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波浪滔天,面上,她却还要保持着慈母的笑,慈祥的看着继子,一边褪下手腕上的玉镯,一边打趣:“你这皮猴,惯会跟我讨厌东西,早晚啊,我这里的好东西都要叫你搜刮了去。”
    堂上又是一阵大笑,可没人知道,苗氏说的是真心话。
    真的不能再真的那种。
    她简直是肉疼的将镯子拿了下来,递到了席玉真手中,强撑着说着场面话,“这可是好东西,到了我手中还没一段时间,今儿给了你,日后你啊,再传给我孙媳妇。”
    席玉真接过手镯,戴在了自己的手上。
    触感温良,果然是好东西。
    她一向是知道段青恩与这继母的关系,于是福了福身子,脆声答着,“多谢母亲,儿媳日后定然日日戴着它给母亲请安。”
    苗氏一噎,镯子送出去本来就让她心痛了,再每天看着席玉真戴着这个镯子在她面前瞎晃悠,她怕自己撑不住直接倒下去。
    这段青恩媳妇果真如他一般,都是难缠的主。
    眼见着席玉真戴着她的心爱镯子被送到屋内了,段青恩留下来满脸喜气的到处敬酒,苗氏心里就恨得不行。
    若是能给她一个机会回到过去,她一定在段青恩年纪小的时候就让他“病逝”,担点风险怕什么,总比现在这样,被这兔崽子今日要个珍宝,明日要个稀奇物件来的好。
    “娘子,我们也去招待客人吧?”
    段父已经过了感伤期,乐呵呵的起了身看着妻子,苗氏连忙在脸上挤出笑来,“是,我们也去招待客人。”
    一番忙碌,苗氏正在与其他夫人说着场面话,眼一瞥,却看到了段青松正一脸郁郁的站在角落里,心里一急,连忙放下这些夫人到了他跟前。
    “你干什么呢!”走到了跟前,她看看四下无人注意到这边,这才低声呵斥道:“今日是你兄长大喜之日,你摆出这副模样,是生怕别人不觉得你不敬长兄吗!!”
    段青松本来就长得没有段青恩好,又只顾着读书几乎不参与体力方面的交际,身形瘦弱,即使冬日穿的多,也还是一副病殃殃的模样,见母亲训斥,他脸上露出了不满来。
    “母亲,那玉镯,你之前分明说要等我成婚时给我娘子的。”
    苗氏一提玉镯就心痛,可此刻也只能强行压着心痛训斥儿子:“你大哥都开口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总要拿出点什么来吧!”
    “大哥大哥,又是大哥!!”
    段青松心中早就积了不少的郁气,之前他还能强行压着,今天看见母亲许给自己的玉镯子给了席玉真,那股子气一下子就压不住了。
    “母亲当真是一心为了我吗?你总说在你心里我比大哥重要许多,说我才是你的亲生子,你要为我谋划,可今日我才想明白,母亲也只是嘴上说的好听,实际上,你还是一心为了大哥的。”
    苗氏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怎么会这样想??你才是我的亲生子啊,我又不是疯了,我当然是一心为了你的啊松哥儿。”
    段青松却压根不信她,不光不信,还直接甩开了苗氏的手“你手上但凡有什么好东西都给了大哥,大哥在外交际,请客吃饭买东西,从不担心银钱不够,满盛京都说大哥人豪爽大方,母亲你再看看我,平日里你只压着我读书,不是让我去书院就是让我去书房,我与好友吃顿饭,你都要训斥我一顿,不准我再出门,有时候儿子真的怀疑,大哥才是母亲的亲生子才对。”
    “我、我……”
    苗氏差点没被气死,偏偏场合不对,她只能仓促看了一下周围,焦急的低声道:“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我这是在捧杀,你看你大哥,都成婚了,还文不成武不就的,再看看你,若不是我看管的严厉,不准你与那些狐朋狗友来往,你如今能有这一身学问吗?”
    “文不成武不就又如何?”段青松拉着苗氏看满堂宾客,“母亲你看看,大哥成婚,几乎满朝文武的嫡子都来了,你见过哪家郎君成婚能有这样的场面?他纨绔又怎么样?他不学无术又怎么样?有爹爹在后面保他,又有这么多的大人的血脉护着他,他这辈子都不犯愁了!!”
    “再看看我,我出门,人家都说我是段青恩的弟弟,戏水园的那个段青恩,与贺家哥儿是至交的段青恩,盛京里人缘最好的段青恩,方才我去敬酒,人家认识都不认识我,一听说我是大哥的弟弟,立刻变了脸,恨不得敬我三道酒,母亲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吗?我恨不得在地上找个缝隙钻进去!!”
