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烧饼貌不惊人,似乎是街边那种两个铜板一箩筐的货色,此刻闻来却异常美味。虽非纯肉做的饼饵,其中却掺杂了猪油,焦黄酥脆的饼身掰开时,里头猪油的香气乍然迸裂而出,愈发勾出人心底的馋虫来。
    这样朴素的食物偏叫人不可抵挡,真是造孽。
    林若秋吃完了两个饼,正惊讶于周遭杀气腾腾的目光,便已有人按捺不住过来了,是吏部侍郎家的闺女安然,林若秋在贵妇们的宴会上见过她几次,容貌甜美不消说,性子却有些内向,不怎么擅长结交。
    可听说如今的吏部尚书卧病在床命不久矣,安然的父亲很快就要顶替上去了,因此她在这支选秀的队伍里还是很受关注的。
    此时这小姑娘便怯怯的伸出手来,掌心里握着一枚碎银,“我能买你一个饼吗?”
    接着就闻肚里咕隆一声,安然的脸悄悄红了。
    林若秋不禁失笑,十分慷慨大度的道:“用不着花钱买,我分给你吧。”说着便直接掰扯了一大块给她。
    在宫中与人为善总比结仇要好,这个道理林若秋还是懂的。又见安然小口小口的啮咬饼饵,似乎很怕弄脏衣裳,遂从包袱里找了件蓝布罩衫给她,让她披在身上。
    安然悄悄投来感激的一瞥。
    林若秋见那罩衫裹在她身上足足大了一个号,不禁想这女孩子究竟多少岁了,有十四吗?不过皇帝选妃看重家世,也未必会一个个调查罢了。
    至于她自己么……林若秋低头看了看自己鼓鼓囊囊的胸脯,她倒是发育良好,可惜结果都一样,在建昭帝那儿半点派不上用场。
    空有这些个如花似玉的美貌娇娥,可怜能看却不能吃,她倒不知该为皇帝悲哀还是该为姑娘们悲哀。
    安然家里的老嬷嬷管束严苛,昨儿入夜便不许她吃东西,可正在长身体的年纪怎么忍得住?安然饿到现在,这几个饼对她而言恰如救命稻草,当下也不管别的只顾狼吞虎咽,差点把自己噎着。
    一旁的高思容不免冷嘲热讽,“安妹妹,你可当心这饼饵,我怕有人会毒死你!”
    她是户部尚书的女儿,在这届秀女里亦是佼佼者,原本是不怎么瞧得上其余人的。不过安然她爹即将升职,高思容这才多给她些颜面。
    不过这句话却等于在打林若秋的脸了。
    林若秋也不与她辩,只微笑着将安然剩得的半块烧饼卷成一团,塞进嘴里缓缓咀嚼,意思分明在说:她吃饱了撑的才会想把自己给毒死。
    高思容无言以对,只嫌弃的扯了扯安然那件沾了饼屑的罩衫,皱眉道:“瞧瞧你这穿的什么,陛下看了只怕转脸就走。”
    分明暗指林若秋故意害她。须知这些秀女们聚集的地点都是精心设计好的,谁都知晓御花园中风景最佳,又数这湖边的气候最为宜人,建昭帝每日都会过来赏景。否则谁会巴巴的穿上这些单薄衣裳,冻得跟个掉毛耗子似的,还不是为了“偶然”见皇帝一面,也好拔得头筹。
    林若秋怎能不知她心底所想,唯有哂笑摇头,“陛下不会过来的。”
    “你如何知道?”高思容不屑撇嘴,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林若秋笑盈盈地看着她,“有太后和魏昭仪在,陛下怎么得空过来?”
    谁都知道这次选秀是太后的意思,不过为着皇帝无嗣,惧于人言才不得不选几个秀女充实后廷罢了;而魏昭仪乃太后亲侄女,又是一贯的跋扈,想也知道,这两位打压新人还来不及,又怎能由得皇帝被那手腕厉害的勾引了去。
    众女听了这番话,恰如醍醐灌顶般,原本的雄心壮志顿时消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灰心失意:早知如此,何必大清早巴巴的跑来湖边受冻?简直媚眼抛给瞎子看。
    一旦回过味来,感觉也同时复苏,众人既冷且饿,不免齐齐向高思容投去怨恨的眼光:要不是她多事,剩下的半块饼也很可以分一分了。
    现在却只好忍饥挨饿。
    高思容被周遭视线盯得老不自在,心道她没做错什么呀,怎么一下子就成了众矢之的?
