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蘅眼瞥见薄帕上绣着的蘅芜花叶纹,一动不动,由着圣上慢慢将她面上沾染的雨意擦拭干净,由着他修长的手指,徐徐拂过她的面颊,将那几缕湿发揽至耳后,由着他手解了她的披风,眸光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
    皇帝问:“夫人用晚膳了吗?”
    温蘅轻轻摇头。
    皇帝道:“夫人身上的衣裳也有些湿,是想先用晚膳,还是先去沐浴更衣?”
    温蘅道:“但凭陛下做主。”
    皇帝静看了身前的女子一会儿,挽住了她的手道:“先用膳吧,时间不早了,空腹伤身,朕听说夫人要来,早让御膳房,备好了夫人喜爱的膳食。”
    他挽着她的手,牵她坐到膳桌前,宫人呈膳上桌,膳食与在南薰馆那次一模一样,皇帝亲自为她夹菜,亦如在南薰馆时一般。
    这一次,皇帝夹来什么,温蘅便吃什么,皇帝夹来多少,温蘅都垂眼吃下,皇帝在旁看着,渐止了忙碌夹菜的手,给她倒了一盅酒,她也双手端起酒盅,恭顺地饮到见底。
    皇帝凝看着如此温顺沉默的楚国夫人,抬起手指,轻拂了下她柔滑微凉的面颊,她依然垂着眼沉默不动,双睫在眼下覆落青影,如沉寂的暗蝶。
    皇帝问:“夫人用好了吗?”
    温蘅点头,皇帝再问:“夫人一路急行至此,衣裳裙摆都被雨水溅湿了,可要去偏殿沐浴更衣?”
    温蘅道:“但凭陛下吩咐。”
    皇帝微微抬手,赵东林立朝侍立在旁的承明殿掌事姑姑云琼看了一眼,云琼立刻会意躬身上前,“夫人请随奴婢来……”
    温蘅木然地起身,耳听着殿外铺天盖地的风雨声,跟随宫女走过雷电交加的明暗光影,来到西间偏殿。
    偏殿之内,重重帷帘轻垂,氤氲的水汽如仙宫缥缈,置身其中,茫茫然如身处在无边无际的浓雾之中,视感都似被剥夺,只知四面八方,袭来几双手,有条不紊地解去了她的全部衣裳,将她扶至宽大的浴桶之中,游漾的红色花瓣,慢随流水,漾堆在她的身前,四五个宫女围上前来,梳发地梳发,抹胰地抹胰,全程不发一语,只闻伺候沐浴的哗哗水声。
    浴毕,云琼恭声轻道:“请夫人梳妆更衣……”
    楚国夫人却恍若未闻,依然静坐在浴桶中,一双眸子,也似浮满了氤氲水汽,茫然如梦。
    云琼静了片刻,又恭声道了一句,“请夫人梳妆更衣”,这次,她低低补了一句,“时辰不早了,陛下正在寝殿等着您呢……”
    宛如大梦初醒,楚国夫人缓缓站起身来,雪白的身子映亮人眼,冰肌弱骨、玉体如酥,无数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滑腻的身子簌簌落下,有的落回浴桶之中,有的隐入无限风光之处。
    左右宫女搀扶着楚国夫人,令她沿着桶边木梯,慢慢走到铺设锦茵的柔软地上后,立围拢着丈阔的浴巾上前,为她拭净身子,又为她穿上鸳鸯戏水纹样的玉色亵衣,同色素娟亵裤,外头一件轻薄如烟的浅粉色纱裙,上绣缕金折枝桃花,灼灼盛放,映衬着内里风光隐隐约约。
    云琼请楚国夫人坐在镜台前,命宫女为楚国夫人梳妆,两名宫女捧起夫人如云的乌发,以蘸了蔷薇花露的梳篦轻梳,挽拢成清简的倾髻,只以一根赤金长簪挑插,将簪顶垂落的黄金流苏,细致地垂放在楚国夫人鬓侧,明亮灯光下,黄金流苏摇曳流光,衬得夫人愈发眉目如画,但那流光跃动再欢,却似也到不了楚国夫人的眼底,夫人只是沉默地坐在镜前,由着宫人为她淡施脂粉、轻画烟眉。
    云琼打开一方口脂盒,原要挑染些许,亲自为楚国夫人点绛唇,但一直沉默不动的楚国夫人,却抬起手来,纤白的食指在口脂盒内轻轻一拂,对着身前的鸾草铜镜,静望着镜中颜色娇妍的女子,以沾染鲜红口脂的指腹,面无表情地自行轻涂香脂,一下又一下缓慢地揉过柔软的唇部,如在坚定心绪,反复下定决心。
