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云再不耽搁,一脚踢开里屋大门,便见蒋氏端坐上首,手里一个青花粉瓷茶盏,正闲闲品茶。
    婧怡背对着门跪在地下,瞧不见面目眉眼,纤细的背脊却挺得笔直。她身后站着个粗使婆子,手里一根两寸见宽的竹条,已高高扬起往她背上抽去。
    沈青云只觉眼中一痛,一股火气直往头顶窜。
    他是战场上打过滚、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见机何等之快,不过一眨眼间,已欺身到那婆子跟前,劈手夺下竹条,飞起一脚踢在她膝弯里。
    那婆子便“哎呦”一声,跪到了地上。
    沈青云反手就是两竹条下去,口里怒道:“哪里来的老东西,谁给你的狗胆,竟敢伤夫人!”犹未解恨,抬腿又补了一记窝心脚。
    他习武出身,又正是年轻力壮的岁数,手下没留半分余地,直抽得那婆子背脊开花、惨叫连连,等挨过那一脚,已是两眼翻白,几乎背过气去。
    好容易缓过神来,忙手脚并用爬到蒋氏脚下,涕泪横流地嚎起来:“王妃救命,王妃救命啊!”
    蒋氏面色铁青,嫌恶地挥挥手。
    那婆子如蒙大赦,也顾不得身上痛不痛了,佝腰含胸地直往外溜,跑得比没受伤的人都快。
    这边厢,这青云早扶了婧怡起身,见她面色尚可,也不多话,直接叫了外面等候的碧玉进来:“扶夫人回去。”
    碧玉屈膝:“是。”并不看蒋氏面色,搀着婧怡径直走了。
    蒋氏胸口上下起伏,保养得宜的面上青红交错,半晌才指着沈青云怒道:“你,你是要造反么!”
    “儿子不敢,”沈青云这才拱手行了个礼,神情却依旧冷峻异常,“只是母亲这样责罚陈氏,叫她往后如何在府中立足?”
    蒋氏冷笑:“照你的说法,不论谁犯了错,我总是处罚不得了……没有颜面立足,有那想不开的,一根绳子上了吊,还得全揽到我头上?”冷哼一声,“就是顾着你的体面,才没有当众罚她。我一个吃斋念佛的老太婆,劳心劳力替你教媳妇,临了临了,倒讨上了你们的嫌!”
    沈青云面色不改:“宫里发生的事情,我已听说了……”
    “既如此,你就该知道她到底做了什么!”蒋氏提高声音,打断儿子的话,“你成日在外头走动,应当比我更清楚……武英王府是贵妃母家,又手握兵权,不知多少人眼红盯着,皇上心中未必就没有嫌隙。王爷和我三令五申,沈家人言语要谨慎,行事须低调,以免祸从口出、招惹事端。可你媳妇却为了妻妾之争,在永泰宫大放厥词、妄议朝政,顶撞皇后、公然抗旨……不过是贵妃的侄儿媳妇,就敢这样胆大包天,要叫别人怎样想我沈家?”话到最后,已声色俱厉,“还是你觉得咱们的富贵日子过得太长了!”
    蒋氏素有贤名,是世家贵妇圈子里出了名的和善婆婆……待袁氏和宁氏是真心的好,往日对方氏也就一个面上光,而此番,一向宽容慈善的她突然发落新进门的儿媳妇,自然是这媳妇千般不好、万般不是。
    蒋氏绝不会允许别人说她半句闲话,因此早将婧怡的错处编了全套,说得振振有词,大公无私。
    罔顾家族利益,忤逆中宫皇后,一封休书发还娘家也是行的,她不过照家法抽几下,已是天大的仁慈。
    便是儿子,也说不出旁的话来。
    果然,沈青云面色阴沉、浓眉深锁,却半晌没有接口。
    蒋氏面上就露出了些许笑意,长叹一声,作出副退让模样,道:“罢了,到底是女儿家,伤了肌肤留下疤痕,日后不好伺候你……传我的话,就罚她去祠堂跪上一夜,静思己过罢。”
    沈青云闻言,不怒反笑,开口道:“说出另立之言的是云英郡主,母亲何必迁怒旁人呢?”
    平平静静一句话,听在蒋氏耳里却如石破天惊!
    她“腾”地一下站起身,尖声道:“那云英郡主来我们府才几日,怎会知晓什么世子之争?在皇后面前说出这种话来,还不是有人故意引诱,”冷笑一声,“这个人若不是你媳妇,那便就是你了!”