    反观另一边,林若秋则好整以暇拂去衣上碎屑,优哉游哉的煮起茶来,吃的太饱,还是得泡盏普洱消化消化。
    这回众女不再矜持了,几乎是一窝蜂地涌上来讨茶喝——虽说茶水抵不得粮食,勉强能解解饥荒。
    到末了,连高思容都有些眼馋心热,虽不便亲身前来,却腆着脸让安然多要了一杯。
    林若秋只装不知,并不刻意为难,不过看着高思容一盏又一盏地往喉咙里灌,她反而颇有点为其担心:喝这么多茶水,等会儿怕是得尿裤子。
    不过,反正不关她的事,她也就懒得提醒了。
    第3章 中选
    今日进宫的秀女老早就过了初选,正剩下最后一道殿选。
    领她们进殿的是太后身边的方姑姑,花白发鬓梳成端端正正的髻盘在头顶,为人整洁严肃,姑娘们都有些怕她。因这位方姑姑就是主持初选的负责人,众人都见识过她严苛的手段,自然心有戚戚。
    林若秋其实也有点怕,初选对于任何一个未经人事的少女而言都是顶难堪的,想想浑身上下被人剥光从头到脚细细检查,再没有比这更尴尬的体验了。尤其这位方姑姑的眼睛比琉璃珠子还明亮,不止能看出秀女肌肤是否有瑕疵,身上是否有异味,简直连五脏六腑都透视得一清二楚。
    方姑姑从她们身边经过了,众女仿佛又一次被人剥光衣裳,神情格外局促。林若秋悄悄隐没在人堆里,本想不惹人注意,可谁知方姑姑似乎对她格外器重,还示好般的向她点了点头,含蓄表明自身立场。
    林若秋蓦地想起初选那日,这位老姑姑对她赞不绝口,说她体貌强健,极度适合生育。这话也许不假,但林若秋想她只好辜负老人家的美意了——固然宫妃都喜欢能有子嗣巩固地位,可生孩子也不是一个人能决定的,皇帝这头耕牛不中用,她能有什么办法?
    还是老老实实混日子吧。
    秀女们或四人一组,或五人一组,分批次被召见殿去,其实是挺迅速的,林若秋也称愿,她不想浪费时间。
    须臾便已轮到她们这一组。林若秋理好裙边,袅袅婷婷地随在高思容、安然等人身后进去,很快便被太和殿中肃穆的气氛给震慑住。
    但其实并没有她预想中那般紧张,炮灰就是炮灰,抢不了主角的命。林若秋家世不过尔尔,容貌也算不得最出挑的,旁人自然不会把心思用在她身上。
    然后林若秋轻轻松松就中选了——她相信这场选秀真的只看家世,皇帝根本没心情留意姑娘们的美丑,纵使他有心也无力。
    亏得林若秋来之前辛苦背了好几篇动人的诗赋,结果完全没派上用场,皇帝连脸都懒得看,更不要说考较才艺呢。
    她倒是很想看一看皇帝的脸,尽管在周遭强烈的威压下,林若秋必须低垂着头以保持对天子的敬畏。
    但她还是悄悄抬起眼帘偷瞟了眼,虽看不清,却觉得建昭帝比她想象中要年轻得多,皮肤很白,面部轮廓很深。听说楚氏这一支祖上有鲜卑血统,又经过历朝历代的美貌基因改良,培养出一个容貌英俊的皇帝也不足为奇了。
    可惜啊,上帝为你打开一扇门,总是会关起另一扇窗。老天爷对建昭帝更绝,直接把下半身都给废了,不知这算不算统治阶级作孽太多的报应。
    正胡思乱想间,林若秋忽发觉身畔高思容的异样,她脸色红涨,两条腿紧紧并着,却抖得跟筛糠一般,显见是憋的很了——早说了让她不要喝太多茶水,方才又碍着面子不肯去小解,这下知道难处了吧?
