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太夫人闻言,认真打量了婧绮两眼,只觉她身段窈窕,笑容甜美,倒是个上佳的小娘子,遂笑道:“虽说女儿家不必下场考进士,不过多读些孔孟之言,总能明晓事理,于你们没有坏处的。”
    婧绮忙福身道:“是,谢太夫人教导。”
    江太夫人便又去看婧怡。
    婧怡便恭声道:“回太夫人的话,只读了《女训》、《女则》。”
    江太夫人点头道:“妇容、妇恭、妇德乃是女子第一要务,你能学好这些,也是个好孩子。”
    婧怡听她说话不偏不倚,倒有长者之风,忙也行礼谢过了。
    陈锦如便笑道:“我这两个侄女,可是一个赛一个的出挑,绮姐儿写了一手好字,怡姐儿做得一手好针线,媳妇只恨她们两个没托生在自个肚子里。”
    江太夫人微笑道:“你同你家兄长讨一个在身边,也就是了。”
    陈锦如闻言,笑容便又深了几分。
    又坐了片刻,刘氏起身告辞,江太夫人挽留了两句,便让陈锦如领着回三房去用饭。
    ……
    ……
    正屋内,江太夫人望着晃动的门帘:“你瞧着怎么样?”
    一直低头坐着的白姨娘此刻已抬起了脸,也看向那门帘,轻轻笑道:“看相貌倒都是好的。”
    江太夫人便冷哼一声道:“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一向最得我的心,老三媳妇一门心思要找娘家侄女,当我不知道她的小算盘么,我却不能叫那孩子受了委屈!我也不是非要看姑娘的家世门第,不然就陈家那一点子门槛,谁看得见他们?老三媳妇的那个兄长到现在也没谋上缺,绕一圈不还得求到泽儿门上?就这样,她和我一提,我还是答应了看一看,说到底,只要姑娘的人品相貌好,别的我也不去计较。”说到这里,顿一顿,才接着道,“不过陈家这两个女孩子是都还不错,”看着白姨娘,“你也不要和我虚头巴脑的,有话就直说。”
    白姨娘便起身恭敬地应了个是,才慢慢道:“两位姑娘各有各的好处,大姑娘才情出众,二姑娘温婉贤德,侄女是觉得,”她抿嘴一笑,柔声道,“擅女红自是好的,可姑娘家家谁不会做针线?便是不会,丫鬟们不会么,针线房的绣娘也不会么?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在乎那个。但如果姑娘家识文断字,才华出众,可就大大不同了,知书达理不说,也能督促夫君上进读书……这样的女子才真真难得呢。”
    一直在边上的江淑芳也开了口,只见她依偎在江太夫人怀中,娇嗔道:“是啊,祖母,陈家大妹妹可会写诗了,每次诗会,都是她得魁首呢。”
    江太夫人却摇头道:“不,我倒觉得小的更出众些,从进屋到方才出门,这丫头半点没有东张西望,话虽少,可又沉稳又大方,半分怯意也无,不像那个大姑娘,眼珠子骨碌碌地乱转,心思全写在脸上。我看,陈家这个二姑娘,是个有城府的。”说着,点了点江淑芳的额头,“比你强了不知多少。”
    江淑芳嗫嚅道:“再强还不是被祖母一眼瞧了个底儿掉。”
    “祖母看了一辈子人,还能瞧不出这些丫头片子的心思。”江太夫人冷笑道,“能嫁进我们江家,陈家上辈子不知烧了多少高香,她们还不得削尖了脑袋?只怕现下正窝里斗呢。”
    江淑芳听了便嘻嘻地笑。
    “只是,”江太夫人微微沉吟,“我瞧那二丫头气色似不甚好,恐有不足之症,年纪也太小了些,听说还未及笄……”
    白姨娘接口道:“这身子却是第一要紧的,年纪太小了也不好,子嗣上怕得等两年。”
    江太夫人摆手道:“还是得再看看,我只一句,不能委屈了孩子,”又看向白姨娘,皱眉道,“说到子嗣,你才该好好争争气,生了芳姐儿到现在都多少年了,你的肚子怎么还没有动静?我只盼你给泽儿生一个小子,那才是我的心肝肉儿!”
