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宁妤还是没吭声。
    只是将脚放到地上的时候,跺脚的声音大了一些,铺床的时候拍打床褥的阵势猛烈了一些。
    她一边泄愤似的整理着床铺,一边分出心神注意着身后的动静。然而无论她怎么气恼着,身后都一直很安静,一丝气息都无。
    她扯着被子的手忽然停住,心中的委屈来的莫名其妙,满脑子都是叶怀瑾方才说叫自己在这里冷静一阵的话。仔细想想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就是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自己,她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泪啪嗒啪嗒的就直往下掉。
    “口是心非。”
    身后忽然飘过来叶怀瑾的声音,近得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边响起。不等许宁妤发怔,手中的枕头就被身后的人夺了过去。叶怀瑾拉着她坐下,盯着她盈着泪的眼睛半是好笑半是严肃的道:“背着我哭有什么用?要是我真走了,那你岂不是得气死?”
    许宁妤很懂得见好就收,见他并不是真打算把自己丢在这里‘冷静’,也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确实是很没道理。
    她眨了眨眼,将眼眶里先前蓄着的湿意给憋了回去。这个举动有点滑稽,有些像老爷子院子里养的那池子喜欢肿着腮帮子眨眼的鱼。叶怀瑾是想笑的,但是顾念着小姑娘们大概都极爱颜面,这会儿倘若自己真的笑了,可能方才那般唇舌就白费了,于是努力忍着笑,一脸认真的与她对视。
    然后就听见从许宁妤的肚子里传来一阵十分不合时宜的声响……
    许宁妤茫然的瞪着一双盈着雾蒙蒙水汽的的眼睛看着叶怀瑾,后者实在怕控制不住脸上表情,于是捂着脸偏过头一阵猛咳。
    片刻之后,饿了一天肚子的许宁妤终于把饭吃到了嘴里。
    她想着先前叶怀瑾叫凌风交给姬冲的东西,脑子里闪过原来姬冲拉拢她的时候在春风得意楼跟她说过的那些话——姬冲想要的是世子哥哥在宫里查到的那些无关尚书府无关定国公府的东西……
    但是这些事情,姬冲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世子哥哥也告诫过他让他不要再去探寻真相,那么他让凌风交给姬冲的是什么东西?
    “跟国公府,尚书府,还有前皇后都无关的东西。”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叶怀瑾往她面前推了一杯热水,淡淡道。
    “那对逸王殿下来说,还会有用吗?”
    叶怀瑾正要回答,送信的凌风去而复返。方才他们两个的对话凌风已经听见了,因此也不打算避着许宁妤,直接对叶怀瑾道:“逸王知道李清回宫的消息之后看到信上的内容就急匆匆下山了。”
    完了补充了一句:“花未跟赵太尉家二公子留在行宫遮掩,阳青在暗处跟着与他一道下的山。”
    “这件事跟李公公还有什么关系?”
    叶怀瑾让凌风退下,眸色深沉的盯着许宁妤:“白天的时候你问我逸王会怎么做。”
    许宁妤回视他,等着他往下说。
    然后就听叶怀瑾继续道:“现在,他已经行动了。”
    ?!!
    叶怀瑾示意她不要着急,轻声道:“太后从入宫起至今,得罪的人太多,她把所有的人都当做踏脚石,却从没想过……踏脚石有一天也会想着要反抗一下的。”
    “不过我不会亲自动手的,阿玉。”
    他轻轻笑着,笑容有些缥缈,许宁妤不由往他身边凑了凑,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又像往常一样,透着微微凉意。
    这句话分明是在对她说。
    但是她真的不在意,即便那位是她血脉至亲。
    世子哥哥的亲生父亲,尚书府爱她护了她十五年的父亲母亲,叫她偿命,本就是天经地义。
    然他仍顾念着,告诉她,他不会亲自动手。
    叶怀瑾安抚着拍了拍她的头,竟然还有心情打趣:“你要知道,姑姑跟姑父也是陛下的亲生父母,虽然自小在宫中长大,身体里淌着的仍是我叶家的血,这就是为什么,这些年来太后如此忌惮陛下的原因,但是却又偏生不能取而代之。”
    她的欲念竟已大到了如此境地?!
    可是倘若姬衍有了子嗣,她再生出歹意……
    叶怀瑾盯着她的眼睛,语气冷到了骨子里:“陛下若想安安稳稳的在那个位置上坐着,就绝对不能有子嗣。”
    既然她对权势这样渴望……许宁妤的手逐渐冰凉:“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所以,陛下也乐得见逸王的那些小动作。”
    她仍是没懂这些事情跟李清有什么关系。
    世子哥哥是因为舅舅,母亲;她跟姬衍是为了尚书府;姬冲为的是前皇后……
    “那……李公公呢?他,是为了什么?”总不至于是为了姬衍,这样不敬不孝的罪名,他担不起。
    “李清,自然是为了自己。”
    叶怀瑾笑笑:“说起来陛下能知道自己的身世,也多亏了他,只是此人阴鸷狠厉,执念颇深,能将陛下奉为知己,也实属不易。”
    知己?
