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双,只怕一年都做不完。
    这样的惩罚不可谓不重,但比起当众打板子来,既免受了皮肉之苦,又保存下颜面,实在是用心良苦。
    管妈妈哪里瞧不出婧怡的用意,却也无力反驳,只好道:“二十双也太多了,王妃哪里用得着?”
    婧怡笑得无懈可击:“丫头手笨,做二十双也不定有没有能入母亲眼的。再说,只要她老人家喜欢,做多少双都值当。”横了碧玉一眼,“还不下去?”
    好话歹话都叫她说去了,管妈妈眼睁睁看着那长着一脸骚样的丫鬟退下去,却是作声不得。
    直等门帘不再晃动,才重新堆起一脸笑,道:“那芝兰的事情……”
    却又被婧怡抢在了头里:“母亲这样想着我,我都不知要说什么好了!芝兰是个好的,定能帮我好好伺候四爷,”顿了顿,露出一脸诚恳的表情,“她是母亲身边的人,绝不能委屈了,”说着,提高声音喊绿袖进来,“去和小厨房说一声,芝兰开脸,咱们房里摆上几桌,请芝兰平日交好的姐妹过来一起热闹热闹,银子由我来出;再把西厢房后头的罩房收拾出来给芝兰住。”
    梧桐院人丁稀少,后罩房一直闲置着,并未多设门户,只婧怡如今住着的正屋后面有扇小门连通。若按照她的意思,芝兰去了西厢房后的罩房,沈青云想去她屋里,就要从婧怡眼皮子底下过去。
    前两日还谨小慎微的,怎去了一趟宫里,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说话必含机锋,行事定有后招。
    好生厉害!
    而蒋氏的意思,就叫芝兰住在东厢沈青云小书房边的耳房里,爷们看书写字,丫鬟红袖添香,之后的事也就水到渠成了。
    管妈妈嘴角抽动几下,勉强笑道:“能摆上几桌已是那丫头天大的体面,不过是开脸做个通房,哪里就配有自己的屋子?您可不能这样抬举她,别给捧得没了边儿!老奴瞧着,她原在书房里伺候,如今还在那边上耳房凑合凑合,也就顶好了。”
    婧怡闻言,心下一声冷笑,面上却是满满的诚心诚意:“那怎么行,她是母亲身边出来的人,绝不能委屈的。否则,人家要说我小气挤兑人,指不定还会扣一个不敬母亲的罪名在我头上。”
    “怎么会,老奴就没见过如您更这般宽容有量的,对王妃更是一片孝心……”
    “是啊!”她脸不红心不跳地再度打断管妈妈,“只要母亲晓得我的心,我就心满意足了,”笑得极热诚,“妈妈今晚上也定要来一道热闹,给芝兰长脸!”
    就这样把事情定了下来。
    管妈妈走了,出院子的时候脸拉得几乎要掉到地上。
    绿袖见了忍不住要笑,想起碧玉,到底没笑出来,想了想,去了她房里。
    碧玉正躺在床上,听有人敲门,懒懒地应一声,来开了门。
    绿袖进屋,见她神色灰败,眼睛却红红的,知是哭过,不由叹一口气,柔声劝道:“姐姐跟在夫人身边这么久,还不知道她的性子?此番明着罚你,却正是要保你呀。否则落在管妈妈手里,还能有个什么好?”
    碧玉闻言,眼泪又落下来,哽咽道:“我何尝不晓得,可夫人要我做二十双鞋,这不明摆着已厌弃了我,要一直拘着我么?”
    绿袖想了想,摇头道:“姐姐行事素来稳妥,夫人一向最倚重你,只这些时日有些过于急躁了。如今日这般,夫人还未说话,我们做奴才的怎好插嘴?别人不会说姐姐顶撞王妃,只会指摘夫人不敬婆母。”碧玉莽撞出言,婧怡今日发怒,怕也是半真半假,未必就没有恼了她。
    但这话却不好直说,绿袖便只是道:“夫人的意思,大约觉得姐姐最近过于紧张,有些心浮气躁,借机给姐姐放几日假呢。姐姐快别多想了,只在屋里好生养着,不要辜负了夫人的苦心才好。”
    碧玉闻言,心里就有些不痛快,大家都紧张,却只她一个心浮气躁,绿袖这是拿话挤兑她呢。心下不由冷笑,自己被禁了足,碧瑶又是个没心没肺的,绿袖可不成了这屋里最体面的大丫鬟?