    白姨娘便红了眼圈:“老爷一年到头就上我那屋几回,我都这岁数了,哪里还坏得上……”话到此处,已落下泪来。
    江太夫人便低低啐了一口:“沈氏那个妒妇,她沈家门里尽出妖精!”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陈锦如一行人刚出江太夫人的院子,迎头便碰上了由丫鬟婆子簇拥而来的丰阳郡主。
    只见她一件家常半新不旧杏色绣折纸花小袄,配鸦青色十二幅湘裙,一头青丝简单地绾了个纂儿,插一支赤金花鸟簪,身材高挑、肤色莹白,瓜子脸、桃花眼,虽芳华不再,美貌却不减半分,丝毫不逊色于陈锦如。
    众人见了忙上前去,陈锦如便又对婧绮、婧怡:“快来给你们江大伯母见礼。”
    婧绮上前一步,袅袅婷婷地一福身,道:“江大伯母安好。”
    话音刚落,却听婧怡道:“民女给郡主娘娘请安。”
    婧绮一惊,转眼去瞧,却见婧怡正跪在地上……竟是朝丰阳郡主行了一个大礼,一时便愣住了。
    正出神间,便有丰阳郡主身边的丫鬟过来扶起了婧怡,只听丰阳郡主道:“小姑娘不必如此多利,以后叫伯母就是了。”
    婧怡满脸通红,低着头道:“是。”
    第25章 朝局
    因着婧绮留在了江府,回去时婧怡便和刘氏坐了一辆马车,姑嫂两个靠在一起说体己话。
    刘氏道:“丰阳郡主嫁给江尚书后,便不再以郡主自居,只让他人以江夫人称呼。她为人虽倨傲,倒不会从缝里看人。她今日既那样说,以后你见了她,只管恭恭敬敬地叫一声伯母。不必再行大礼。”
    婧怡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但她心里却想……倘若当真不自持郡主身份,又怎敢和婆婆叫板多年?据传言所说,丰阳郡主见了江太夫人,可是从不行礼的。
    刘氏见她神思不蜀,沉吟片刻,问道:“怡姐儿,你同嫂子说实话,是不是不想嫁进江家?”
    婧怡一向和兄长夫妇十分亲近,陈彦华与她一母同胞,自不必多说,嫂子刘氏更是难得的明白人,为人处事上素有章法。他们回乡丁忧,京城陈府的一切事务便都交给了她,一个年轻媳妇,将家中上下打理地井井有条,可见其能。
    只可惜子嗣上单薄了些,进门不久曾坏过,未足三月便小产了,之后又恰逢孝期,到如今成婚多年,陈彦华膝下仍是空虚。为此王氏颇有微词,婧怡常在一旁劝解的。
    此时听她那样问,倒也不再装傻卖痴,正色道:“我只是觉得前路茫茫,不想这么快嫁人……也不敢。”
    刘氏便携了她的手,柔声道:“你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按理嫂子不该和你说这些话,但你哥哥只有一个亲妹子,我却也顾不得了,”说着,深吸一口气,接着道,“人人都道江府好,我却嫌他们家人都爱用眼角看人;人人都说丰阳郡主过得好,可那并不代表她嫁得好,她是郡主,嫁给谁都能过得好,”刘氏望着婧怡,眼含深意,“都说低头娶媳妇、抬头嫁女儿,可高嫁当真那样容易么,小户女嫁高门,如履薄冰的日子当真好过么?不如挑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过一辈子平平淡淡的日子,岂不是好?”
    婧怡觉得刘氏说的很有道理,遂认真点了点头。心里却似乎有个声音在低低地问……愿意么,过一辈子平淡无奇的日子;愿意么,有一个碌碌无为的丈夫;愿意么,未来的子女也只能过着自己这种殚精竭虑的生活?
    婧怡想,或许她与婧绮并无什么不同,她们都是有欲望的人,只是她比婧绮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因此更理智、更冷静罢了。
    刘氏见她听了自己一番话,也不作答,只是满脸迷茫地发起怔来,怕她一时想左了,忙又说道:“都是嫂子不好,说些有的没的,其实我哪里就懂这些了?嫂子只是想说一句……万事都等母亲来了再说,”说着,轻轻将婧怡揽在怀里,道,“婚姻之事,还是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妹妹是母亲的心尖子,她老人家为你选的人家总不会错的。往后有什么事你只管来同嫂子说,切不可学那些人做没规矩的事。”嘴角微撇,这却是在暗指婧绮主动留在江府的事了。
    婧怡便抿嘴一笑,望着刘氏应道:“是。”
    刘氏也笑起来,道:“你要的那个冰裂纹的插瓶,我已从库房里找了出来,一会儿你上我屋里拿去。”
    婧怡抱着刘氏的手直晃:“谢谢嫂子!”