    雷雨声歇,赵东林侍立在旁,默看寝殿内的圣上,一时负手走到窗下,望着殿外御阶雨水倾流,看着神色沉静,两节手指却总忍不住扣扣窗棂,一时慢步踱至花觚前,赏看晚间宫女新插的鸢尾花,抚抚这朵,抚抚那朵,渐将几朵鸢尾花掐得不成形状,如此走来走去、心不在焉,在听到推门声响、环佩声近时,三步并作两步,走至榻边,拿起枕边一本书,倚榻翻看,神情那叫一个沉凝专注、古井无波。
    最后一道雕花隔扇被拉开,赵东林见楚国夫人在宫女引领下、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略一挥手,领诸侍退下,亲手阖上隔扇门。
    澄金砖地平滑如镜,霁蓝釉描金海水云龙瓷瓮里的雕镂冰山,缓缓融滴成水,鎏金风轮款送着冰山凉风,混着掐丝珐琅三足香鼎吐送的龙涎香气,熏染地满殿清凉芬芳,袅袅缭绕至为金钩挽起的榻前帷帐处、锦褥铺陈的宽阔龙榻前。
    温蘅朝倚榻看书的大梁天子跪下,再一次求请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年轻男子,“臣妇兄长蒙冤,请陛下明查。”
    皇帝早听到她走近的脚步声,一直绷着没抬头,此时听她开口说话,才不再拿乔地抬眼看去,结果却是一怔。
    他只是让赵东林安排她沐浴更衣,没承想这家伙按着妃嫔侍寝规制来办了,皇帝看她身形轻纤地跪在那里,薄软轻透的浅粉色裙裳,如烟如雾地拢在身上,冰肌玉骨隐约可见,倾髻如云,碎苏如雨,妆容一如妃嫔秾艳,但却衬得她气质愈清愈淡,想叫人将她紧拢在怀中,碾碎这清淡如冰的表面,让她的双颊真正红艳起来,明眸似水,娇嗔妩媚,就像春风满月楼那夜一样。
    皇帝想得心热,面上依旧淡淡,信手搁了书卷,下榻扶她站起,“夫人起来说话。”
    温蘅见圣上始终不回复她的求请,既不答允也不拒绝,就如未闻一般,默了默道:“……那夜在南薰馆,是臣妇不识好歹,只要陛下愿缓停臣妇兄长的斩首之期,还臣妇兄长一个清白,臣妇愿……”
    她顿了顿,藏于袖中的手暗暗攥紧,垂着眼道:“……愿与陛下,做一夜夫妻。”
    皇帝却淡淡吐出两个字,“不够。”
    温蘅惊惶抬头,见身前的年轻天子眸光幽亮地凝望着她,嗓音低沉道:“一夜不够,朕要一生。”
    饶是温蘅心里已料想到今夜会发生什么,已做好了为救哥哥豁出一切的准备,也不会想到圣上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她惊怔地望着身前的圣上,见他微微低首,几是贴面地靠近前来,炽热的呼吸轻扑在她面上,嗓音轻低,如噙诱惑,“夫人肯吗?”
    素白的指甲几要掐进掌心,温蘅僵站着说不出一个字,皇帝缓缓站直身体,一如那夜在南薰馆道:“朕不着急,夫人慢慢想。”
    他重又踱回御榻之前,拿起那本书,倚榻翻看,温蘅如石雕木偶般,怔怔望着倚榻看书的圣上,耳听着殿角铜漏之声,一滴又一滴,昭示着时间的无情流逝,宛若在催魂夺命,滴滴落进了她的心里,不断上涌,令她如陷深渊,越发呼吸困难,似将要窒息而死。
    皇帝双眼盯着书页,其实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耳听着她无声地站在那里许久,终于一步步地,挪近前来。
    皇帝继续不动如山,连眼皮也不抬一抬,如此又过去片刻,他听见了窸窸窣窣的解衣细音,眼角余光处一道浅粉色的艳裳如花般绽放落地,眸中眼珠终于忍不住提溜着轻转了转,抬起眼帘,见烛映红纱的滟滟流光中,美人如玉,她雪白的身子靠近前来,一只冰凉的手,也抚握在他手臂处,轻轻道:“这是臣妇的福气。”
    第33章 紫夜
    “……侯爷”,长青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问出口,“夫人会喜欢这个吗?”
