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源客栈那个到底是什么来头?他从哪方来?又有几分家底?就不和谢家相比和咱家比起来如何?能让我姑娘过得好?”
    “你这么多问题让我怎么答?我只知道他应该也是大户人家的,要不然跟着出来的顶多喊声哥,凭什么喊爷?”
    乔氏这会儿也想到关键,她拽着钱老爷的袖子,问:“你知不知道是哪方人?可千万别离本地太远。”
    “我没亲眼见过,只听说不是本地口音。我倒是不担心女婿处境,他如今算是触了底,后面也该反弹。我就是怕这个六爷家离得远,女婿要认回亲爹,咱姑娘不得跟去?”
    乔氏边哭边说:“早知道我就当个恶人拆散他俩!我的女儿从小就是娇生惯养的,怎么受得了这许多罪?”
    钱老爷伸手在夫人后背上拍了拍:“人世间没得后悔药卖,你再难受总还是得往前看,也别再说嫌弃女婿的话了,就这个事,闹开之前谁能想得到?他们年轻人受点挫折也不全是坏事,头上遮风避雨的大树倒了,小树苗就得拼命长大。以前女婿占着谢家嫡子的身份,从来也没受过挫,经过这回,他总要变一变的。”
    谢士洲这回真正尝到了什么叫人情冷暖。
    你得势时,听到的全是恭维的话,跟前也是花团锦簇。一旦风向变了,就发现踩你最狠的还是当初捧着你那些。早先他给你当狗,现在他想看你冲他摇尾乞怜。
    ……
    谢士洲他自己心里也有数了,除了宁寿堂那边,真对他好的一只手就点得出来。媳妇儿是一个,还有个从小混在一起的陈六,其他那些都在看笑话,也就陈六还提醒了他。
    至于说谢家这些,怎么说呢?
    在出事以后,唯一踏足他这院子的竟然是柳姨娘,柳姨娘之后老太太那头来了个迎夏,告诉他说之前没人敢拿这事到老太太跟前搬弄,直到查清楚之后,是老爷亲自去宁寿堂说的。
    “老太太她很不好受,也很担心三少爷。”
    这几天吃不好睡不好,谢士洲状态挺差的,他眼底有青黑,嘴唇上起了干皮,脸色略略泛白。即便精神很差,听到迎夏这番话,他心里还是一阵暖热,想着总归祖母还是心疼他。
    之前谁也不管他的时候,谢士洲还算坚强,这会儿鼻尖却有些酸意。
    他压下想流泪的冲动,告诉迎夏说自己都好,让她照看好老太太。又说暂时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等想好了,再过去宁寿堂。
    “奴婢会把这话带到,没别的事三少爷歇着吧,您这状态……委实不好。”
    迎夏又替老太太拜托了三少奶奶钱玉嫃,请她多费心。
    走之前,她又敲打了院里奴才。
    迎夏是宁寿堂里的大丫鬟,也是老太太跟前的得意人,她亲自走这一趟就代表老太太还是疼爱这孙子,即便他不是亲生的,底下那些消极怠工的总算又打起些精神,白梅青竹等人的压力也骤然小了许多。
    谢士洲在吃他人生里的第一回苦,这时候谢老爷也派出管家去了广源客栈。
    管家回来说,人说的是北边官话,是不是京城人士就不清楚,但确实是认儿子来的。那边讲去年有人传信说在蓉城见到跟他们六爷长得很像的人,六爷想起二十年前确实到过蓉城,也确实同本地一位女子有段情,没想到他走后对方就生了儿子,这回过来是想补偿对方,以及接儿子回去。
    “他说没说女的是谁?”
    “说是人好像已经没了,反正没有寻到,他们也就是纳闷怎么六爷的儿子成了咱府上嫡子,才一直住在广源客栈迟迟没有任何动作,现在知道是太太抱养的,说打算抽个时候正式上门拜访,答谢咱们府上。”
    本来谢老爷心里还有一分存疑,听了这话,觉得几方的说法都还对的上,才算真的相信了。
    次日,六爷带了几个人从广源客栈出发上谢家拜访,他先是见了谢老爷,两人谈了半盏茶时间,谢老爷这才使人去叫谢士洲来。
    谢士洲听说他亲爹过来,换了身衣裳,又洗了把脸,这才出去。钱玉嫃不放心他一个,也跟了去。这时候府上有其他人听到动静,相继寻摸出来,都想看看谢士洲他亲爹是什么派头。
    今天过来的时候,燕王还是顶着六爷的名头,做的行商打扮。
    都说人靠衣装,他这么一收拾,看着模样是不错,气度也还可以,但绝不足以让人将他同皇亲国戚联系起来,顶多觉得这人家里也是个大商户,看说话的样子还挺有底气,不像是缺钱使的。
    ……
    钱玉嫃一进厅中就注意到那个侧脸跟谢士洲有八|九成像的中年男人,他大马金刀的坐着,好像在听老爷说话,注意到门边来了人才转过头。
    转过头来之后,他就克制不住站了起来。
    “这是我儿?长得果然很像老子年轻时候。”
    这时候谢老爷也站起来,往前两步对谢士洲说:“这就是你亲爹,他是大老远来认亲的。”
    谢士洲没配合喊爹,他心里有怨气,觉得就是这人贸然出现搅得他生活一团乱,他把这气直筒筒发了出来:“你说你是我亲爹,我信。你说想认我回去?你就知道我一定会跟你回去?前头十九年你干什么去了?现在知道来认儿子,别人养了我快二十年你说要认就要认,你是天王老子?”