    姑嫂两个一路说说笑回了三井胡同。婧怡随着刘氏去了她的屋子……插瓶倒也罢了,她其实是有件要紧事要请刘氏相助。
    行至屋门口,却见丫鬟们全站在廊下,一个个屏气凝神地,见她们来,当先的春杏忙福身回禀道:“大奶奶,大爷回来了,正在屋里呢。”眼角却直瞅着婧怡。
    刘氏点了点头,便要往里去。
    婧怡拉住她,道:“嫂子,那插瓶我还是回头再来取罢。”说着,冲她眨了眨眼睛。
    刘氏握了她的手,柔声道:“也好,累了这一日,你先回去歇着罢。等嫂子闲了,便来寻你说话。”
    ……
    ……
    刘氏一进屋,便看见陈彦华坐在临窗大坑上看书,似乎正入神,连有人进来都不曾发觉。
    她走过去抽出那书一看,见是本《大学》,不由笑道:“我当大爷看什么入了迷,原来是这个。”
    陈彦华却摇头道:“不过是随手拿了一本在手里,我这会子哪有那闲心看书。”
    刘氏听了,便在他身边坐下来,一双素手轻轻按在他额角,慢慢揉捏起来,嘴里问道:“可有有么不顺心的?”想了想,又道。“难道父亲谋缺的事出了变故?”
    陈谚华便长叹一声:“我们家和江家是姻亲,江大老爷是户部尚书,主管的便是官员人事。我的意思,也不求他怎样鼎力相助,不过于关键处行个方便。也不要什么高官厚禄,只还在翰林院安安稳稳地,岂不是好?”话到此处,已满面无奈。
    刘氏忙问道:“正该如此的,难道,父亲不同意?”
    “父亲不愿上江家的门,说不愿平白矮人一头。舍近求远,去走了黄阁老的路子。可是,求谁不都得矮人一头?”陈谚华无奈道,“丁忧前父亲便是黄阁老一党,他老人家虽官职低微,但写得一手好文章,倒是恨得黄阁老的眼。那个黄阁老一向只爱和武英王作对,父亲不知为他出过多少力。别人不晓得,我却是知道内情的,黄阁老弹劾武英王的折子,就有出自父亲之手的。”
    刘氏早已听得目瞪口呆,陈彦华却没有就此停口,而是喟然长叹道:“这些年来,对武英王的弹劾就没有断过,可武英王府还是好端端地在那里。他们都看不明白,那是沈贵妃的娘家,只要沈贵妃在一日,皇上就不会动武英王府。”说着,他坐直了身子,语气变得凝重起来,“而且,最近我在学堂里听说了一件事……西北大败,武英王府的沈四爷失踪了。”
    刘氏吓了一跳,连忙问道:“不是说大捷,夺回了失守的城池,把匈奴人全赶回漠北了么,怎么就成了大败?还有那个沈四爷,不是武英王的嫡子么,怎么就失踪了?”
    陈彦华摇头道:“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这些事情朝廷本瞒得死死的,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现在已闹得满城风雨。京城里全是等着放榜的学子们,如今正闹腾着要写万言书,弹劾武英王呢。”
    刘氏的脑筋有些转不过弯来,怎么又牵扯上了武英王……西北战败,亲子失踪,武英王分明是受害者,为何反而要弹劾他?
    只听陈彦华道:“这件事却正是那黄阁老起的头……统帅刘鹏程战死沙场,皇上派了浙江总兵傅春来前往接任,对外只说刘总兵突染恶疾,急调傅总兵增援,对沈四爷失踪一事绝口不提。结果消息走漏,朝廷上下一片哗然。黄阁老便在此时上书,言武英王沈穆当年镇守西北时曾招募过一支军队,只听命于他一人,后来沈穆建下不世功勋,皇上便命人打造了一枚虎符亲赐于他,此军自此成为沈家私军,唯沈穆手中虎符可调动。黄阁老言:西北大败、武英王爱子失踪,王爷必定心急如焚,怎奈年纪老迈、病痛缠身,不得亲往找寻,不若交虎符与一可信之人,特命此军搜寻沈四爷下落。至于朝廷所派大军,理应全副精神抵御外敌,一雪前耻、保卫疆土,怎可因一人生死罔顾家国大业?”
    望着刘氏错愕的脸,陈彦华一字一句接着道:“却被武英王断然拒绝,黄阁老年逾古稀,一怒之下竟当场晕了过去。黄阁老是两朝元老,曾任过国子监祭酒,说是桃李满天下也不为过的。如今,弹劾武英王的折子只怕已是雪片一样。”
    刘氏早已听得呆了,过了好半晌才勉强回过神来,艰难道:“父亲于此时找上黄阁老,不是一脚踏进了浑水里?”
