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释是大师伯的姓名。
    峰主们每一个看起来都怒不可遏,来参加杏林会的其他道门仙友亦都围聚在周围,像观赏猴子奇景一般冷眼旁观,啧啧评价。殿外小他几十岁的弟子们乱糟糟的议论不断闯入耳中。
    “枉大师伯深受峰主们器重,想不到私底下竟做着如此恶毒丑陋的阴险勾当!”
    “身为杏林峰大弟子、大长辈,本应扶持后辈、教导同门,他竟如此妒贤嫉能,品行败坏!”
    “现在想来,大师伯蝉联四届杏林会之冠,本就古怪得紧,他该不会从一开始就一直在排除异己吧?!”
    “像他这样的蛇蝎之人,怎么可能会有好的医术!他平时的那些汤药医法,该不会也都是做了手脚?!”
    外面的声音闹哄哄的。
    大师伯的嘴唇颤了一下。
    他跪到地上,双袖拢到额前,深深叩拜,道:“弟子……愧对师父们的教导。”
    一位峰主气得浑身战栗,摸索到放在小木几上的茶壶,拎起来,狠狠对着大师伯所在的位置砸了过去!
    沉甸甸的茶壶撞碎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瓷碎声,可是却没有砸中大师伯,滚热的茶水喷溅出来,泼湿了他的大半衣袖,直接烫在了大师伯的手上。
    那峰主看到大师伯的手给烫红了,似是顿了一下,然后挪开了眼睛不再去看。
    总峰主将荀望房间里的那些刀具,还有雪梨屋子的那些假书信全部都丢到了他面前,发出噼噼啪啪一阵零碎的乱响。
    总峰主大喝道:“这些是你师弟屋子里被动了手脚的医具,以及雪梨仙子房中被人放进去的诬陷信,这些东西是不是都和你有关!你可认罪,你可认罪!”
    大师伯道:“我认罪。”
    “这些东西,都是你让那个外来的少宗主放进去的?!”
    “荀望师弟屋子里的医具,是我让我名下的小弟子或换或改,慢慢准备的。雪梨仙子那里的书信,是我指使那位少宗主以后,他自己决定那么做的。”
    峰主们听到荀望那里的东西居然还是慢慢准备的,一噎,问:“荀望屋里这么多医具,你全部换掉花了多久?”
    大师伯道:“一年有余。”
    青衣派那里的一个峰主当场就要跳起来了,险些掀起桌子砸过去,被周围人慌张拦住。
    他用手指颤抖地指着大师伯,恨铁不成钢地怒道:“望儿比你小三十岁,这可是你的小师弟啊!!”
    大师伯沉默不言。
    “总峰主,这个孽畜要如何处置?”
    一位峰主问道。
    总峰主沉思片刻,望向荀望和雪梨两人,道:“今日苦主在场,还是让苦主来说吧。”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荀望和雪梨两人身上。
    峰主问道:“望儿,雪梨仙子,你们想要如何处置?”
    荀望和雪梨两人看到大师伯被带上来的时候,心情其实是很复杂的。
    他们明确说要抓罪魁祸首的时候,其实并没有确凿的线索指明是谁。只是针对他们两个的目的很像是为了杏林会,大师伯又有试图贿赂雪梨的前科,除了大师伯外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但毕竟没有证据,他们没有妄加猜测。
    此时大师伯真的被带了上来,他们没有意外,却有种很怪异的感觉。
    荀望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道:“我想要为我师姐平雪!”
    荀望道:“我师姐当初所用的所有医术,绝无造假之嫌!她是清白的,她所有的医法道术、药方灵丹,我全部都亲眼见过,甚至亲身试过,我师姐林韶干干净净、一片赤心,当年那些书信,必然也是有人放在我们峰中诬陷师姐!大师兄,此事是不是也与你有关!”
