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季棠棠睁开眼睛就觉得难过,偏偏脑子里一片混沌,意识一时间没跟上,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难过——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慢慢的都回忆起来了,忽然就反应过来:这是叶连成家里啊。
    于是赶紧起床洗漱,把自己的东西一股脑儿塞进包里,确认没落下什么,轻手轻脚的开门,还想着能不声不响离开,谁知道往楼下一看,叶连成已经在吃早餐了,抬头看见她,还跟她道了声早,季棠棠很尴尬,原地站了一会,只好硬着头皮一步一步下楼。
    叶连成似乎也觉得昨晚的气氛不太好,话里话外都有心弥补:“还没吃饭吧,坐下一起吧。”
    季棠棠确实也饿了,犹豫了一下,还是在叶连成对面坐下,叶连成把酒吧的早餐单子递给她,季棠棠翻了翻,都是西式的,什么洋葱牛排培根卷,反正都提不起食欲,随便点了一个,叶连成吩咐吧台里的人通知后厨,又自己做主帮她加了杯蓝山咖啡。
    早点来的有些慢,季棠棠找不到话跟叶连成说,只好透过窗子看外头的风景,酒吧的窗户都做得特别大,视野特别通透,早上的古城没什么人,阳光在青灰色的檐角上闪耀着,透着一股子慵懒闲适的意味,季棠棠看着看着,忽然就羡慕起来:“在这住着,挺舒服的吧?”
    半天不见叶连成应声,季棠棠转过脸来,发现叶连成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心里不觉咯噔一声:“怎么了?”
    叶连成低下头,拿刀叉细细切盘子里的牛排,声音里有很明显的伤感:“没什么,你真是……跟小夏特别像。”
    还是一样的话题,但或许是心境不同,季棠棠这一刻没有火气,反而有些心酸,她坐着没有动,酒吧里的服务员过来,把主盘和咖啡送上来,主盘里是金枪鱼三明治和洋葱煎蛋,煎蛋套在洋葱圈里,季棠棠拿起叉子,先把洋葱圈叉起来吃,低头吃到一半,叶连成忽然开口:“小夏特别不喜欢吃洋葱。”
    季棠棠没有动,静静听叶连成说下去。
    “她特别挑食,很多东西都不吃,洋葱、青红椒、韭黄、蒜薹、肥的肉……有一次跟她出去爬山,山里头下馆子,那地儿偏,没几道菜,菜上桌之后,她看来看去就是不动筷子,我当时急了,跟她说大小姐你好歹吃点,待会还继续爬呢。她就拿勺子舀菜汁往米饭上浇,可怜兮兮的样子,现在想起来都好笑……”
    叶连成的声音有些哽了,没能说的下去。
    季棠棠有些恍惚,她低头看叉在叉子上的洋葱圈,努力地开始回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吃这些以前碰都不碰的食物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为叶连成感到难过:为什么这些自己都已经渐渐淡忘的事情,你要这么一件一件的,都牢牢记住呢?
    她慢慢吃完洋葱圈,拿着刀子把煎蛋分成一块一块,有心把话题岔开:“小夏走了有好几年了吧?”
    “四年。”
    “昨天晚上,你一见到我就问我是不是小夏,你觉得她还活着?”
    叶连成搁下手里的刀叉,想了一会,伸手揉了揉眉心:“我是有点癔症了。”
    “这话怎么说?”
    叶连成犹豫了一下,忽然抬头看她:“或者我讲给你听,你从旁观者的角度帮我看看,你觉得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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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夏家出事是四年前,除夕的晚上,时间大概是夜里十点半,具体遇害的时间我不清楚,但是煤气爆炸应该是在十点半左右,因为邻居就是在那之后报的警。
    我和小夏在一个大学里念书,但是家不是一起的,过年的时候放寒假,她回她的家,我回我的,我第二天才收到消息,是小夏的老乡通知我的,说是歹徒入室,一家三口都被杀了,为了毁灭现场痕迹,制造了瓦斯爆炸,尸体都一块一块的,分都分不清楚,我收到消息之后就瘫了,第二天是我爸陪着我去的小夏家,本来想认尸的,警察说太惨了,别看了。我爸也怕我出事,当时就没看。
    小夏出事的时候已经是大四了,还有半个学期就毕业了。以前我和小夏说好,毕业了都去我们家那边,我家的产业在那做的很大,车子、房子、工作,要什么有什么。我爸说,如果我们年轻人想闯荡,去什么北京上海的,也由得我们,反正不缺钱。
    谁知道居然出了这样的事,小夏一走,我特心灰意冷,当时寻死的心都有,子华是我哥们,他见我那一阵子特消极,就拉我出来旅游散心,走了挺多地方,在古城待的最久,这个地儿安逸,适合养伤,我也喜欢这儿,当时在古城待到第九个月的时候,我决定留下来,就开了这家夏城。
