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广的母亲曹丽娟退休前不单是外科医生,还是平城医院的业务副院长,不过她不喜欢别人叫她院长,叫她曹医生反而更高兴。
    临床经验丰富的老专家一般都被医院返聘坐诊,曹医生也不例外,她每周一,周三和周五上午都回去医院上班,其余时间闲在家里。
    王文广的父亲王稼轩退休前是平城大学的副校长,学校也想返聘他继续给孩子上英文课,但王稼轩在学校呆了大半辈子早腻歪了,不但没答应,还从学校的专家楼里搬出来了。
    如今老两口住的,是医院分给曹丽娟的房子,也是独门独户,不过只有四间平房和两间厢房,但好在院子挺大,足有一百多平米了。
    王稼轩退休后迷上了养花,不光是院子里大大小小的花盆上百只,客厅卧室都会摆上几盆,就连浴室都会放上一盆兰花。
    若是谁第一次走进王家,保准会被满院满屋的鲜花给感动坏了,但说实话,曹丽娟不是很喜欢。
    侍弄花花草草累人得很,老头子身体不算好,她不得不帮忙,每天光是剪枝浇水就够他们老两口忙活的了,若是碰到一批需要倒盆的,那更累人了。
    曹丽娟的理想晚年生活,是有保姆帮着做家务,再有几个孙子围绕膝下。
    保姆原来倒是有,可惜去了儿子家再没回来,本来想再找一个住家保姆,一连换了好几个也没有合适的。
    孙子也倒是有,说起来这赵珍珍倒是真能生,一口气生了四个孙子,但这人也膨胀得很,自以为在工厂当了什么工会主席就是有脸面的了,还敢和她对着干了,不光自己不过来,教唆的儿子孙子都不大来她这里。
    曹丽娟对儿媳妇赵珍珍越发不满,
    王稼轩曹丽娟两口子都是喜静不喜动的性子,日常生活异常枯燥,就是养花浇花养花浇花。
    因为老两口都不太会做饭,一日三餐是轮流做的。王立广一家子到的时候,昔日的平城大学副校长,现在的养花专家王稼轩正在厨房做面条。
    本来打算是做两碗炸酱面的,青菜都洗好了,肉丁切好了,面条也擀出来了才发现家里没有豆瓣酱了,老头儿不知为啥有点烦躁,让老伴赶紧去副食店买,曹丽娟假装没听见。
    老两口正僵持着呢,赵珍珍亲亲热热的叫了一声妈,将手里的东西方希,把老四从张妈手里接过,眼神示意她赶紧去厨房看看。
    曹丽娟不喜欢儿媳妇,但喜欢儿子和孙子,看着白白胖胖的小孙子,常年的冰山脸难得有了点笑容。
    王稼轩更不用说了,从厨房解脱出来,一手扯着建民,一手扯着建国,怀里还抱着四岁的老三建昌,祖孙四个坐在桌子前一起看英文版的童话大王,老头那宠溺的眼神和三个孙子崇拜的目光,让王文广两口子都不太敢打扰。
    曹丽娟则是抱着两个月大的建明,越看越稀罕,忍不住亲了亲小家伙的脸颊。有这么多人围着,建明大概也很高兴,冲着奶奶直乐。
    把曹丽娟看得整个心都化了。
    连带着对王文广赵珍珍的态度都好了不少。
    赵珍珍是从一进门脸上就带着十分自然的微笑,她瞅了一眼比她笑得夸张得多的丈夫,觉得气氛酝酿的差不多了。
    她拉拉小儿子的小手,说道,“妈!你知道我这奶水向来不够,当初生老大老二和老三的时候,都是一多半奶粉的!这老四特别能吃,上个月买的一罐奶粉二十来天就吃完了!要照这么算下去,越大越能吃,估计再过俩月,一个月就得至少两罐奶粉了!现在的奶粉票也不知道怎么了,特别的紧俏!月月申请都不一定有!文广那边也是,上个月他单位根本没发奶粉票!妈你有没有富裕的票给我,什么票都行,我去跟人家换成奶粉票!总不能让孩子饿着啊!”