    段青松能有这样的怨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本身他就不是什么大度的,相反,他随了苗氏,心思狭窄。
    若是苗氏这样捧着段青恩将他养废了还好,像是现在这样不光没有养废,人还活的风生水起的,段青松心里的不平衡就十分大了。
    他才是苗氏的亲生子,结果苗氏从小到大都只对段青恩宠爱有加,父亲训斥,她就帮着劝,段青恩闯了祸,她就帮着瞒,段青恩手中甚至还有母亲铺子里的对牌。
    再看看他,从小就被严苛对待,背书背不好先生打板子,作诗做不出来要被父亲训斥,出门不能跟学问不好的人交际,否则也要被骂。
    之前他觉得自己过得苦的时候,还会想想母亲都是为了自己好,是为了让他成才,让他继承父亲的一切。
    但眼看着段青恩在盛京中名声越来越大,满盛京的郎君都追随他,他所到之处都是一片夸赞,段青松就坐不住了。
    因为是忠义侯府的女儿嫁过来,今日宾客甚至还有其他侯爵府上的人来。
    段青恩越是风光,他心里就越是憋闷,方才又喝了酒,现在就忍不住了。
    他拉着苗氏,问她:“母亲你跟儿子说,说你要给大哥找个拖后腿的妻族,可你看看,看看有多少高门因为大哥与侯府联姻来吃酒的,这些以后都是他的人脉啊!!”
    苗氏又气又急,连忙拉着儿子的手往走廊走,“你小声些!!若是被人听到,我们就完了!”
    “完了!我早就完了!”段青松撒开了亲生母亲的手,醉醺醺又晃晃悠悠的往自己院子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念叨:“摊上你这样的母亲,我早就完了……”
    “母亲你且瞧着吧,只要段青恩活着一日,我就一日出不了头,你若是真为了我好,就把他杀了,一了百了。”
    “说什么胡话!!”
    苗氏站在原地,吓得恨不得长个三头六臂看看周围有没有人,见没人才放心了一点,瞧着儿子踉踉跄跄离开的背影,气的差点没哭出来。
    她一心为了这孩子,他怎么就是不懂呢!
    段青恩在人群中交杯换盏,却也没错过这对母子之间的不愉快谈话。
    似是想到了什么,他笑容更大。
    “恩哥儿,瞧你,娶个媳妇,高兴成这样,来,我们兄弟好好喝一杯。”
    段青恩举杯:“来,只喝一杯,今日可是大日子,你们若是灌醉了我可不好。”
    这话一出,那醉醺醺缠着他要喝酒的亲戚就念了,“不怕!不就是成婚吗!明日再洞房也是一样的。”
    周公然从另一侧举着酒杯过来,“他可是新郎官,怎么能喝醉呢,来,我替他喝。”
    段青恩从他身侧路过,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谢了。”
    周公然酒量一向好,一口干了杯中酒,洒脱一笑,“没什么,今日这么重要,你喝醉了可不好。”
    宴席一直持续到了黄昏,宾客们这才四散离去,还有人说段青恩果然是盛京纨绔之首,有脸面极了。
    为了他的婚事,盛京许多本来在外地或者住在国子监的郎君都请了假,就是为了他这场婚事。
    尤其是周公然徐护明贺立盛这三个人,他们三人出了名的不听家里话,之前留下一封书信说走就走,还说要游遍大江南北,当时三府的人几乎要找遍整个盛京都找不出人来,若不是他们隔段时间就送信保平安,其他人还以为这三人怎么了。
    之前他们过年都不回来,这次段青恩成婚,三人却都赶了回来,可见感情之深。
    年轻郎君们走时,段青恩站在门口一个个的送。
    “今天你们喝多了酒,又要一道在酒楼吃席,可别冲撞了家人。”
    这些与他一向玩的好的郎君们都笑着应下:“安心,我们哪里会冲撞自家人。”
    得了回复,段青恩接着送其他郎君,送他们时,也要说上一句一模一样的话。
    “今日喝多了酒,又要一道在酒楼吃席,可别冲撞了自家人。”
    ——
    刘老八拉着推车艰难的走在道上,推车上都是他在山上捡来又好不容易晾干的柴火,因为在上面垫的太多,推车自然是沉重的,刘老八今年五十二岁,人瘦的跟竹竿一样,肩膀因为长期劳作左右凹陷,此刻上面正顶着拉绳,方便他拉着推车一步一步的往前走。
    走一步,他就要顶着寒风喊上一句:“卖柴,卖柴喽……”
    风太大了,他今晨出发,等走到盛京已经是黄昏了,从家里出来时又没有吃饭,肚子空空喊不出声音来,再被风这么一吹,声音更是小的不行。
    好在附近住着的人家听到了这声叫喊,有那么几户人家立刻就推开了门,裹着家里最厚的衣服艰难走到了刘老八跟前,“我要一捆柴。”
    刘老八见有了买主,高兴的想要笑,却发现嘴角上扬不了,他也没惊慌,这天气太冷,把脸冻僵了也是正常的。
    于是他就这么僵着脸将柴火从车上拿了下来,满是冻疮与皱纹的手再接过买家递过来的铜钱。
    有人买了柴就走了,也有人因为闭门不出拉着他打听,“听说城外又冻死了一批人了?”
