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氏宽容的道:“生下来再做打算嘛,船到桥头自然直,史书上以讹传讹的故事也不算少,总归是皇帝的骨血,皇帝不会怎么样的。”
    林若秋算是明白这些老人有多么通透,大约活到太皇太后这个年岁,连迷信都懒得迷信了,甚至也不会桎梏在对天家法度的尊崇中,谁说古人不知变通?这几位娘娘去写史书想必也能十分精彩。
    是夜,林若秋躺在帐中,夜半忽然惊坐而起。
    身侧的楚镇都被她惊着了,揉了揉眼睛望着她,“你做噩梦了?”
    林若秋抬起衣袖擦着脸上的汗,声音仿佛有些变调,“臣妾方才梦见一轮日头钻进臣妾肚子里。”
    楚镇顿时来了精神,面色凝重道:“果真?”
    林若秋点点头,她没撒谎,这梦真就那么可怕。可能是受了太皇太妃那些话的影响,林若秋方才半梦半醒间,恍惚置身于蛮荒年代的大峡谷中,周遭旱气蒸腾,土地皲裂,一个穿着兽皮裙的男人执着长弓对天空放箭——应该是后羿?林若秋当时却没想到神话上头,只以为这人失心疯了,还真以为能把太阳射下来?谁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那轮红日轰然坠地,直直地向她身上落去。
    接着林若秋就被吓醒了。
    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作用,倒省得林若秋胡编乱造一通谎话,不过她之所以梦到旱情,也可能是楚镇将她搂得太紧的缘故——林若秋望向身侧赤裸而强健的臂膀,她自己怀着身孕本就体质偏燥热,身边还多了一个移动热源,不出汗才怪呢。
    楚镇听罢这番说辞,眼中果然流露出惊喜之色,他将一缕汗湿的头发拂到女子耳后,正容道:“若秋,这是祥瑞之兆。你怀的这个孩子,将来一定贵不可言。”
    林若秋弱弱的辩解,“未必,臣妾日间才看了本志怪类的古籍,兴许是受上头的故事影响。”
    楚镇的语气却十分肯定,“无妨,你既能做此梦,必然有所感应,看来就该应到咱们的孩子身上。”
    他轻轻将女子拥紧,感慨道:“放心,朕会保护你们母子,绝不会让他受到一丝一毫伤害。”
    林若秋偎在他怀中,虽然很为楚镇的态度动容,但也难免觉得……皇帝就这么轻易相信她的话,会不会太随便了?
    难道梦日入怀其实是个普遍现象么?也对哦,听说后羿曾经射下九个太阳,这么一想还真是挺多的,她顶多算其中之一。
    第74章 山桃
    虽说她真真切切做了这个梦, 可楚镇丝毫不怀疑她有弄虚作假的嫌疑, 也是很真爱了。林若秋心潮起伏, 遂炯炯有神的抱紧他的腰身,在他脸颊上吧唧一口。
    仿佛听到楚镇在那嘟囔些什么。
    林若秋以为皇帝在埋怨她不自重,可谁知凑近了细听,却发觉那人小小声建议,“再亲一下。”
    合着这玩意还能上瘾?林若秋没办法,只得厚着脸皮, 抵着他脑门轻轻蹭上去, 继而才听到楚镇心满意足的喟叹, “你好久都没这样亲近朕了。”
    林若秋掰着指头数了数, 从行宫回来也才一月工夫, 何来许久之说?且她怀了孩子, 再怎么也该注意些吧——虽然肌肤接触也有轻重缓急之说, 可林若秋总觉得楚镇掌握那项技能之后,非常经不起挑逗, 而黄松年也叮嘱过, 孕早期不该有剧烈运动的,故而林若秋在刻意保持距离。
    在皇帝看来却仿佛受到冷落,她听到楚镇轻轻地,带着点不确定问道:“等孩子生下来,你不会光顾着照顾他俩, 却不理会朕了吧?”
    “当然不会, ”林若秋从善如流的道, “陛下是妾的夫婿,妾怎么会置夫婿于不顾呢?”