    这些话荀望憋在心里不知道多少年,终于有机会说出来了,简直畅快淋漓,腰背挺得笔直。
    大师伯沉默下来,他脑海中浮现出林韶当年的模样。
    林韶进入杏林峰时,才十来岁,青葱温和,如果世间之人会想象天上的医仙仙子的话,林韶就是那个样子。
    而荀望这句话一出,在座的大峰主们都面露窘迫。
    虽然事到如今,大家心里都隐隐猜测林韶当年的事有可能是搞错了,可是谁都没有去戳这层窗户纸。
    因为林韶当年的事情也是他们判的,如果要承认林韶是冤枉的,就要承认他们当年弄错了。草率断案冤枉清白这种事,感觉上比谋害他人好不了多少。而承认自己的重大错误,可比再决断一个弟子难太多了。
    而大师伯沉默后,却道:“是。”
    殿内静默得诡异。
    殿外却是一下子炸开了。
    “你看,我就说果然是大师伯!”
    “这么说,林韶师姐当年……真是被冤枉的?”
    “可是她的医术……”
    “天呐,林韶师姑被逐出杏林峰都多少年了,都快十六年了吧!”
    “林韶师姑好可怜……”
    风向调转。
    这些年来青赤两派没少拿林韶师姑当年的事吵架,青衣派的人不管以前有没有在心里偷偷怨过林韶师姑,这时都忽然有扬眉吐气之感,腰也直了,背也挺了,整个人抖了起来。赤衣派平时口无遮拦的人则是觉得相当丢脸,趁人不注意悄悄退到了人群后头。
    阿锦从客峰那里起就一直守在主殿附近,她是那种曾经怨过林韶师姑拖累青衣派的人,而且平时还口没遮拦,这下一下子慌乱了起来。比起青衣派翻盘的惊喜,倒是六神无主更多,她忽然想起雪梨仙子跟她说过师父之类的话来,有点恍惚地看向雪梨,竟是一时失神。
    只见在小师叔之后,雪梨也缓缓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她也没有直接说想要怎么处置大师伯,而是走到大师伯面前。
    因为大师伯是跪着的,雪梨站到他面前,显得有些居高临下。
    雪梨顿了顿,像是费解地问道:“你很讨厌林韶仙子吗?”
    大师伯看到雪梨走到自己面前,因为她身上那种与林韶相似的气质,不觉让大师伯失神了一瞬,还以为是又见到了师妹。
    不过,听到她的问题,大师伯默了更久。
    他差使的那些小弟子和宗主之子有时也会好奇地看着他,但他们似乎都能理解他对名利的渴望,从来没有问过他这样的问题。
    大师伯想了想,回答:“不讨厌,我对师妹本人没有任何反感,只是嫉妒。”
    他想起林韶当年的样子。
    第77章
    当年的林韶模样就像云端初绽的花蕾,略显单纯,光华却无人能敌,带着一种遗世清高的气质。
    大师伯停顿了一下,说道:“她太年轻了。”
    太年轻了,实在太年轻了,年轻到让人觉得恐惧。
    他出生在杏林峰,父母皆是擅长汤药的赤衣派,他自幼与草药相伴,爹娘在教会他说话之前,就先教会了他认草药。
    据说他开口说的第一个词,既不是爹,也不是娘,而是“朱砂草”。
    当时正拿着草药在他面前教导摆弄的爹娘,听到他准确地重复出了草药的名称,都大喜过望,他父亲将他高高举起,说他将来一定能够成为一代名医,振兴赤衣派,大兴杏林峰。
    对他而言,习医就是像吃饭喝水一样寻常的事,他甚至没有想过自己还有做其他事情的可能性。
    他五感敏锐,早慧聪颖,又自幼长在杏林峰,自然而然地被长辈师祖们寄予厚望,当作日后的峰主长老,乃至总峰主培养。
    初时他只在自己峰中随父母修炼还未觉得有什么,但是随着年纪渐长,习课的地方从自家医室挪到外峰医童所,开始和其他自幼拜入杏林峰的小弟子们一起修炼,大师伯便渐渐觉察出自己的不同来。
    其他的小弟子都是半路出来,医术药理顶多只学了皮毛,从没有人能像他一般轻松就能辨别出十几种相似的草药,只嗅一嗅就能分辨出丹药里的成分,先生教的内容对他来讲就像常识一样简单耳熟,而且医具药炉对他而言如同玩具,早已能够如自己的手脚一般随意使用。
    他们说:“大师兄和我们不一样,大师兄天赋异禀,是与众不同的。”