    “所以,您奈何不了我,却要叫陈氏没脸,一辈子立不起来。您要让所有人知道,陈氏不孝不贤、愚蠢无知,远远不及大嫂的聪慧灵秀、端庄持重。您要让所有人看看,到底哪一个才堪配坐武英王府下一任的女主人。”
    蒋氏这才惊觉失言,竟叫沈青云一举说中心思,一时惊怒交加,却也无法再矢口否认。
    别人只道她风光无限,又有谁看得见她心中的苦?不说庶子沈青羽,自己的三个儿子,一个走在了前头,一个不和自己一条心,她只能把一颗心扑在长子身上。
    偏又是个讨债鬼,那样的身子,惹她流了多少泪,若是能够,拿她的命换儿子的命又有何妨?
    可天底下没有这样的事儿,只好战战兢兢,保全长子的世子之位。
    想到此处,眼中便流下泪来,语声之间早不复方才凌厉,只余满满的哀婉:“老四,母亲和你说过多少回,求过你多少回……你大哥身子不好,他除了世子之位,什么都没有。若没了这个,你叫他如何谋生度日,又怎样荫庇子孙?”面露恳切,“你却可以去战场上挣军功,荣华富贵皆唾手可得。又何苦觊觎父辈基业,与兄长相争?”
    战场?
    刀尖舔血、刀口滚肉挣来的军功,在她说来倒好像探囊取物,砍瓜切菜。
    沈青云眼神渐深,语气里听不出半分异常,淡淡道:“我说过很多次,从未觊觎世子之位。”
    “你没有,别人也没有?”蒋氏的表情又激动起来,“若你当真不想和你大哥争,为何不接受皇上的封爵,就此分出去过?”
    “住口!”
    蒋氏一惊,回过头来,就见身材高大的沈穆立在门口,面沉如水,眼神阴骘。
    “我还没有死呢,你就想着让自己的儿子袭爵了?”
    蒋氏闻言神色大变,忙辩解道:“不是的,王爷,妾身只是一时情急……”
    却被沈穆挥手打断,他神色略缓,对沈青云道:“先回去罢。”
    等儿子行礼出去,便盯着蒋氏冷笑道:“赶着亲生儿子分家的母亲,你怕是满大齐独一个。”
    蒋氏早已泪盈于睫,闻言泣道:“王爷,您最知道妾身的苦楚……”
    “我不知道,”沈穆再一次冷冷打断她,“我只告诉你一句,这府里我说了算……往后,你若胆敢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我就上请圣上改立世子!”
    ……
    沈青云一进屋,便见婧怡坐在临窗大炕上,低着头正做针线。
    刚从大风大浪里出来,怎么就跟个没事人似的。
    他上前两步,握住她的肩膀:“伤处可上过药了?让我看看。”
    倒把婧怡吓了一跳,忙要起身行礼,却被他用手按着,不禁红了脸:“妾身没有受伤。”
    她早知蒋氏不会轻易罢休,早在回府路上就吩咐了随车的碧玉。她前脚刚去松鹤堂,碧玉后脚就直出二门,到府门口去等着沈青云了。
    又和蒋氏乱磨一阵嘴皮,哭诉、辩解、认错、服软轮番上阵,直到实在挨不过去才算闭了嘴。待听到沈青云与管妈妈说话,便挺直腰背做出一副宁折不弯的模样来。
    其实,半点亏却没有吃到。
    沈青云却只道她是故意掩饰,扯着衣服就往下扒。
    婧怡哪里拧得过他,夏日衣衫本薄,只听“撕拉”一声,半边浑圆肩头和大片雪白肌肤便暴露在了空气中。
    时间一时静止。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略微粗糙的温热大手轻轻抚上她光滑的背脊。
    她浑身一颤,下意识便要躲避,忽听门口一声低呼,转头望时,却只见门帘轻轻晃动。
    想是哪个丫鬟撩帘进屋,乍见他两个的光景,又给惊了出去。
    婧怡的脸热得几乎要烧起来,连忙避开沈青云的手,胡乱披好衣服,道:“四爷来得及时,妾身真的没有受伤。”
    沈青云也有些尴尬,轻咳一声,淡淡应了个嗯,便去看她手中针线,转移话题道:“做什么呢?”