    “李清原本也不叫李清,他上面还有八个哥姐,为着方便称呼便随着家中排行从小就被人喊做小九……他被送到宫里的时候才十二岁,那会儿宫中的大内总管还是先帝身边的李宏毅。李清是个聪明人,也不知道当年做了什么入了李宏毅的眼,便被认在名下做了李宏毅的义子,改了现在的名字。”
    “当时太后跟李宏毅的关系也还不错,不知道太后承诺了他什么,假换太子的事情他都敢帮衬着她做,不过也算是为日后保命留了一手,李宏毅将这些事情写成笔记记录了下来。”
    “丰庆二十六年,李宏毅老死,太后找到李清要李宏毅留下的那份笔记,然而李清根本就不知道笔记的事情,太后又怎么会信,她只会觉得是李宏毅让李清把笔记藏了起来,因此命人打断了他的右腿。”
    许宁妤听得眉头越拧越紧,叶怀瑾像是在讲一个长长的故事。
    “被打断了李清被丢在荒芜的宫苑里,也算是巧,那个时候太后只专注于在后宫铲除异己,对才九岁的陛下根本无暇顾及,那会陛下在宫里被人欺负是常有的事,太后根本就不在意。”
    “经常被人欺负的陛下就时常跑到宫里荒芜的地方一个人呆着,然后就遇见了被打的惨烈的李清。”将到此,不知想到了什么,叶怀瑾轻笑出声:“他们两个人虽际遇不同,但是那会儿大概都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吧,从那之后李清就一直跟在陛下身边了。”
    “李清后来找到了李宏毅的笔记?”
    “嗯。”叶怀瑾点头:“找到了,所以陛下也就知道了。只是……找到笔记的时间太晚,为了能够死无对证,在那之前,太后就对尚书府……下了暗杀令。”
    许宁妤听见这些直接全身的温度从头凉到了脚底……
    世子哥哥还为此顾及着她不准备亲自对那人出手,可是……身上有着那人一半血脉的自己,又何德何能,又有何颜面留在他的身边?
    “这些跟你,都没有关系。”
    叶怀瑾拉着她的手腕,轻轻地把她按在了自己怀里,两人的手俱是冰凉,他轻缓暗哑的嗓音从她头顶轻飘飘的落在耳朵里:“你是姑姑带大的女儿,跟她自然是不同的,无须在意。”
    但是她又真的怎能让自己不去在意?
    第五十七章
    此次铜雀台出行,原定计划是七天,也算是一年辛苦到头,陛下赏赐的恩典,只可惜才刚过去四日,宫中就出了大事。
    陈皇后因为身体抱恙,太医嘱咐不宜做长途跋涉,因此铜雀台之行,并未同皇上一起。而后宫事物又不能无人管束,太后便也留了下来,帮衬一二。
    事情便发生在陛下离宫的这几日里。
    身体抱恙的陈皇后被诊出怀了身孕,只是胎像还尚未坐稳,永和宫也不便声张,于是对外便只说是皇后身体抱恙。可就在昨日夜里,还只是胎像不稳的皇后喝的水里就被人掺了别的东西,尚还不足两月的胎儿还未见过世间光景就已胎死腹中。
    非常拙劣的手段,十分明显的人为。
    返京的路上,姬衍銮驾周遭十尺内的空气都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呼吸间都带着冰寒刺骨的冷意。耳边再听不见周遭马车中各家家眷们来时一般的笑闹声音,只有车外禁军守卫们训练有素、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车辙碾在石板路上“吱呀吱呀”的沉闷声响。
    规整的队伍缓缓驶进了京都城,排在姬衍銮驾后面的各府邸车驾进了城之后都放慢了驾车的速度,逐渐与帝辇错开了距离。宫内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皇上自然无暇再同朝臣一番废话,因此提前叫人吩咐入城之后各自回府,无需再另外进宫。
    许宁妤坐在马车里有些心不在焉,她的直觉告诉她前两日李清回宫或者是姬冲下山一定与这件事情有什么关联,但是又对出事的是皇后的永和宫而不是太后的颖和宫感到疑惑不解。
    姬冲若是寻仇,直接对太后做些什么她还能够理解,陈娇何其无辜?还有李清……世子哥哥给姬冲透漏那样的信息,他究竟用什么办法让李清那样的人同他联手?