    王立广在一旁也点点头,这事儿赵珍珍虽然没提前跟他说,但的确是实情,他们家别看小洋楼住着,其实经济上一直不算太宽裕。
    他的工资倒不少,一月一百五十多块,但扣除了张妈的工资就剩下一百块。王文广自小习惯了生活精致,什么东西都用好的,冬天穿毛料子,夏天穿棉麻,一年四季都穿皮鞋,不管是穿,吃也很讲究的,大人吃穿都好,孩子们自然也不能差了,一年四季都要买至少两套新衣服新鞋子,这么下来开销就大了,根本剩不下钱。
    至于赵珍珍一月四十块的工资,根本用不到家里,她娘家很穷,都要靠她养着,特别是哥哥家有两个侄子很能惹事儿,在他们身上一年也填补不少了。
    赵家的事儿,王立广十分看不惯,然而赵珍珍十分坚持,若是他说上几句,两人准要吵架,次数多了,王立广也就不管了。
    曹丽娟抬起一双锐利的眼睛,说道,“奶粉票那是生了孩子的人家才能申请,你跟人家换了,人家的孩子吃啥?”
    赵珍珍笑了笑,说道,“妈着你不用担心,我们厂子两三千人,我昨儿才去厂办查了,和我一样刚生了孩子的女职工就有二十多个,我按着名单挨个去问了,有四个女同志奶水很足,根本用不到奶粉,若是申请下来奶粉票,说好了一准儿给我换的!”
    曹丽娟心里冷笑一声,她这个儿媳妇别的本事没有,什么事儿都善于钻营倒是真的,本来以为这是良心发现了,带着孩子来看看他们,没想到还是算计她的票呢,
    赵珍珍说的虽然是实情,曹丽娟心里也很不舒服,他们老两口不但工资都高,加起来一个月两百块了,各种票也的确用不了,但儿媳妇张口就来要,她不情愿给。
    她有点不高兴的说道,“前些天你们大姐来了,她比不上你们,郊区生活艰苦的很!有些票我给她了,也没剩下多少了!”
    王稼轩和曹丽娟老夫妻俩有两个孩子,一个是王文广,另一个就是王文美了,王文美虽然没有留学背景,但也是在国内读了一流的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平城的航天研究所工作,虽然地处郊区,但航天研究所各方面的待遇都很好,尤其是副食上搞得很不错,都是直接去郊农民家里采购。
    王文美和丈夫朱家成都在研究所工作,只有两个女儿,一个九岁,一个七岁,谁缺票她也不可能缺
    王文广很清楚母亲在撒谎,正要说那算了,赵珍珍抢着说道,“妈!大姐回来了你怎么不通知我们呀?我给玲玲和霜霜一人做了一套小裙子,要知道就捎给他们了呀!”说着打开挎包,当真拿出来两条粉红色的小裙子。
    曹丽娟拿起来用苛刻的阳光仔细检查了一番,裙子上衣是用细棉布做的,领口镶了一圈纱边,底下裙衬也是棉布,上面堆了两层纱,裙摆做的很大,这裙子一穿上,估计玲玲和霜霜秒变小公主。
    就是百货大楼也没有这么漂亮的款式。
    她这个儿媳妇虽然没文化,肚子里弯弯绕绕也多,但的确有一双巧手。
    曹丽娟将裙子小心的收起来了,板着脸去开抽屉,捡出几张没用的票,谁知赵珍珍眼尖,看到了一沓子各种票,兴奋的说道,“妈!你攒了这么多票啊,要不,都给我吧!”
    说完大概觉得不合适,又加了一句,“妈,我不白要你的,要不,折算成钱?”
    曹丽娟一瞬间要气死了,她这个儿媳妇哦,真是个土包子二百五,才给了点好脸就要胡乱讲话了!
    她一个月退休工资一百块,是缺钱的人吗?
    赵珍珍靠钻营当上的工会副主席,在她眼里一文不值!
    曹丽娟气呼呼的把所有的票都拿出来甩给她。
    赵珍珍欢天喜地的接过来了,还不往说一句,“谢谢妈!下个月还还来拿啊,你就别给大姐了!”
    曹丽娟被她噎得翻白眼,没好气的说道,“真是上辈子欠你们的!”
    那边厢书房里,王文广拿出藏了很久的巧克力给三个孙子吃,还关切的问道,“在家里都吃些什么呀,平常肉够不够吃?”
    六岁的王建国摇摇头,说道,“我想天天吃肉,但妈妈不给买!说一个星期吃一回就行了,吃多了肚子要疼的!”
    老大王建民同样也是六岁,但比王建国早半个小时出生,十分有当哥哥的觉悟,他立即不悦的看着弟弟说道,“小孩子不能嘴馋老惦记着吃肉,一星期吃一回肉已经不少了,吃多了会拉肚子的,咱妈不是说,她小时候常年年都吃不上肉呢!”