    总觉得这种问话听起来怪怪的,这不是她该担心的问题么?貌似两人的角色定位有些错乱。
    楚镇戳了戳她的鼻梁,半开玩笑的道:“你若敢做负心之人,朕就将你的鼻子咬下来,看你以后还有何面目出去。”
    林若秋隐隐察觉到皇帝还有几分病娇的潜质,她真被吓着了,忙道:“臣妾自然不会,倒是陛下可别严于律人却宽以待己,您若食言又该如何?”
    楚镇缓缓抚上她的脊背、锁骨,林若秋又被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听那人语调缠绵道:“朕负了天下也不会负你。”
    说着便叼住她的耳垂,细细吮吸起来。
    林若秋被他亲得神魂颠倒,心里却仍保留了一线理智,只觉得皇帝的誓言十分不可靠:这话只有在乱世才有用,如今可是太平盛世,哪来的天下供他辜负?
    想来楚镇也是杂书看得过多,眼下信手拈来,却未考虑使用的语境是否恰当——这一点倒跟她十分相像,林若秋总算找到了志同道合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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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夜虽只是两人枕畔私语,可宫里人从来不怕事情闹大,何况皇帝心中欢悦,亦巴不得有人同享,很快,林若秋所做的怪梦就传遍整个宫里。
    既是皇帝亲自称赞此子为“贵徵”,众人少不得赏点面子,实在想不出别的花样,只好再送一份贺礼过来——林若秋心下十分歉疚,这样子倒好像她变相立了个敛财的名目,不过她本就是财迷,如此一来自然更加高兴。
    谢贵妃甚至亲自将林若秋所做的梦境拿去宝华寺请法师参详,所得的结论与书上所载殊无二致,如此一来,众人愈发觉得此子贵不可言。
    林若秋隐隐觉得谢贵妃在推波助澜,至于是真心为她好,亦或是故意引起众嫔妃对她的敌对,则见仁见智了。不过林若秋的目的正是为这一胎造势,好引蛇出洞,因此谢贵妃的举动恰好合了她的意。
    赵贤妃得知后则有些愤怒,“梦日入怀?她可真敢讲,怎不说这孩子是文曲星下凡得了?”
    “呃,这金乌之说貌似比文曲星更尊贵些。”川儿好心提醒她别大小不分。
    “那就更要命了,”赵贤妃怒不可遏,“几时听说过有这种事?那日头好端端在天上挂着呢,掉进肚子里,亏她怎么想得出来。”
    “您觉得是林妃故意捏造?”川儿眼神凝聚,“可史书上也不乏类似的例子。”
    “那些都是后人编的,林氏也不过有样学样罢了。”赵贤妃没好气道,“皇帝可真是傻瓜,这种鬼话也相信。”
    林若秋并未被赵贤妃的唯物精神打动,她忙着参加中秋宴呢。在这次的宴会上,林若秋可谓出尽风头,宗亲命妇们纷纷向她举杯敬酒,大抵是信了那异梦之说,又或者是因皇帝满心高兴,众人才不得不做出深信不疑的模样。
    这样大庭广众的热闹下,楚镇看她的眼神仍是蕴满了柔情,林若秋只得羞答答垂下头去,她真是不习惯——也许以后不得不习惯。
    酒宴才进行至一半,魏语凝便醉意朦胧的告退,在林氏进宫之前,她这位昭仪娘娘原是极有风光的,可随着林氏宠爱弥盛,众人已将她忘怀得差不多了,甚至于她这样扰乱宴会的兴致,也没人出来说个不字。
    当然更不会有人挽留。
    魏语凝走到中庭那棵桂花树下,酒意已醒了大半,她松开素英搀扶着她的胳臂,眸中渐渐明晰,更不显半分醉态。
    素英早猜到她故意装醉——方才席间昭仪娘娘并没饮多少酒——多半还是觉得不自在才偷空出来,因轻轻为她拍背,好将胃里那点酒意控出来,一壁埋怨道:“方才人人都向林妃娘娘道贺,独咱们不去敬酒,主子就不怕林妃起疑心么?”
    魏语凝冷笑道:“有什么可疑心的,贤妃不也没去?”