    ……
    屋外。
    碧玉本在廊下站着,听得正房门口一声惊呼,忙赶过来看,却见本要进屋奉茶的碧瑶通红个脸立在那儿,茶盘还端在手里。
    “这是怎么了?”她问道。
    碧瑶回过神来,抿嘴一笑,凑到她耳边嘀咕了两句。
    碧玉粉面上便升起两朵红云来,犹豫道:“这还是白日呢,若叫王妃知道,又要来捉夫人的错处……不行,我得进去拦着。”
    唬得碧瑶忙一把拉住她,跺脚道:“你傻啊!是不被王妃指摘紧要,还是夫人和四爷圆房紧要?只有……咱们夫人才是正正经经的王府四夫人,管它日里夜里呢!”
    第61章 春闺
    正屋。
    婧怡与沈青云二人彼此默契,既无受伤,对今日发生种种,不论宫中、还是松鹤堂,皆绝口不提。
    只是相对坐着。
    正是十分尴尬之时,听他问起针线,便就势转过话题,将手中物事举给他看。
    原是双松江三梭布的袜子,她正用大红丝线在袜子底部绣一朵莲花,却非普通式样,而是描一个莲花的轮廓,中间留白。
    简简单单,却新奇雅致。
    沈青云摇头道:“踩在脚底下,别人也看不见,白费这许多功夫。”
    婧怡俏皮一笑:“古人说步步生莲,妾身想不出是个怎样的美景,就把莲花绣在袜子上,平日穿着在屋里走来走去,也就图个意思。”
    分明还是个孩子,做双袜子都能想出点古怪花样来。
    相处几日下来,婧怡已大致摸到几分他的行事作风……这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只要用心观察,还是能敏感地觉察到其心绪变化。
    譬如此刻,他面上虽仍无甚表情,却眉头舒展,嘴角松弛,高大身躯斜斜靠在炕上,颇为放松,显见得心情不错。
    婧怡忽然抿嘴一笑,道:“四爷,妾身也给您做双袜子罢。”
    沈青云一愣,武英王府有专门的针线房,供养着十几个苏杭来的绣娘,专门缝制府中众人四季衣裳。他是个粗人,先前又是个光混子,成日下呆在军营,短缺了什么衣裳也不会专叫府里针线房上的做,外头成衣铺子随意买两件也就是了。
    说起来,他柜子里如今还收着一摞粗布衣衫。
    印象里,上次有人给他做针线,还是在宫里的时候,姑母为他做的贴身里衣。但姑母贵妃之尊,针织女红上头并不擅长,那里衣穿在身上皱皱巴巴,她看了后一声叹息,自此仍将活计交给宫女来做。
    而对于自己的新婚妻子,更压根没想到这一节上去。
    听到婧怡的话,下意识便要张口拒绝,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一个大男人,不用什么花儿草儿的,拿块布随意缝一缝就是了。”
    婧怡轻声笑道:“是。”
    沈青云本打算来看一眼妻子伤势,就过书房去。但此刻闲闲坐在临窗大炕上,偶有风过,吹得窗下一从修竹沙沙作响,又见抗边高几上一只掐丝珐琅花箍中插一把开得正热闹的石榴花,对面案桌上高脚碟里供佛手、香油,屋内四角设冰盆散热,更不知自何处飘出一股淡淡幽香。
    他不禁望了眼身边的妻子,见她正垂头绣花,神情专注,藕荷色衣领里露出一截腻白的脖颈来,衬着乌油油的头发,格外扎眼。
    他迅速移开了眼睛……自己的屋子,什么时候成了个锦绣闺房?
    罢了,偷得浮生半日闲,少读一日兵书也无妨。他伸了伸腿,坐得更舒服了一些。
    ……就这样看着婧怡做了一下午针线,直接在这屋用了晚饭。
    婧怡本打算做一会针线就要歇午觉的,但设青云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她总不能撇下他自己去睡,更不肯邀他一起。只好把那袜子上的红莲绣得精细无比,又兑现承诺给沈青云也做了一双。
    不仅针脚细密,袜口上还绣了青色云纹。
    沈青云看了,嘴上不说什么,却眉眼舒展,显然十分喜欢。
    吃过晚饭后就坐着喝茶,茶喝完了便拿了书看,总之没有要走的意思。
    眼见着天色愈发昏沉,进进出出的丫鬟眼角眉梢都带了掩不住的喜气,婧怡再也按捺不住,开口道:“四爷,书房里的冰盆可还够用?若有短的,妾身叫人送些去。”
    “嗯,”沈青云眼睛盯着书页上,“不必了,今儿我歇这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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