    得亏谢老爷还不知道六爷的真实身份,不然他该心梗了。
    就这样,谢老爷还是黑了脸:“你这孩子,怎么跟你亲爹说话?”
    倒是燕王,他也不气,看儿子这样还挺亲切,说:“你这样倒是越发像我了。”
    燕王对谢老爷说:“我想单独跟他说几句话。”
    谢老爷打了个请便的手势。
    燕王率先走出去,他给儿子使个眼色,让跟上。谢士洲就要跟上,钱玉嫃拉了他一把:“别就吵起来了,想知道什么你问他,让他给你解释。”
    这对父子的谈话实际上也没落到解释上头,得说当爹的毕竟是王爷,又比儿子多吃了二十几年饭,他基本上掌控了两人之间的谈话,实际上聊的都是他想聊的话题。
    “我是实心实意感激他们把你养这么大,但你心里也该有数,从你身份揭穿,你在谢家便没有立足之地。这府上是什么情况我打听过,我知道谢老太太疼你,你换个身份作为养子留下来是能讨口饭吃,但那真是你想要的?真要走到那一步,老太太要为你操心,你妻子要跟你吃苦,你在这个家还会引起这家里的矛盾,谢老爷有两个庶子,你留下一天他俩都要担心被你分去家产,谁让老太太疼你?只有你走了,这些人方能安心。”
    谢士洲看着这张熟悉的脸,恨不得一拳给他打烂。
    但他又不得不承认,这话没有错,从身份揭穿,谢家就没有他的容身之处,留下来非但不会过得好,只会激化各方矛盾,还可能让老太太为他感到为难。
    他心里知道自己只能跟亲爹走,混出个人样,再来给老太太送孝敬。
    心里知道是一回事,不甘心也是实打实的。
    就是气,好气。
    他总觉得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在面前这个所谓亲爹的掌控中,所有的事都朝着他想要的方向在走,甚至之前闹得那么不可开交或许也是他想让自己吃点苦头,只有吃过苦,才会明白从云端跌下来的日子有多难过,才会舍不得让嫃嫃陪着自己这么难过,才会放下心中怨气跟他走。
    谢士洲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燕王又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也知道你对我没半点好感,哪怕你跟我走了也不是因为父子亲情而是没得选只能走这条路。都不妨事,你想想清楚,想想这段时间过的日子,想想周围人对你前后不一的态度,想想因为你落难跟着被人笑话的心上人……她可能说没关系,你真舍得让她天天过这种日子?前面这二十年,你除了靠谢家少爷这身份耀武扬威之外还学会了什么?你什么也不会,才会陷入这种被动。我说你像老子,你这脾气是像老子,可要说到一身本事,你比老子二十岁的时候差了不知道多少,等回去了,你得好好练练。”
    燕王说了一大段,最后才说:“我是你爹,也只有你这一个亲儿子,我做这些安排你现在看了生气,接受不了,可老子是为了你,我要是不为你考虑就不用亲自走这趟,要带你回去还不容易?谢家这一亩三分地,在你看来了不起,搁老子眼中算个屁。”
    第40章
    燕王没在谢府停留多久, 他把该说的说清楚了,又告诉谢士洲给他两天时间收拾准备, 就先行离开。
    谢士洲是没表情的一张脸,看他这样, 钱玉嫃问:“谈得不愉快吗?”
    是媳妇儿问的, 谢士洲憋着气说:“就没见过这么讨厌的人。”
    “喔?”
    谢士洲牵着钱玉嫃回他院子, 边走边说:“他好像是天王老子, 狂妄得很,说那些话反正十分讨嫌。”
    “难怪说是你亲爹。”
    谢士洲皱起眉:“嫃嫃你在影射我啊?”
    钱玉嫃漾出笑来:“回想一下你当初, 是不是一口一个本少爷?”