    看着曾经地位远低于她的女人,如今却已爬到她头上,换谁能咽下这口气?更别说照宫里的规矩,她还得唤林若秋一声姐姐,她怎么配?
    素英面露踌躇,“那可不一样……”
    赵贤妃家世出众,位分又尊贵,她就算给林氏脸色看也不算什么,自家主子不过是个失宠已久的昭仪,有什么资格不去巴结林妃?
    可这些话她即便说了,主子定然也不肯听,素英只得悄悄将逆耳忠言咽了回去。
    十五的月圆得吓人,魏语凝的眼此刻也明亮非常,唯独在瞳孔的最深处晦暗黑沉,叫人看不分明,她幽幽叹道:“何况林氏未必计较这些小节,方才席间你也看到了,她哪还有工夫理会别的?”
    素英想起皇帝与林妃眉目传情的境况,唯有默然,适才皇帝起身敬酒时,她看到皇帝腰间别着的香囊,那样粗糙的针脚,一眼便知并非出自宫中绣娘之手——这样简陋的东西也肯带着,还于人前显摆,陛下对这林氏当真是鬼迷心窍了。
    魏语凝磔磔干笑了两声,忽的倚着树干大声作呕起来,素英一面掏出手绢为她擦拭,一面便惊喜唤道:“娘娘,你莫不是……”
    魏语凝轻轻望她一眼。
    素英的脸色顿时白下去,是了,娘娘连侍寝都未有过,如何能得身孕?她方才那句急昏头的无心之言,却只好戳中魏语凝的痛脚。
    魏语凝抬起苍白浮肿的面容,“永安大长公主最近可有进宫么?”
    素英低眉摇首,“自从温岚小姐被赶出行宫后,公主便再未来过。”
    虽说是婢妾所生的庶女,可永安公主心性那样高,必定视为奇耻大辱,说不定还以为魏太后与皇帝联合起来戏弄温家,永安公主如何还肯来宫中走动?
    魏语凝脸上不禁滑过一丝失望。
    素英大致能猜到她想做什么,因悄悄劝道:“娘娘,还是算了吧,林妃怀的胎都说是大吉之兆,若这档子出了事,陛下定然不会轻饶的。”
    何况永安大长公主能帮她对付一个选侍,却未必肯助她除去一位皇子,永安公主又不是傻子,怎会白白被人利用?且眼下琼华殿正在风口浪尖上,太医院都看得死死的,各宫的宫人想取点药材都需留作记档,一旦有何异动,很难不被人察觉。
    先前有魏太后挡在头里,主子做事还算隐蔽,如今却成了单打独斗,这叫素英如何放得下心来?况且,她总觉得琼华殿那位运气好得太过分了些,先前借王世子的力都没令她出事,反而平平安安诞下公主,如今更是再度有娠,地位更上一层楼,若说冥冥中有神佛在保佑这位,那素英也是信的。
    这些道理,魏语凝何尝不知道,可她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她只觉得无形中有一只手拉着她拼命地往下沉、往下沉,沉到不见天日的泥沼中去。
    片刻的静默后,她轻声说道;“本宫近来胃口不佳,让府里送些山楂进来罢。”
    素英麻木的答应下来,她其实不太懂自家主子为何一定要跟林氏相争,如今却渐渐有了点体会。就算林氏平平安安将孩子生下来,魏语凝的处境也不会比现在更坏,可她仍是执意要除去林氏这一胎——既然不能让自身的处境变得更好,那就让林氏落到同样凄惨的境地,如此她心里这口气就平顺了。
    很可怕的想法,但却是一条不得不走的路,否则她在这宫里也不过是如行尸走肉一般活下去。素英同样如此,既然跟定了这位主子,她今后的路也便决定了,死生荣辱不过如此。
    素英飞快的抹去眼角湿意,轻轻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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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若秋越往后胃口越怪,已经秋深,她反而想念起那种又酸又涩的山桃来,可惜早就过了桃熟之时,楚镇不知从何雇来一批匠人,愣是将桃子的成熟期延后一个多月,才使得林若秋得享美味。
    林若秋相信,哪怕她要摘天上的月亮,楚镇也会不计后果为她弄来,幸而她所求虽不太寻常,也还是易得的东西,而非龙肝凤髓之类,否则楚镇为了她这位妖妃,只怕要连国库都给掏空。
    红柳见她吃得津津有味,不禁咋舌,适才她尝了一个,只觉牙关几乎麻倒,真亏主子是怎么吃进肚里的。
    林若秋啃了口脆硬的桃肉,笑眯眯道:“这种才叫有滋有味,你如何能懂?”