    感受到其他人崇敬的目光,大师伯第一次意识到,他是不凡的,其他人的“大师兄”真的不是嘴上叫叫而已,他远比其他人要来得出色,是这一辈,乃至上下三辈中最好的弟子。
    父母、长辈、师弟师妹,乃至侍药的药童,全部都是用这种眼光在看他,而这种眼光绝不会落到其他人身上。
    大师伯感到很骄傲,但同时无形之中,也让他初次产生了肩负责任的压力。
    等再长大一点,他披上了和父母一般的朱赤纱,虽然只是少童衣,但也意味着正式拜师分门,成了一名赤衣派童备医。
    师弟师妹们亦各自拜师分峰,成了赤衣派和青衣派,不再同住童医所。
    那时杏林峰的情况与现在不同,赤衣派还远远不如青衣派,青衣派三百年内出了两个成仙飞升的大师祖,欲拜杏林峰的弟子们都一窝蜂地涌向青衣派,赤衣派人丁寥落,门庭萧条。
    这种青衣派压倒性鼎盛的状态影响到了他们这些刚分门的小弟子。杏林峰中一辈人的年龄跨度极大,拜入青衣派的昔日同窗不知不觉变得有些傲慢起来,那时一同在大课修炼的还有比他们年长一些的上一辈中年纪较小的师叔师姑,赤衣派的小弟子经常会被青衣派的小弟子或前辈欺负。
    大师伯本人其实对青赤之争并不怎么在意,照顾他的长辈中也有和蔼的青衣派峰主。
    但是赤衣派的弟子受了欺负后经常会来寻求他的帮助。大师伯是这一辈弟子中最出色的,连师姑师叔们的医术都无法与他相较,青衣派的同辈小弟子们更是顾忌他是大师兄敬他七八分,他深受杏林峰的长辈们喜爱,父母又是峰主,若换作是凡间几乎相当于是公侯家的小公子了,青衣派的人轻易不敢招惹他。
    大师伯看着与他身着同色衣衫的同门哭得鼻青脸肿的样子,想了想,便伸出了援手。
    他庇护受欺负的赤衣派弟子,将自己的医术技巧私下教导给他们,在杏林峰医术优秀的弟子就会受到器重,就能不受到青赤两派分别的影响。
    赤衣派的弟子们逐渐全都聚集到他周围,将他视为中心,用充满希冀的眼神看着他。
    在他的庇护下,赤衣派的弟子们渐渐挺起了胸膛,自信起来,不再认为自己不能与青衣派弟子相较。
    以他为中心凝聚起了赤衣派三百年以来最好的一批弟子,连杏林峰的长辈们都对他们刮目相看,赤衣派的弟子们亦慢慢能与青衣派的弟子一较高下。
    当然,他依然是所有弟子中最卓越的,峰主们对他的惊叹甚至每年都在增多,师弟师妹们更是将他敬若神明。
    在这样的期望下,大师伯其实逐渐感觉到了吃力,但他不敢让父母、长辈还有师弟妹们失望,唯有提高了对自己的要求,比起从前,愈发废寝忘食地拼命修炼习医,不敢让自己与其他人的差距缩小,一刻都不敢停的习医。
    而此时他早已能自己坐诊,有时也外出问诊,可在这种情形下,不知何时起,往日视若寻常的医道,在他眼中也逐渐变了味道。
    治好一个其他人治不好的病人时,他会想,这样师父们就不会觉得他的医术没有进展了。
    瘟疫爆发时,师弟师妹们分身乏术,他过去力挽狂澜后,他会想,这样师弟师妹们就不会觉得他最近没有作为了。
    当发现自己这个月医治的病患比上个月少时,他会坐立难安,焦虑异常。
    当发现自己最近修为没有太大进展时,他会觉得如坐针毡,恐慌暴躁。
    于是他开始拼命医治病人,拼命提高医术。
    问诊和修炼都成了一种他能够得到峰主们和师弟师妹们多少肯定和崇拜的能够量化的指标,他规定自己每个月必须看诊多少病患,马不停蹄地寻找疑难杂症,即使治好了难治的病,也感觉不到多么高兴,只想着快点找到下一例。
    然而这种逼迫自己留住他人注意力的方式,竟然真的奏效了。
    峰主们对他的期待与日俱增,也开始慢慢教他管理杏林峰中的杂事。
    师弟师妹们也为他马首是瞻,崇敬地说谁都比不过大师兄。
    从出生到二十多岁,他都是所有弟子中独一无二的中心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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