    在古城四年,基本没出去过,除了小夏的祭日,每年临到她祭日的时候,我都会去趟海城,她们一家三口的骨灰都葬在海城郊外的墓园,我想她们应该没什么亲戚,就算有,估计也不常走动,因为我第二年去的时候,看到坟前特……特冷清,跟边上的相比……不说这个了,当时眼泪都快下来了。
    除了墓园之外,我还会去一些地方走走,比如小夏上过学的地方,再比如海城的县医院。小夏妈妈是医生,小夏跟我说过,她小时候放学早,那时候她妈妈还没下班,她就去医院办公室里做作业,一边做一边等,医院算是她半个家了。
    医院收发室有个老头,姓丁,小夏家出事之后她妈妈单位给开了追悼会,当时我也在场,跟老丁就是那时候认识的,他也知道我是小夏男朋友,后面两三年,次次也见到他,今年反而没见到,我一问,才知道他女儿白血病,他几天不上班了,单位在组织给他家里捐款,怎么都是旧相识,我就托他同事帮带了两千块钱。
    当天晚上他就找到宾馆来了,人老了很多,为了两千块钱对我千恩万谢的,谢完了他又不走,吞吞吐吐地跟我说,有件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他讲的就是小夏家出事那天晚上的事。
    那天晚上快十点的时候,他接到小夏的电话,曾经出去见过小夏。
    我估计你听着纳闷,那我换个方式给你讲。老丁说,跟小夏妈妈认识很多年了,小夏家出事之前一两年的时候,有一天小夏妈妈约他下班后见面,交给他一个信封和一千块钱,托他一件事情:如果有一天他接到小夏的电话,不管白天还是晚上,不管刮风还是下雨,他都要赶到海城中心城区十字路口的塑像那,把信封交给小夏。
    当时的一千块钱,还是挺值钱的,老丁说当时他挺纳闷,推托说不就是帮个忙嘛,举手之劳的事情,不用钱。但是小夏的妈妈特别严肃,她对老丁说:老丁,我这是雇的你,你要明白,你应允了这件事,到时候哪怕半夜十二点,哪怕天上下刀子,哪怕你残了,你爬也得爬到那把东西交给小夏,还有,这事不能对任何人说,这一千块钱,是劳务费,也是封口费。
    老丁当时吓着了,再说,他也挣得少,一个月几百块钱,一千块钱对他来说,也是个诱惑,所以半推半就的,也就收下了。
    那个信封是封着口的,老丁人实在,从来不敢打开,不过他隔着信封摸索过里头的东西,他说摸起来像是两把钥匙。
    除夕那天晚上十点钟,他接到小夏电话了,他说这时间记得特清楚,因为当时,他们一家人围着电视看春节联欢晚会,知道他要出去,他老婆还抱怨了一句,说都快十点了,还疯疯癫癫往外跑。
    老丁说当时他蹬着自行车出去的,蹬的特快,因为他怕错过赵本山的小品,到十字路口的时间应该是十点十五分,等了一会小夏才到,他还问了句:丫头,你怎么不回家看晚会呢?
    他说只记得小夏当时的脸色很古怪,拿了信封就走了。
    第二天他也是通过同事,才知道小夏家里出事的事情,当时没多想,只是觉得人生无常,过了几个月后有一天,跟朋友聊起来,知道小夏家里具体的出事时间,他才突然就反应过来了。
    他说中心城区距离小夏家有一段距离,小夏当时没骑车,海城是个小地方,出租车也不发达,按说小夏在十点半时是无论如何也到不了家的,而且十点半是煤气爆炸的时间,如果人被杀,应该是在十点半之前,那样就更不合理了。
    这件事情,老丁一直觉得蹊跷,他总感觉小夏没死,但是公安和记者那头又言之凿凿的,而且一来事情过了好几个月了,他不想多事;二来他也没确凿的证据,当晚就他和小夏见过面,没个人证,他怕说不清楚反而惹祸上身;三来小夏妈妈给过封口费,他觉得自己也不好对外乱嚷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事,他就一直摁下来了。
    这一次他对我说,我估计多半是看那两千块钱的份上,他想回报我,但回报不了什么,所以把心里头惦记着的这点事给我讲了。
    送走老丁之后,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其实我不怎么相信小夏还活着,因为她如果没事的话,应该第一时间找我对吧,我怎么样都算是她父母之外最亲的人了。而且公安什么的干嘛要撒谎呢,不合逻辑啊对吧。
    但你也知道,人总是矛盾的,一方面我不相信小夏还活着,另一方面又忍不住一遍遍去想老丁的话,觉得小夏的确有可能还活着,就在我为这事纠结的时候,我接到子华的电话了。
    子华跟我说,他在古城的灯红酒绿,看到一个长的跟小夏一模一样的女孩,一模一样。
    现在想想,这未免也太巧了,刚跟我说小夏可能没死,这头就看到个长的一模一样的,但是当时没想那么多,当时整个脑袋都懵了,收拾了东西就往回赶,一再吩咐子华说一定得把这女孩给找到。
    没想到的是,一回来,就遇上雁子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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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连成在讲的时候,季棠棠一直低头拿咖啡勺搅着面前的咖啡,有几次,搅着搅着,眼泪就溢出了眼角。