    恐怕心里已乐开了花罢。
    越想心中越是憋闷,便背过半个身子,淡淡道:“我累了,想躺一会。”
    绿袖看她神色变换,知道是好心当做了驴肝肺,也不多话,起身告了辞便往外去。
    第63章 通房 下
    婧怡正靠在紫檀木贵妃榻上出神,听见院中脚步声响,小丫鬟们纷纷行礼问安,便知是沈青云回来了。
    自打成亲以后,他每日必回家吃午饭,若有事耽搁,则会叫贴身小厮提前回来告诉。
    只见门帘一挑,沈青云带着一股热风大步进来,看见婧怡,笑道:“今日怎么不做针线了?”
    偏婧怡今日心情不佳,闻言也没有起身,半晌方淡淡道:“四爷回来了。”
    难得露一回笑,主动调侃两句,媳妇却只当耳旁风,还给自己甩了一把冷脸。
    他的笑意就凝在了嘴角,眼神一暗,却没说什么,自去净房收拾。再出来时已脱了朝服,只着里衣,脸上脖子上还挂着水珠子。
    婧怡已起身为他拿换洗衣裳,因他用过午饭要过五军都督府去,就挑了件玄色绣金线蟒袍,又递给他一块和田玉佩。
    沈青云见那玉通体晶莹洁白、温润生光,实属难得的上品,是他往年的旧物。但他从前只在军营里打滚,哪里用得上这些公子哥玩意儿,因此许久都不曾带。
    现下拿在手里细细把玩……晶莹的白玉下坠有石青色簇新的穗子,配色倒十分雅致。他记得这块玉佩下原有条大红色的穗子,因年深日久,早已褪了色,这新的想是婧怡新做了换上的……
    沈青云心中一动,面上线条便柔和下来,穿上蟒袍,将玉佩挂在了腰间。
    婧怡立咋一侧冷眼瞧着,许因常年习武,沈青云身姿格外挺拔颀长,长眉深目、唇红齿白,面容其实生得颇为俊秀,只是头发乌黑浓密、鬓如刀裁,又肤色微黑,神情冷峻,便生生去了女气。
    心下不禁一声暗叹……真真生得一副好皮相,难怪能将娜木珠之流迷得团团转。
    这般作想,自己似乎也不甚吃亏。
    沈青云又哪里知道她正想什么,见她两眼空茫、心事重重模样,只道她是为张太医诊脉之事忧心。
    因在二人对坐用饭时,似不经意般开口问道:“太医怎么说?”
    婧怡表情平静,道:“太医说,妾身身子虚弱,不宜过有孕,配了养生汤和避子汤。”
    沈青云含糊“唔”了一声,停了片刻方道:“罢了,孩子过两年再要也不打紧。”
    吃了两口,又突然没头没脑来了句:“我房里只会有嫡出子女。”
    昨夜圆房,他二人才算是做了真正的夫妻……如今说出只有嫡出子女的话,是对新婚妻子的承诺么?
    再铁石心肠的人,丈夫做下此等承诺,也要受些感动的。但婧怡平生最不信的就是男子誓言,更何况……
    “四爷可知,母亲做主给芝兰开了脸?”
    沈青云筷子一顿,抬起脸来,正对上妻子冷淡的目光。
    原来是为了这事儿。
    他重新低头吃饭,淡淡道:“此事你不必再管,我自会回了母亲。”
    “您不必为难,妾身已应下了。”婧怡微微一笑,“已命人收拾西边的后罩房,让芝兰住到那里去。”见沈青云许久没有应声,接着道:“妾身是想着后罩房宽敞些,她毕竟是母亲给的,不可随意怠慢。若您觉得走动不便,妾身叫人在西墙另开一道角门就是了。”
    沈青云放下碗筷:“为个通房动土,还有没有规矩了?”皱着眉打量屋里,“你身边没有嬷嬷?”
    婧怡出嫁时,王氏曾想将王妈妈给了她,却被她拒绝了,王氏便挑了位张妈妈跟着陪嫁过来、
    那张妈妈是陈府最早一批伺候的下人,资历比王妈妈还老,人也机敏,只是年纪大了,精神多有不济,又三天两头犯腰疼的老毛病。
    如今只在屋里养着,偶尔才到她面前请个安,提点关怀两句。
    因回道:“是有一个,只是年纪大了,平日里就不大出门。”
    沈青云闻言,眉头皱得更紧,冷道:“过两日我送个人来,一则帮你打理屋中琐事,二则若再有今日这样的事,也有个提点你的人,”顿了顿,接着道,“我有两个贴身小厮,一个叫江川、一个叫江海,我平日只带一个在身边,另一个就在前院外书房。你若有棘手之事,就叫他们来寻我。”
    “是。”婧怡垂头道。
    到此,二人再不说话,沈青云闷头吃了两碗米饭,略坐一坐,自出府去了。
    随侍在侧的碧瑶就瓮声瓮气地道:“奴婢瞧四爷一脸不高兴,想是瞧不上芝兰,夫人何不请四爷去回了这桩事儿?”