    还是说姬冲根本还没来得及出手?
    “二妹妹?二妹妹!”
    许宁妤忽的抬头,面前便是王知意一张被放大了数倍的脸。她吓了一跳,忙敛了神思,这才发现马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她干巴巴的笑了一下,颇无辜的跟王知意撒娇:“在铜雀台还没玩儿够,竟然这么快就到家了!”
    王知意:“……你哥哥虽然算不上机敏,但是二妹妹这一路上一脸苦大仇深,愁苦万分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对铜雀台流连忘返的模样。”
    许宁妤:“……”
    “行吧。”她敛了笑,扶着王知意递过来的手臂跳下马车,一张脸苦哈哈的,似是一本正经道:“也不知道是谁那么大的胆子,竟然敢向皇后娘娘下此等狠手。”
    “这事儿我就不懂了。”兄妹两人并肩朝府里走,王知意猛的想起前些日子陛下微服到侍郎府的那会儿,忧心忡忡:“不过身为六宫之首的皇后娘娘都不能幸免的事情,二妹妹还是要慎重考虑啊!”
    许宁妤:“???!!!”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当宫妃也就听着体面,父亲官居三品,咱们家这光景已经足够帮二妹妹你在京都之内找到一位门当户对的好郎君了,又何必非要对陛下念念不忘?”
    许宁妤目瞪口呆:“兄长在说什么?”
    她这模样看起来倒有几分被人看穿了心意后的震惊之意,于是王知意更加确信她对姬衍的爱慕已经到了如斯地步,因此不免痛心疾首:“我就说父亲怎么如此仓促,你刚一回家就连忙为你行了笈礼!妹妹!三思!”
    许宁妤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让自己不至于被王知意这一番言语给呛昏过去,她正想开口解释,王知意背后,王崇瑞听见亲儿子这话气急败坏的板着张脸从府门外大步赶了过来,重重一巴掌劈到了王知意脑门上:“你他娘的再给老子胡说!”竟是连文臣的斯文儒雅都顾不上了。
    “哎呀!爹!”王知意被这冷不丁一下吓了一跳,看见来人时忙一闪身躲到了许宁妤身后,嘴上仍不消停:“我说错什么啦?!一大把年纪了,还卖女求荣,老脸都不要了!”
    许宁妤:“……”
    她悄悄地动了动脚,往一旁闪了些许。
    王崇瑞被王知意这话刺激的嘴上的八字胡都颤了两颤,他左右看了两眼,一旁给花木修建枝桠的工匠手中的长剪入了他的眼。王知意一看老头子视线,吓得眼睛瞪的铜铃一般,撒了腿就往内院跑。好家伙,这玩意儿要是敢一下子砸到他脑门子上,不死也得丢半条命!老爷子可是真狠!
    许宁妤看王崇瑞的样子是真要去追,忙一把将他拉住。
    “这逆子!逆子!!!真是要!气死老夫!”
    “兄长原本也是好意,只是不了解个中缘由,您先消消气。”许宁妤抽出他手里的长剪,交还给一旁的工匠,“连您都误解了的事情,兄长会这样想也算正常。”
    心中所想被当事人一句话拆穿,王崇瑞老脸一红,只是梗着脖子并未回应,只从鼻腔发出一声冷哼。
    许宁妤想着暂且先将此事揭过,她陪着王崇瑞一同往内院走,状似无意问道:“回宫之前陛下特意召集群臣往梅林行宫说了皇后在宫内出事一事,这样的事情不应该是皇家秘事吗?怎么会在百官面前说?父亲大人觉得正常吗?”
    王崇瑞被她这样一打岔,也是一楞:“也许是陛下丧子之忧……有些失状?”
    失状了就召集群臣广而告之?她可不这么觉得。
    与王崇瑞在内院分开,她疾步回了自己的小院。
    叫凌风去问的事情,这会儿大概已经有结果了。
    自从上次跟世子哥哥提过之后,从铜雀台回来凌风就被派在她身边了,虽然这少年惊闻噩耗之后一直一副不情不愿又不太敢表现出来的样子。
    “世子哥哥怎么说?”
    一推开门,她就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没头没尾的问了这么一句。
    一道黑影“唰”的一下从房梁上飘了下来,还是那副不情不愿的模样,不过却不敢表现的太过明显,只勉强板着一张俊脸将怀里的东西掏出来交到了许宁妤手里:“少主说表小姐一看便知。”
    许宁妤点了点头伸手接过,将信纸展看,细细看去。
    不得不说,世子哥哥确实足够了解她,也知道她想知道的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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