    之前侯爷每经过一地,就吩咐他去置办当地有趣的风物特产,等着留京送予夫人,泥人娃娃、皮影小人儿、黄杨木雕、寿阳花球、葡萄玉浆……这一路零零碎碎加起来,各地风物特产,已经装了满满两箱,瞧着都是女子会喜爱的玩意儿,可是来到这武威城后,侯爷竟突然“别出心裁”,白日里处理完公务后,夜里携他策马往城中西街去,请人订做一把匕首?!!
    是,这武威城西街里是隐居着一位名为徐焱的冶兵大师,十余年前名满天下,他打造的匕首,定非凡品,可是,再怎么不是凡品,也是冷冰冰的铁疙瘩一个,夫人是女子,温温柔柔,弱不禁风,理当与风花雪月为伴,会喜欢这样杀人见血的利器吗?!
    长青忍不住将疑惑问出口,沈湛笑道:“这匕首不是送给我夫人的,而是为陛下订做的。”
    他边缓缓驱马、边回忆着道:“我和陛下小的时候,誉满天下的徐先生,人到了京城,先帝闻听后,让军器监的顶尖工匠与他比试冶炼兵器,那些工匠都在徐先生面前,一一败下阵来,先帝想赐徐先生官职,留用军器监,徐先生生性旷达,不愿困身官场,婉拒了先帝的美意,先帝遂让他在军器监教授工匠三个月,并亲自为皇室打造一批兵器。徐先生打造的那批兵器中,有一把匕首,通体乌黑,锋利无比,先帝为之取名为隐光,特设了一场比武,让诸皇子比赛摔跤,最后胜出者,将赢得这把隐光。
    当时陛下还只是位寂寂无名的寒微庶皇子,因为不能在比武中显露锋芒,一直故意输给其他皇子,我与一众宗室子弟在旁观战,注意到陛下是在有意保留实力,等到人都走后,故意激怒他和我打了一场,然后一起去了当时还是充媛娘娘的太后那里,沐浴更衣,浴毕,太后端了茶水点心来,我和陛下不打不相识,边吃边聊,言语间提到那把隐光。我说,陛下理应得到徐先生打造的那把匕首,陛下却说,隐光已经有主,有主之物,他不会染指,我便笑说,既如此,等有一日,我替六哥讨把徐先生亲手打造的神兵来。
    虽然只是儿时戏言,但我这些年,一直都没有忘记,如今正好有机会与徐先生相见,兑现儿时诺言,岂能错过这次良机?!”
    长青在旁赞道:“侯爷与陛下情义深重。”
    沈湛道:“我与陛下一同长大,自然情谊非凡”,他微低身子,轻抚了抚身下神驹的鬃毛,“这匹宝马,是大宛国进献的三十匹良马中最好的一匹,大宛使者称之为‘天马’,原是要将它献给陛下,作为天子的骑乘,但那时我正自请外放,即将离京前往青州担任刺史,陛下送我至京郊,将这匹宝马赐给我代步,我说此乃天子御马,辞不敢受,陛下开玩笑说,又不是将后宫妃嫔赐你,有何不敢受的,骑着这马离京,在外好好历练一番,再骑着它回来,朕与你有约,君臣一心,共守大梁江山,你可不能将朕一人撂在这皇城里!”
    说至此处,沈湛感慨地笑道:“若非陛下将这匹宝马赐我,我也许一生都无法与阿蘅相识。”
    回想他与阿蘅那鸡飞狗跳、误会满满的青州初见,正是身下这匹骨腾神骏、色如紫燕的宝驹促成的,沈湛爱怜地抚摸着马首道:“陛下赐马,将我外放青州,促成了我与阿蘅的姻缘,陛下赐婚,使我与阿蘅能破除世俗、结为夫妻、长相厮守,陛下待我恩典深重,此生唯有赤胆忠心以报。”
    紫色宝驹感受到主人的爱抚,舒适地轻轻打了个响鼻,水亮的马尾摇曳生风,沈湛想起他与阿蘅在青州琴川定情后,二人外出游玩,他牵着这匹被阿蘅取名为“紫夜”的宝驹,阿蘅坐在马上,两人一起徜徉在蓊郁山林间,草木气清,凉风拂面,每每他回头,总能看到阿蘅与他目光相接,眸中笑意宛若星子流漾,夫复何求,夫复何求,他每次与她相视一笑,都有融融暖意盈满了他的心,只觉上苍厚待,此生再无所求。
    相思如潮,几要将他吞没,沈湛叹问:“还是没有夫人的回信吗?”