    本来时辰已至,她们这一拨也该出去了。但大约老天不肯庇佑,魏太后却盯上了这边,但听一个尖利的声音道:“哪家的秀女,天子面前竟敢如此畏畏缩缩,登不得大雅之堂?”
    照林若秋的想法,魏太后这就是故意找茬了,还不许人家紧张不成?
    但宫里却是不讲人情只论地位的,一个宫人将高思容用力朝前一推,她本就在发抖,又吃了魏太后的威吓,不禁踉踉跄跄栽倒在地。
    魏太后愈发不满,冷笑连连道:“户部尚书家竟是这般教导女儿的,这样的人也配来选秀,简直荒唐!”
    模糊里听得几句浑厚且带有磁性的嗓音,大约是建昭帝在同母亲解劝,魏太后当然要给皇帝面子,面上犹有愠怒,只命人以御前失仪之名将高家小姐拉下去。
    众女皆为之咋舌,林若秋亦想这位太后娘娘的脾气真是名不虚传,还好魏太后算不得她正经婆婆,否则日日相处哪里应付得来。
    高思容既惭愧又沮丧,不禁跪在地上痛哭起来,但这般作态也没能摆脱被侍从拖出去的命运,在她去后,地上隐隐约约留下一滩水渍,还能闻到淡淡的腥臊味。
    她是真的憋不住,还是被魏太后给吓的?林若秋惊奇之余,倒怀疑自己是否有诅咒人的天赋。之前高思容没事找茬,她在心底暗暗鄙薄两句,本来也是当玩话而言,没想到却真的应验了,难不成冥冥中老天真的长眼?
    秀女们出来之后,不禁对高思容方才的窘态议论纷纷,当然比起同情更多的则是庆幸,少去一个竞争对手,怎么想都是好事。
    林若秋则惦记着两个哥哥的交代,步履匆匆准备出宫递信,那吏部侍郎家的安然姑娘却气喘吁吁的赶了来。
    林若秋不得已,只好停下同她敷衍两句。她向来信奉独善其身的原则,即使安然是个好妹子,也得日久见人心才能看透,现在谈交情太早了。
    安然却面色凝重的向她道:“姐姐可知方才太后为何动怒?”
    林若秋摇头,“不知。”她没那种闲情逸致去打听宫中情报。
    但安然因为家父官职的缘故,知道得却比她稍稍多些,“其实太后并非不满高姐姐,只是找个由头宣泄罢了,姐姐可记得方才与咱们一同参选的秀女?”
    林若秋眼前闪过一张苍白如雪的面容,虽说京中流行削肩细腰,这姑娘却瘦得只剩骨头架子了,倒是格外显出那灼灼逼人的冰雪之姿。
    安然解释道:“她是魏太后娘家侄女,太后娘娘自然是要提拔她的,可偏偏陛下方才不置一词,你想太后能不生气吗?”
    林若秋脑子里转了个弯,“这位魏姑娘是嫡出?”
    安然点点头,“正是。”
    这就难怪了,听说当今的昭仪娘娘是庶出,想必是因那时承恩公府嫡出的小姐尚未长成,虽然一样是侄女,太后娘娘自然更亲近嫡脉。
    看来在这届秀女里,魏氏是个不小的威胁,不过……与她又有什么干系呢?宫斗神马的,在林若秋看来实在没有必要,为了一只不下蛋的公鸡斗得你死我活,除非是吃饱了撑的。
    但不管怎说,安然也算给她提供了一个重要情报:无论魏氏将来是否得宠,远着点此人总没错。
    林若秋遂诚心诚意的向安然道:“多谢妹妹指点。”
    “姐姐不必客气,”安然羞涩一笑,继而两眼晶晶亮的看着林若秋,“只要……姐姐改日再给我带几个那种饼饵,我便心满意足了。”
    林若秋懂了,这是个吃货,好在安然要求的不是什么山珍海味,而是街头巷尾便宜且易得的食物——不过像安然这种贵族小姐想必已吃腻了精细食物,林若秋要不是喜欢跟两个哥哥到处跑,也没法接触形形色色的民间点心。
    秉着吃货间惺惺相惜的原则,她严肃的与安然碰了碰拳头,“一言为定。”
    出宫之后,林若秋立刻托柳儿向悦来茶馆递消息,两个哥哥得知她中选的消息,毫无意外的露出震惊之色:这真是踩了狗屎运了,难不成当今陛下真是个瞎子?