    刘老八一边将柴火递给他,一边应答:“是啊,我进城的时候瞧见了好多,还有人求官爷放他们进城,被官爷给打死了。”
    买家唏嘘几声,脸上露出了不忍来:“赶走不就好了,何至于就如此了。”
    那些灾民想要进城也是想活命,好歹城内有屋檐足够让他们躲避大雪,在城外那样的地方,一晚上过去就能冻死不老少的人。
    刘老八沉默的没应声,他家里不住在盛京城内,每次进城都要给官爷银钱,有时候他也很困惑,今年年景分明是不好的,按理说朝廷就算不减免赋税也不该涨才是,可朝廷偏偏涨了。
    他是麻木的,为朝廷一年比一年涨的高的赋税。
    他们也是在天子脚下,原本家中有屋有田,虽说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但一家人日子也过的不错,可自从荒年来临,朝廷一次次涨税,交不出粮食来就逼着他家儿子去当兵,刘老八一共生了五个儿子,活了四个,在这样的年岁能活四个儿子他是该骄傲的,可辛辛苦苦将四个孩子护着长大了,却都死在了军中。
    在得到四个儿子的死讯后,刘老八与妻子大哭了一场,他们不明白,明明朝廷没有打仗,为什么他的儿子们死了。
    之后有被冻掉了一条胳膊的人回来,才告诉了刘老八真相,朝廷是没有打仗,但冬日天冷,朝廷给不出粮草,将士们吃不饱,身上穿着的衣服说是续了棉花,实际上也就是薄薄一片布而已,一晚上过去,就能如外面的灾民一样冻死不少。
    四个儿子都没了,刘老八却还要撑着身子,上山砍柴,晾干了卖钱。
    他的小女儿冻死了,大女儿嫁了人,大着肚子饿死在了夫家,但他还要养孙女孙子,他们太小了,他又太老了,他几乎没有一天不担心若是自己死了,他的孙子孙女们该怎么办的。
    又一阵冷风吹来,刘老八僵着脸,吐出一口气,看着那些买了自己柴转身回家的人家,抬头望向了灰蒙蒙的天。
    只求老天爷,今年别再是灾年。
    若是明年还是灾年,交不起朝廷要的税收,他的小孙孙小孙女,恐怕就要卖给人牙子了。
    不是为了税收,而是为了让他们能卖个好人家,有个吃饱穿暖,能让他们活下来的地方。
    好在今天他得的银钱多了些,听闻仿佛是盛京有一户人家办喜事,主家散了喜钱,整条街上的人都多多少少抢到了一些。
    有了额外收入,手上自然也就大方起来了,平日里或许会想着全家人挤在一起熬过去,今日就会拿了得的喜钱买柴,享受几天暖和的夜晚。
    刘老八赚了钱,满是皱纹的脸上艰难挤出了一个僵硬又充满喜悦的笑,他摸了摸干瘪的肚子,从身上背着的包裹里拿出了个硬邦邦的干粮,囫囵吃干净了,这才满足的继续拉着几乎空了的车往前走。
    今日赚的钱多,他就不走一夜回去了,找个便宜的地方住下暖和暖和,冬天柴火难得,他大可以用柴火抵房钱。
    正盘算着这笔钱用来买粮食够养活自己的小孙孙小孙女几天,刘老八突然感觉脚下的地面震动了起来,他苍老的脸上露出了无措与惊慌,几乎要怀疑是地龙翻身。
    他没见过地龙翻身,但听父亲说起过,就是这样,地面都在震动。
    但随即,外面猛然响起的将士们大声呼喊声告知了刘老八,这压根不是什么地龙翻身。
    他丢下破烂推车,几乎是在地上打着滚的找了一家屋檐躲在了柱子后面,刘老八睁大了眼,一双布满疲惫的眼中映照出了火光。
    在如地动山摇一般的许多人一致的喊声中,他亲眼看着盛京的城门一下一下震了起来,是外面有人在攻城。
    刘老八茫然又害怕,什么都不敢坐,只敢缩在这个角落里,牢牢抱住了装钱的袋子。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只知道雪越下越多,许多穿着盔甲的人从内城赶了过来,但已经晚了,那硕大的,在他五岁第一次进城就伫立在那的城门沉沉倒下,外面同样穿着盔甲,武器却更加精良的人冲了进来。
    一切都静下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明亮了下来,刘老八还缩在原地,他几乎要被吓死了。
    从他这个角度,完全可以看到那些人冲进了他靠近都不敢靠近的皇宫。
    而那些他要小心翼翼讨好着的官爷们,则是一个个都被缴了器械,跪在了雪地上。
    另有一些人站在他们面前,这些人穿着盔甲,有着大马,手拿长枪,光是站在那,不说话,也不动,就足够让刘老八不敢动弹了。
    还有一些人在到处巡视,刘老八一直在默默祈祷,千万不要到他这里来,但天亮起来的时候,他还是被发现了。
    “头儿,这有个人!”
    这个声音响起的时候,刘老八一瞬间流了满脸的鼻涕眼泪,他身子很僵硬,起来的速度却很快,他不敢反抗,只敢跪在地上,拼命的对着发现了自己的人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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