    长青摇头,他看侯爷眉宇微凝,笑劝道:“无信来,便是平安无事,夫人住在紫宸宫中,有皇后娘娘护佑,定然万事无忧。”
    沈湛自然相信姐姐会照顾好阿蘅,只是没有阿蘅的回信,何以聊解相思,“哒哒”的马蹄落在长街的青砖地上,沈湛怅然抬首,望向天心明月,想起“千里共婵娟”一句,心道,阿蘅此刻,是否也正倚窗望月……
    在家时,夫妻二人夜深未眠,下榻沐浴后,常斟两盅小酒,相依倚窗望月,因正是缱绻情浓之后,寻常之事做来,也似与平素不同,执壶倒酒,把盏共饮,眉眼交接之处,眸如秋水,情波暗流,他勾挽住阿蘅的手臂,如饮洞房交杯,温柔的月光披拂下,眼望着她轻轻道:“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妻。”
    一别多时,公务将终,即将踏上返程,沈湛归心似箭,但长路漫漫,却还得耗上些时日、一步一步地走,他想起临走之前与妻子的“戏言”,会不会她腹中真有了一个小生命,所以她不给他写信告知她的近况,是要在他回京时,给他一个惊喜?
    如此一想,沈湛盼归之心更切,恨不能生出双翼,飞回京城,他望着天心明月,想着身在京城地界的妻子,是否正与他沐浴着同样的月光、心中缠绕着同样的相思之情,却不知因为自入夜起便雷雨不断,京城地界阴沉无月,夜浓如墨,大雨后冷风沁凉,毫无夏夜闷热,宛如时至凉秋。
    但,无论外界如何冷风阵阵,紫宸宫承明殿的龙榻之上,却是温暖如春。
    锦帐围拢,烛滟流光,皇帝将莹白如玉的女子拢在怀中,如搂着绝世珍宝,温柔吻她,可无论他如何亲吻揉抚,她的身子,始终都僵冷地像块寒冰。
    皇帝渐止了动作,抬手拂开她面前微乱的发丝,轻道:“夫人看着朕。”
    她顺从地睁开双眼,眸中毫无情动,泠若寒池之水,幽静地映照着难以自持的他。
    皇帝搂她在怀,捞起她的一只手,于她掌心印下轻轻一吻,低声问:“朕不好吗?”
    温蘅道:“陛下是大梁之主,九五至尊,天下无人可匹。”
    皇帝再问:“既是天下无人可匹,夫人为何不喜欢?”
    温蘅道:“陛下是天子,臣妇只敢仰望,不敢喜欢。”
    皇帝嗓音如醉,“朕许夫人喜欢。”
    温蘅不能躲开分毫,只能悄将眸光越过身上的男子,眼望着帐顶的盘金龙纹,恭声道:“臣妇谢陛下恩典。”
    皇帝轻声道:“夫人吻吻朕。”
    温蘅看向她身前主宰她兄长生死的年轻天子,慢慢抬首,朝他火热的唇碰了碰。
    皇帝低笑,“就这样?”
    温蘅僵着不动,皇帝含笑道:“朕教教夫人。”
    他手揽在她发后,热切深吻,吻得她双颊红艳,正如不久前他所拟想的那般。
    他更想的,是她明眸似水、娇嗔妩媚地主动抱他吻他,来日方长,她许了他一生,不急。
    皇帝暂止了这个绵长的吻,在她耳边道:“朕知道夫人心里在骂朕趁火打劫,可朕对夫人,爱慕难舍,愿为夫人,从云端跌到泥沼,做回小人。”
    罗帐春深,绵延不断的迷恍,将丝丝清明拖下深渊,好似什么都无法认真去想,什么都难再想得清楚,只能无力地随着主宰命运之人浮沉,可如此迷恍之时,不知为何,双眸雾蒙、神思如碎的温蘅,却忽地恍惚想起去年这时,她与明郎交心定情,明郎向父亲求了亲,也已修书给远在京城的华阳大长公主告知此事,彼此都已在心底,视对方为执手一生的良人,永不相疑,永不相负。
    一次,他们二人出游,因有事在外耽搁,一直到夜深方回,她坐在“紫夜”上,明郎在前牵马送她回家,下马的时候,她脚下没踩稳,一个趔趄要倒,明郎忙抱扶住她,她撞在他怀中,与他靠得极近,似能彼此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天是溶溶月,夜是淡淡风,四下无人,几乎呼吸交融的距离中,明郎扶着她手臂的双手,情难自禁地握紧,人也微低身子,朝她的唇,慢慢靠近,她微低着头,心跳得几乎要跃出嗓子眼,却没有闪躲,由着耳垂在夜色中烧得通红。
    但最终,明郎却还是停在她的唇前,无边清月下,他双眸清亮地望着她轻道:“我怕轻薄了我的娘子。”
    宛如堕入了无边无际的噩梦之中,温蘅慢慢阖上了双眼,天牢之内,温羡自然难眠,因为晚间雷雨致使天气转凉,原本阴暗潮湿的天牢,更是凛寒入骨,轻薄的单衣根本无法御寒,但温羡人坐在阴凉无比的牢房之中,却也感觉不到寒冷,只因他心中,全被这世上对他最重要的两个人,完全占满,丝毫顾不了其他事情。
    原本,想要为父尽孝一生,守护阿蘅一世,却眼看着一件也做不到了,这诬陷来得凶猛狠毒,直取他的性命,他思来想去,心中也唯有一人,想要加害于他的可能性最大。
    若真是那人,他死了,亦不得安宁,阿蘅仍要时时刻刻生活在那人的阴影下,那人心思如此之狠毒,若将这些污脏手段,在日后,都往阿蘅身上使,明郎一人,可能护得了她?!!