    林若秋好容易才忍住将鞋底按到两人面上的冲动,只恨恨道:“快走吧!”
    回府之后,众人得知三小姐中选的消息,难免又是欢喜的欢喜,失意的失意,王氏更是哭得如泪人一般。林若秋虽然心中感动,却也只好对外宣称:母亲是高兴得哭了,否则别人还以为永昌伯府不满意女儿进宫呢,那可是大不敬。
    除此之外还有一桩消息,那便是济宁侯夫人得知林家所使的掉包计,一怒之下要将庚帖退回来,府里难免又是人仰马翻。
    林若秋从头至尾都未掺和这桩亲事,自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却想不到林若夏会泪眼盈盈的求到她身前来,让她去找王氏说情——儿女们的亲事还是各家的夫人谈起来最自在,男人们多有不便。
    林若秋冷静审视着这位哭红了眼的庶出姐姐,两人向来维持表面和睦,甚少撕破脸的——两人所求不同,林若秋与王氏更亲近,而林若夏仗着生母佟姨娘的缘故,更讨林爹喜欢。
    如今当然也不会撕破脸。林若秋只含笑将她搀起,“姐姐以为爹爹为何会答应将你许给侯府?”
    林若夏惊疑不定的看着她,连假哭也忘了,“自然是因为我是林家女儿的缘故。”
    林若秋缓缓摇头,“济宁侯府看重身份,求娶的是嫡出之女,我虽也不配,好歹在太太膝下养了这些年,勉强入得那位夫人的眼罢了。”
    说着便莞尔道:“姐姐仗着佟姨娘的身份,轻易能在父亲耳边吹枕边风,如今自然也要因这身份吃些苦头,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你说是不是?”
    “你……”林若夏不禁语塞,她没想到林若秋会这般强势拒绝,难不成今儿的殿选真叫她大出风头?
    林若秋很容易猜出对方所想,不介意继续吓一吓她,愈发笑得春风满面,“姐姐也不必想着同我过不去,或是日后怎样对付母亲,我倒是替姐姐捏一把汗呢,天子宫嫔何等荣耀,若哪一日我身沐皇恩,成了陛下的宠妃,姐姐,你和姨娘的处境又该如何呢?”
    林若夏果然被她吓得怔住。
    林若秋满意看着她落荒而逃,心中着实好笑,没想到三言两语就能将人诳住,怎么,以为得宠就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么?
    林若夏大约想不到,她这辈子也不可能得宠的。
    第4章 侍寝
    自那日闹过一场,之后林若夏便再未来过,林若秋知晓她是真怕了自己——万一林家真出了个宠妃,那昔日那些得罪她的人可就有苦头吃了。
    毕竟谁也不知皇帝其实不能生呀,甚至不能人道。
    就让她们抱着这些前途无量的遐想好了,林若秋只付之一笑,她入宫不过为寻一张长期饭票,至于吃肉还是吃菜,其实没多大差别。
    林若夏不敢扰她,又惦记着婚事,只得蝎蝎螫螫的求到王氏那里去。可林若秋这位嫡母性子虽软,却也不是好糊弄的,从文从武两兄弟将真相一剖白,王氏多嫌了这庶女,又怎肯插手其中?便只借口要为林若秋置办入宫的行装,无暇分身。
    至于林若夏是自认倒霉或是不肯死心另谋出路,林若秋都管不着了,她这几天忙得很,宫里派了嬷嬷来教她规矩礼数,务必要使每位新人在入宫之前先受一番熏陶,省得她们没头苍蝇般惹出乱子。
    林若秋觉得自己真是运气爆表,负责教导她的正是那位对她青眼有加的方姑姑。方姑姑将其视为奇货可居,对她尤其亲热体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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