    陈彦华点点头:“我本想着父亲赋闲在家,正好能避过这场轩然大波,因此并未向他禀明此事。哪想到他会去请黄阁老谋缺?他老人家一向愤世嫉俗,既知道了此事,便再不肯抽身的了……自方才回府,他便一直待在书房,说要思索对付武英王之对策。”
    刘氏便嗔怪道:“你既知事态严重,怎么也不劝着点父亲?
    陈彦华苦笑:“我是晚辈,再劝也是有限,”见妻子满面愁容,又安慰道,“此事不知要牵扯多少人在里头,似我们家这种位卑职浅的,谁会看在眼里?你只放宽心思,一切有我。”
    刘氏点头,面色才略好些。
    陈彦华便转了话题,问起她今日在江府的事来。
    刘氏将她们怎生见的陈锦如,婧绮如何自清留下,又怎样去向江太夫人请安,如何偶遇丰阳君主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末了道:“我瞧着二妹妹倒是个有主意的。”
    陈彦华皱着眉头想了想,道:“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江家凭什么能仗势欺人……因他家本比我家势大!她以为嫁到别家便能诸事顺心?怎么说,江家有个姑母,她便是再嫌贫爱富,也不会欺负娘家侄女,否则便是在打自己的脸。”顿了顿,又道,“至于绮姐儿,过两日便派人去接回来,就说你身子不适,请她代管府中事务。”
    第26章 后悔
    刘氏忙应了是,看了看丈夫,犹豫半晌,还是低声道:“大爷,妾身前两日听说一件事,是关于临宁表弟的婚事……姑母想为他求娶顾老侯爷的嫡长孙女。”
    陈谚华一时没反应过来,脱口问道:“哪个顾老侯爷……”话未毕,脑中灵光一闪,吃惊道:“难道是镇南侯家?”
    刘氏点头:“求的正是他家的大姑娘,闺名叫昭华的,”
    陈彦华已变了颜色:“这门第也太高了些!”
    “谁说不是呢,”刘氏叹道,“镇南侯府乃钟鸣鼎食之家,顾老吼爷又是两朝元老,江家虽也富贵,到底没有爵位在身。且那位顾大姑娘,八岁上就被皇后娘娘夸‘端淑柔嘉’,如今年方十五岁,已管着镇南侯府的中馈。那样出挑的小娘子,别家求去都是做嫡长媳、宗妇的。三房是庶出,临宁虽是嫡子,也是个不错孩子,但和顾家姑娘比起来……”
    陈彦华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面色不愉道:“想必是被断然回绝了。”
    刘氏便压低了声音道:“妾身是听一向交好的几位夫人说起的,不瞒大爷……镇南侯府回绝得自然婉转体面,也不曾多加张扬,可总有几家知道内情的,便当个笑话样的传开了,都说姑母家不自量力呢。”
    陈彦华闻言,沉默良久方道:“你的意思,她是求娶高门女不成,才退而求其次,将主意打到了自家侄女身上?”顿了顿,皱眉道,“若当真如此,婧绮、婧怡无论哪个嫁过去,日后都难免遭人耻笑。”
    刘氏摇了摇头:“妾身却不是这样想的,”见丈夫面露不解,接着道,“我们看临宁,不过是个普通的世家少年,但在姑母眼里必是千好万好,便是天仙样的小娘子也配得起。单看她为临宁求的婚事,只怕她心中的媳妇人选是要如顾家姑娘那样的家世才貌……咱们虽是她的娘家,两位妹妹也人品出众,可门第上差得何止一星半点,怎么就成了非婧绮、婧怡不可了呢?”
    陈彦华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说出的话便有些惊疑不定:“可姑母话里话外,就是想与我家结亲的意思,今日还领了两位妹妹去给江太夫人相看……”
    “妾身是觉得有些蹊跷,胡乱猜测罢了,说不定真是我想多了。”刘氏忙道。
    “不,你说得有些道理,”陈彦华想了想,吩咐道,“你过两日把绮姐儿接回来,江家若再来请,你只管和两个姐儿一道去,不准她们留宿,当日即回。此事还是要和父亲说一声,我们是晚辈,但父亲是姑母的兄长,有什么她也不能瞒了父亲去。”说着站起身来,当下便要去找陈庭峰。
    刘氏忙也起身,将他送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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