    那个这辈子都不想去回忆的晚上,在叶连成的讲述下,像一张巨大的黑色的网,慢慢的兜头张了过来。
    其实有些细节,是叶连成没有提到的,比如出事之前,她其实是在和叶连成打电话。
    女孩子总是分外羞怯一点,那一阵子,父母一直追问她在学校有没有恋爱,有没有男朋友,她总是不愿承认,红着脸跺着脚说没有没有,所以那天晚上,叶连成的电话过来的时候,她借口说要去楼下买东西,跟父母打了个招呼就下楼了。
    开始是在楼下打的,后来邻居阿姨买年货回来经过,她觉得不好意思,跑到小区门口,再后来,有几家为了庆祝过年放鞭炮,噼里啪啦的,震的她听不清叶连成的声音,她又跑开了一些。
    情侣之间,总有说不完的话,她还没说到尽兴,叶连成的手机就断了,再打过去时,语音提示关机。
    她估计着是手机断电了,只好笑着暗暗骂他傻瓜,准备回家时,才发现刚刚打电话的中途,妈妈给她发了一条短信。
    她以为是催她赶紧回家的短信,于是哼着小曲儿漫不经心的打开,刚一揿开,步子就停下了。
    那条短信,她到现在都能记得。
    “小夏,如果收到这条短信,家里一定出事了。千万不要回家,妈妈求你,千万不要回家。打小区自行车棚里第三根柱子脚上的电话,妈妈不是开玩笑。”
    看完短信,她的眼泪已经流下来了,说不清为什么,就是害怕,抬头朝小区里看,还能看到六楼的自己家的窗户里亮着灯,但是为什么,不让她回家呢?
    第一时间给叶连成拨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为什么你当时,就不能接上一块电池呢?如果当时能打通你的电话,后来发生的事情,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小区为了方便居民自行车出行,修了个自行车棚,里头少说有几十辆车,大过年的,看车的早回家守岁去了,车棚里黑咕隆隆的,她流着眼泪哆哆嗦嗦摸进车棚里,借着手机屏幕的微光数着车棚里生了锈的柱子,柱子上贴着小广告,治牛皮藓的,买卖二手自行车的,在第三根柱子的靠地上的位置,她看到了用涂改液写的一串手机号码,都已经被地上的尘土遮掩了,她用手擦了又擦,颤抖着揿下。
    电话的那头,是老丁。
    老丁让她去城区十字路口的塑像那,说有东西要交给她,她害怕极了,一个人沿着空荡荡的街道往城区走,路边的街铺里传来春晚的声音,不知道是在演谁的小品,屏幕内外,哈哈哈笑成一团。
    到的时候,老丁已经在那等着了,把信封交给她的时候,老丁还奇怪地问她:“丫头,你怎么不回家看电视呢?”
    老丁走了之后,她把信封打开,借着头顶晕黄色路灯的光,她看到信封里的两把钥匙。
    还有一张纸条,薄薄的,所以即便老丁隔着信封摩挲了很久,也没有猜到里头还有除了钥匙以外的东西。
    纸条上是熟悉的字体。
    “小夏,妈妈爱你。你看到纸条的时候,妈妈和爸爸都已经不在了。千万不要哭,不要慌,千万不能回家。小夏,镇定一点,按照妈妈的指引做,拿着钥匙,去下面的地址,大一点的是门钥匙,小一点的是柜子钥匙。”
    她怎么可能不哭不慌呢?夜里十点多,寒风凛冽的晚上,没头没脑的短信,可怕的字条,什么叫“妈妈和爸爸已经不在了”,是不在家了吗?为什么要一次一次地跟她说“千万不要回家”?家里的灯还亮着,灯下等着的人,难道已经不是父母了?
    她一个人躲到街边的墙角里哭,一遍一遍拨叶连成的电话,街上的人越来越少,少到她不敢再在外头待着,她擦了擦眼泪,默默跟自己说没事的没事的。
    她没有回家,直接去了那个地址,那是一个小学校的档案室,离家很远,她从没去过,也不知道妈妈怎么会找到那么一个地方,外头的大门锁着,她翻了铁栅栏过去,羽绒服被栅栏的尖撕开了一道口子,哧拉一声,到现在都还记得,好像就响在耳边。
    半夜的学校里太过安静,她顺着走廊去档案室,脚步声放的再轻都有回音,她战战兢兢的走,尽量离每一扇房间的门都很远,生怕走着走着,忽然间哪一间房里伸出一只手,就把她给拽进去了。
    终于找到那个档案室,她的手颤抖的厉害,钥匙对了几次都对不上锁孔,有只不知道哪来的野猫,喵呜一声从身后掠过,似乎是尾巴在她背上拂了一下,被拂过的地方,好久都没知觉。
    终于进了房间,找到了角落里的柜子,刚把钥匙擦进去,墙上挂着的大钟当的一声长响。
    十二点,跨年,辞旧岁,迎新春,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不绝于耳。
    她慢慢抽开了抽屉。
    正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身份证,身份证上,盛夏在朝她微笑,姓名一栏,清清楚楚的印着三个字。
    季棠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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