    红柳叹道:“奴婢是不懂,可就连陛下都不懂呢。”
    前日她才见林主子促狭地将桃子喂给陛下,陛下脸都绿了,却还是硬着头皮吃完,那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这必须是真爱无疑了。
    第75章 山楂
    魏昭仪向家里要山楂的消息, 林若秋很快便从进宝口中得知。
    进宝将一只手掌搁在唇边,半遮半掩的道:“说是来送重阳节的节礼,可娘家人送东西何须偷偷摸摸的, 小的趁人不备,从绸绢底下摸出一把东西来。娘娘您瞧,就是这个。”
    林若秋看着他那只白白软软的手掌——不知是否她的错觉,总觉得宫里这些太监格外皮光肉滑,保养得比女子还好, 是因为激素分泌的关系, 还是从小不做粗活?
    进宝被她盯得脸红, 悄悄提醒道:“主子!”
    林若秋回过神来,发现他掌心卧着的是一枚朱红色的小果子,因掰开嗅了嗅,讶道:“山楂?”
    进宝点头,眸中有些痛恨,“娘娘想必知道,这山楂果是滑胎的妙药,有身孕的女子是万万沾不得的。”
    林若秋失笑, “看来她是真急了。”
    如今没法假借魏太后的威势, 太医院那边又严防死守着,想必魏语凝也是无计可施、才出此下策吧。若是那些作用强烈的药物, 一星半点就能发挥疗效, 可山楂……魏语凝打算让她吃多少, 又怎能保证她一定会吃下去?
    进宝却比她还情切, 忙道:“娘娘,如今有了证据,您不妨立刻禀告陛下,省得中了魏氏的诡计。”
    林若秋轻轻摇头,“不成,这算什么证据,本宫碰不得的东西,难道不许别人吃?此话未免太过牵强。”
    仅凭昭阳殿里进了山楂她就去找皇帝讨说法,就算楚镇处置了魏氏,到底也算不得名正言顺,别人谈论起来倒成了她仗着身孕作威作福,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有被害妄想。
    林若秋沉吟片刻,“本宫不喜甜腻之物,今岁的重阳花糕,命她们多加些乌梅吧。”
    进宝不愧为她宫里最机灵的小太监,立刻会意,“是,做得酸酸甜甜的,对娘娘而言才更适口。”
    说完便躬身告退,吩咐厨下办去。
    林若秋庆幸她手底下的都是伶俐人,这进宝尤其是其中翘楚,只须一个眼色就能心领神会,其他的哪怕不及他,至少也称得上忠心——只除了当初那个妄图爬床的青柳,可惜年纪太轻、阅历不足,早早就被皇帝识破了打发出去,林若秋偶尔想起来还会为那花容月貌的丫头默哀,当然伤心就不必了,本来她也只跟红柳绿柳这几个亲厚,其他的并没有多深的感情,别人落到什么下场,自然不关她的事。某种意义上,林若秋觉得自己还挺冷血的。
    眼下,她什么心也不想操,只想安安生生地将这孩子生下来,不愿任何波折……林若秋望着掌心小巧可爱的山楂果,意外的竟想尝一口,天晓得,这些天她喝酸梅汤都喝腻了。
    可巧红柳进来瞧见,忙劈手夺过去,惊恐道:“娘娘,您怎能碰这个,这是哪来的?”
    其实她少许碰一点不会有事,无须这样严防死守的……可林若秋也很能体会红柳等人的心情,毕竟连皇帝都说了此胎贵极,无怪乎人人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稍有点动静便风声鹤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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