    ……无能……
    温羡有生以来,从未有如这一刻,这般痛恨自己无能,不但护不住阿蘅,还要她为自己忧惶掉泪,他这般冤死,也将是阿蘅心中的一个死结,以后年年月月,阿蘅要因为他,掉多少眼泪……
    回想那日在青州琴川城,明郎来家中向父亲求亲,父亲以为“齐大非偶”,问他是如何想……
    他如何想呢,在明郎求亲之前,在父亲惊讶地得知本州刺史爱慕自己女儿之前,他就早已知道明郎与阿蘅的交往,知道明郎是真心爱惜阿蘅,一名男子真正爱慕一女子,会如何将她捧在心尖,他心中清楚,也知道阿蘅,是真的爱上了明郎,他与她做兄妹那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阿蘅在提到一名男子时,那般双眸星亮,欲语还羞……
    第34章 天明
    因为阿蘅喜欢,因为性子那般明透的阿蘅,即使明知“齐大非偶”,预料到了日后种种可能的困难,依然愿将一生托付给明郎,愿与他执手一生、白头到老,为了她心中欢喜、此生幸福,他亲自将她的手,交到了明郎手中,如今想来,他是不是,做错了……
    ……他们这样的人家,在天潢贵胄面前,就如同脚下的蚂蚁,无需花多大力气,就可被要了性命,连死前的呐喊都喊不出,就这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天地之间……他将阿蘅送嫁至京城,阿蘅成了华阳大长公主的眼中钉、肉中刺,平日在武安侯府尽受闲气不说,若华阳大长公主心思阴毒到执意要她的性命,他是不是也间接害了阿蘅……
    ……从前,他淡泊权势,为了阿蘅能有倚仗,他希望能在官场步步高升、青云直上,可才入官场数月,即遭人诬陷,被下天牢,将临死刑,连诉冤发声的机会都没有……身为家中的男子,如此无能,令他羞惭难当,对父亲和阿蘅的牵挂,更是叫他心如刀割……
    ……阿蘅今夜,定是彻夜难眠、惶急惊惧,他断发之意,她会明白,为了父亲,为了她深爱的明郎,他相信,她会听话,好好地活着,可树欲静而风不止,若是华阳大长公主想以他温羡之死,对阿蘅做些什么,明郎人不在京,那该如何是好?!!
    温羡人之将死,种种愧疚担忧,如浪潮将他袭裹包围,似要将他直接溺毙,复杂纷乱的心绪,纠缠如乱麻,千丝万缕,没个尽头,如此极度的忧惶之下,他听到天牢内幽静的滴水声,不知怎的,竟又忽地想起幼时那年,青州琴川烟雨濛濛,冲洗地廊外芭蕉青翠欲滴,他凭栏倚坐,手接着廊外微凉的细雨,耳听着屋内哗哗的沐浴水声,在听到推门声响,回头见家中侍女捧出污脏衣物拿去清洗时,站起身来,快步向屋内走去。
    满屋的木樨胰皂清香中,她就坐在窗下,被洗得干干净净的小脸粉雕玉琢,手撑着座椅,半歪着头,一双乌漆明亮的眸子,如紫葡萄一般,中还漾着盈盈水光。
    她的身上,是簇新的衣裙,浅浅的粉色绣着折枝花纹,如春日枝头最娇妍的桃花,细软漆亮的头发披散在肩侧,正被坐在一旁的母亲手执发梳,一缕缕地仔细轻梳着,她身处在这陌生的环境里,黑水晶般的双眸乌溜溜地转着,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将眸光落到他的面上来。
    他走上前轻声唤道:“阿蘅……”
    两岁多的小女孩,对这个陌生的名字,没有任何反应,于是他深望着她,再一次轻轻道:“你叫温蘅,温润如玉之温,潇湘蘅芷之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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