。”
    叶温叟点了点头,忽然道:“相公打算怎么做?”
    宗泽坦然道:“大逆不道之事,议政们不会做。”
    “什么议政,说到底最后要看的还是相公的打算。”
    宗泽摇头,坦然道:“相公做事之前,都会考虑议政们的想法,不会独断独行。这些日子,朝堂大政全都与议政们商量过后才做决断的。”
    “相公虚怀若谷,自是朝廷之福。但开国百多年,有过多少宰相,但侍从官又有过多少?谋可寡不可众,军国重事,还是得相公自己把握。”
    “国之大政,区区三四十人,不可谓之众。”宗泽冲叶温叟笑了一下,“不久之后,转运就会明白了。”
    叶温叟脸上的喜色一闪即逝,却故作不在意,“日后的事,日后再说。汝霖你我要不要赌一下,王相公明天会不会上朝?”
    ……………………
    王安石明天到底会不会上朝,很多人都想知道。
    韩冈去车站接了王安石夫妇,又殷勤的将送他的岳父母住进了王旁的赐第——皇帝虽不成器,但未来国丈在京师中的府邸,规模却是比宰相府还要大上一筹,本就是王府所改,王安石入京后,也就不必入住驿馆,更不必寓居女婿家中。
    王安石刚刚安顿下来,韩家的儿女就在王旖的带领下,去拜见了外祖父、外祖母。
    甚至宫中也遣人出来问候,有保慈宫,有圣瑞宫,只是没有福宁宫。
    既然太妃的人没有被拦下来,天子想要派出内侍,问候一下国之元老,皇后的祖父,宰相们自然也不会拦着——这是人情礼数。但皇帝不知为何,并没有遣人探问。
    而京中文武百官,登门造访的为数寥寥,也大多只是遣了仆从致书送礼。
    王安石的想法至今还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谜团,他接下来的行止,也就成了京师之中最为关心的议题。
    不仅是宫外,宫内也是一般。
    赵煦一宿没合眼,王安石出乎意料的提前上京,让他喜出望外。
    整个晚上,他都在床上辗转反侧,焦急的等待着天明。
    等到了天亮上朝,就能看见那位让自己寄予厚望的定策国老。
    只是心中还是有一小块阴影,为什么太后会派人告知自己王安石抵京。
    这几日,福宁宫和圣瑞宫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清洗,也就是在宰相大闹福宁殿的当天,赵煦身边的宫人就换了一茬新人,没人还敢于在风尖浪口上向他们母子泄露任何外面的消息。
    如果不是太后遣人知会,他根本无从得知王安石已经抵京。
    太后忽然而来的善意,赵顼可不会觉得是她在补偿自己受到的委屈。
    或许是没当一回事,又或许是觉得既然肯定会在朝会上见面,早一天晚一天根本没有区别。但更有可能,是陷阱!
    对于赵煦来说,太后的疏忽,就是自己幸运。可是赵煦现在又如何敢将自己的希望寄托在运气上?
    赵煦考虑了很久,才放弃了直接联络王安石。
    一是为了避免让宰相们警觉起来,二来他现在连个心腹人都没有,贸然安排人去联络王安石,从哪里找可信的人手?
    只要王安石还在京师之中,迟早能找到机会联络他。只是靠皇后,都能把这件事给办妥了。
    赵煦焦急的等待着黎明,等了那么多年,他的耐心都快给消磨干净,不过眼下的这段时间,他还等得起。
    太后之所以能够垂帘听政,宰相们能把持朝堂,就是因为他们控制了大内联系外界的通道。
    一旦自己能够与王安石这等老臣联络上,通过他召集群龙无首的忠臣,定能拨乱反正,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
    “令岳如何说?”
    “不用担心。”
    “天子呢?”
    “让他继续做梦吧,快天亮了,没必要急着叫醒他。”
    “明天?”
    “已经是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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