    ……
    是,没错。
    从前不觉得, 现在想想,他那会儿估计也挺讨厌的。
    谢士洲说:“那人是一点儿都不讨人喜欢,他说那话也没错,以我现在这尴尬身份在谢府确实不好待,强留下姨太太们不会消停,老太太得为我操许多心, 还有你, 也要跟着受不少委屈。”
    “你打算认回那头?”
    谢士洲点点头:“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我没本事,说话都没底气, 出点事连身边人也护不住。这种窝囊滋味品尝一回就够了, 他说有地方安排我去, 有法子打磨我, 我也想暂时离开蓉城这边……只是要委屈你,你跟我走了以后要回趟娘家恐怕很不容易。”
    听说要离开本地,舍不得是一定的,但钱玉嫃心里明白,从她嫁出来,人生就到另一阶段,谢士洲所在的地方才是她的家。
    钱玉嫃太明白他这段时间的苦,不想给他很大压力,听到这话还笑了笑:“这没什么,你忘了我爹是茶商,他常跟外面做生意,要见我总有办法见得着。”
    是安慰的话,谢士洲听出来了,他没去拆穿,只是默默的握紧了钱玉嫃的手。
    走到这一步,他觉得特别对不起两个人。
    一个是自幼就很疼他的老太太,还有就是枕边人。谢士洲上钱家去提亲的时候保证过一定让她过得好,不叫她受丁点委屈,更别说吃苦受罪……
    钱玉嫃嫁过来还没半年时间,他就食言了。
    媳妇儿在娘家过的什么日子谢士洲心里有数,她这些天受过的罪估计比前面十几年累加起来还多。
    “他说过两天来接,嫃嫃你回去把陪嫁清点出来。”
    “直接走吗?我想再看看我爹娘兄弟,总不能不告而别。”
    “他说过两日正式上门答谢老爷太太,就那天把我们接出谢府,不见得立刻就走,你安心。”
    这么说,钱玉嫃才放下心来,拿了嫁妆单子让白梅青竹她们去收拾打包。她在院里忙活,谢士洲则是去了惠安堂,太太称病,说不见人,谢士洲就在院里给她磕了头,转身去了老太太那边。
    祖孙两个一见面,就是眼泪汪汪的。
    老太太拽着他上下打量,说瘦了:“是不是那些奴才怠慢你?怎么才几天人就清减这么许多?”
    “是孙儿自己吃不下。”
    老太太引他坐下,拉着他手说:“这个事,怎么说也怪不着你,你那时多小啊?抱到我跟前来的时候才几斤重,手只有鸡爪子那么大。是你爹荒唐,纵得妾室无法无天,当然你娘也有错……我懒得去追究她了,若不是她胆大妄为,也没有你陪我这老太婆十多年。”
    老太太没把心疼他挂在嘴边,但谢士洲又不迟钝,有些东西,他感觉得到。
    他犹豫再三,才起了头说:“我已经决定认回那边,过些天就要搬离府上,以后恐怕不能经常过来给您请安。”
    实打实说,这结果老太太想到了。
    可亲耳听谢士洲说出来感觉还是难受,她眼眶又湿润起来。
    谢士洲伸手抱住疼了他二十年的祖母,说:“我舍不得,但还是想离开这边重新开始,您多保重身体,等等孙儿,等我混出点人样再回来孝敬您。”
    老太太都说不出话,就是点头,过了有一会儿,等情绪缓和些了,她想起来让迎夏进屋里去抱了个百宝箱出来。她从怀里摸出一把挂绳的钥匙,把它塞到谢士洲手里。
    “祖母私库里好东西不少,那些原本都是要给你的,如今这样,倒不好拿了,你就把这箱拿去,回去那边就别像以前那么任性,脾气多少改一改,见着那头的太太老太太这些嘴甜点,你们到底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你哄着点,长辈会疼你的。”
    谢士洲点头答应下来,这钥匙他不肯收。
    “你收下,收下来我才安心。”
    “这些年已经败活很多,实在没脸拿您这个。”
    “说到底你这样也是我惯的,你就这么两手空空的走,要我怎么放心?大男人一个总不能花媳妇儿钱,大不了当是祖母借给你的,你先拿去,等把这段熬过去了,以后再给我还来行不行?”
    老太太这么说,谢士洲才肯收下,祖孙两个又说了些话,谢士洲还在宁寿堂陪着吃了顿饭,这才抱上箱子回他院里。
    刚才在宁寿堂,老太太一直没让开箱。
    回来之后,他坐在罗汉床上把箱子开了。
    钱玉嫃听说人回来了进屋一看,就看到他腿上放的酸枝木百宝箱。走近一些立刻看清楚里头放的东西,那真是相当实在,一点儿虚头巴脑的都没,一箱全是银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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