    婧怡摇头:“四爷是做儿子的,难道要叫他为我去顶撞母亲?”
    碧瑶撇嘴:“您只想着他们,怎不想想自己?”一脸不痛快,低声咕哝着,“您以前可不是这个性儿,怎么嫁了人,倒开始让人平白欺负了!”
    婧怡笑了笑:“我看你是在为碧玉打抱不平罢。”
    “才不是,碧玉姐姐说错了话,自然要罚,”不想碧瑶却摇了摇头,“奴婢只是觉得,就算要给四爷抬通房,也该是咱们的人,即便伺候了爷,也要对您忠心耿耿。那个芝兰是个什么东西,凭她也配!”
    婧怡面上笑容微敛,语气里听不出息怒,淡淡道:“这话是怎么说的,我们的人里头,又有谁能做四爷的通房?”
    “碧玉姐姐啊,”碧瑶想也未想,脱口而出道,“您留着她,不正是预备开脸的么?不然,碧玉姐姐这年纪,早该放出去嫁人了。”
    婧怡秀眉微蹙,刚要说话,便见门帘一挑,绿袖走了进来。
    “夫人,”她屈膝行了个礼,道,“奴婢已带人收拾妥当西边的后罩房,小厨房那边也交代过了,共备冷热菜碟十二道,您瞧着可要添减?”
    婧怡点头:“就这样罢,”想了想,吩咐道,“晚上的酒席,你两个也去吃。”
    碧瑶扭过头:“奴婢不去,不爱看她们的嘴脸。”
    绿袖却屈膝应道:“是,”又对碧瑶道,“来吃席面的多与芝兰交好,不定会说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比如,芝兰和玉树两个,王妃为何会选芝兰?”
    碧瑶睁大眼睛,张口结舌:“你……”转眼见婧怡面露赞许之色,跺了脚怒道,“就你聪明,我们都是蠢的,行了罢!”
    正说笑着,外面小丫鬟禀道:“夫人,芝兰姐姐求见。”
    碧瑶脸色一变:“黄鼠狼来了,奴婢这就去撵了她!”
    被绿袖一把拦住:“多半是来给夫人谢恩的,算她还晓得规矩,”望着婧怡,“夫人既抬举了她,不如再给她一点甜头,如此便能得个贤良大度的好名声,王妃那里也有交代。”
    谁知婧怡却摇头:“不,”看着碧瑶,“叫她先回去,等我歇过午觉,再来谢恩不迟。”
    碧瑶应诺,得意洋洋瞪了绿袖一眼,出去回话了。
    婧怡再不多话,让绿袖服侍着躺到床上,果真歇起了午觉,直睡到申时一刻才悠悠醒转。
    “夫人,芝兰一直在廊下候着。”绿袖一面伺候她起身,一面轻声道。
    “叫起来罢。”
    ……
    芝兰跪在地下,给婧怡“通通通”磕过三个响头,抬起脸来时额头已红了一片:“奴婢谢夫人大恩,日后定尽心服侍夫人,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只说伺候她,半句没有提起沈青云……看来也是个聪明人。
    婧怡微微一笑:“好,不过既开了脸,伺候四爷才是最最紧要。”
    芝兰俏脸飞红,垂着头,声如蚊蚋道:“是。”
    婧怡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淡讥讽,说出的话却极和善:“只要你尽心服侍四爷,往后有了子嗣,我会做主抬你做姨娘。”
    但凡懂些规矩的人家,爷们就算有妾室通房,也是要喝避子汤的,只因庶子不能生在嫡子前头,以免日后起嫡庶之争。除非正室三年无子,否则此例不可破。
    婧怡进门还未足十日。
    芝兰听了这话却只是喜出望外,虽满面通红,却笑逐颜开道:“奴婢谢夫人恩典!”
    婧怡一笑,点头道:“往后也不必再做丫头的话计,免得做粗了手叫四爷不喜。另外我再拨一个贴身丫鬟,两个粗使丫鬟给你,”略略沉吟,道,“粗使丫头也还罢了,这贴身伺候的……这样,你和玉树最好,以后就让她服侍你罢。”
    芝兰的表情几乎可以用感情涕零来形容,趴到地上又磕了好几个头,才喜滋滋地告退出去。
    ……两个人本都是服侍别人的奴才,如今一个飞上枝头,另一个却只能伺候她。
    这一个志得意满、趾高气扬自不必提。
    另一个又该如何作想呢……说起来,玉树不论人品相貌、还是为人处事,可都要比芝兰出挑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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