    王稼轩听到这话十分心疼孙子,心里不免也将儿子儿媳妇埋怨上了。
    诚然,两口子养四个孩子很不容易,但缺钱花可以张口问他要啊,他们老两口工资各人拿着,王稼轩最近新涨了退休金,一个月一百四十多块了,日常开销零头就够了,剩下的他都存起来了。
    想来想去,王稼轩觉得儿子脸皮薄,儿媳妇是个不靠谱的,他向来也不怎么搭理她,自然不敢开口问他要钱,就找出一张两百块的存单,将密码写在上面,偷偷塞到了孙子的裤兜里。
    晚上赵珍珍给孩子们洗澡,发现了建民口袋里的存单,当场就美得笑了起来。
    前世她自诩精明,实际在公婆问题上是个缺心眼,非要和老两口置气闹别扭,现在看来,王稼轩和曹丽娟老两口也没那么难哄,干脆下周抽出一天去看看他们!
    不说别的,那一院子的鲜花看着真让人喜欢,尤其是墙下的蔷薇花,简直漂亮极了,到时她拿几个空盆,移植几棵回来!
    有了钱和票就好办了,赵珍珍将紧俏的工业票都跟同事换成了各种副食票,每天一大早就就去副食店排队卖东西。
    其实赵珍珍更想全部换成粮票,但现在大家的口粮都不多,他们工厂一个人才三十五斤,家家都不太够吃的,她出价再高,也没几个人会换给她!
    所以干脆她也不挑了,碰到什么买什么。
    这么一个月下来,家里小仓库就存下了二十斤小麦,三十斤高粱米,三十斤玉米,三十斤地瓜干,十斤豆子,五斤咸鱼干,还有张妈做的几斤腌肉。
    王文广觉得很奇怪,虽然困难时期还没过去,现在很多地方老百姓都在挨饿,但他自己家到还不至于啊,难道这些都是给她娘家准备的?
    怕什么来什么,等三个孩子放了暑假,赵珍珍立马提议要他跟着回赵家屯一趟。
    尽管每次回丈母娘家都不太愉快,王文广还是答应了。
    第3章 (修改)
    王文广不愿意去丈母娘家,第一个原因是赵家屯离平城有两百多里地,要先坐车到惠阳县城,再步行十来里到樱桃公社,公社再往西五里地就是赵家屯了。
    每次都是一大早从平城出发,赶到都要下午两三点了,一路上吃不好不说,回回都要出苦力,赵珍珍是个孝女,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在外头混得多好,每次回去都是大包小包的拿,自己拿不了,一半以上都要丈夫王文广拿着,当然王文广一个大男人有得是力气,但从小娇生惯养的大教授饿着肚子扛麻袋,心情自然不会多好,这是他不愿去的第二个原因。
    然而这些和第三个原因比起来根本不算啥,赵家屯别看穷,出得上好的粮食酒,解放前有好几家很有名的大酒坊,村里家家户户都会酿酒,妇女小孩都能喝上两杯,赵珍珍的父亲,哥哥,弟弟甚至包括她母亲都特别能喝酒,教授女婿上门来了,肯定酒要管够。
    每次王文广放下东西都来不及喘一口气,就被一伙人灌了一肚子酒!他这人酒量也不算差,只是有个毛病,喝了酒没多久就会吐,一直吐得胃里没啥东西了才算好了。
    这么空着肚子睡到第二天,饿得前胸贴后背,爬床都起不来了。
    偏偏赵珍珍一回到家就似乎忘了他,也不怎么上心这些琐事儿。
    临去的头天下午,王文广从副食店买回来半只猪肘子,这年月猪肉供应跟不上,买半个肘子等了好几天,还托了两层关系呢。
    半副猪肘子足有四五斤了,张妈给切成拳头大的肉块,用大料,酱油和冰糖做了红烧肘子,晚饭时切了一大盘,剩下的装了两饭盒放到冰箱里了。
    王文广的打算是,带着这肘子上路,有这肘子打底,路上随便买点热馍馍,到了中午就是一顿饭,这样不至于还没赶到赵家屯就先饿得半死了。
    小仓库里越来越多的粮食和其他吃食,至少一百三四十斤了,一想到这些大部分都要扛在他自己肩头上走十来里路,看着都觉得打怵。
    然而事实证明他错了。
    这天一大早,赵珍珍起床先冲了一个澡,手里拿着三套新衣服,就推开了孩子们的房门。虽然家里房间很多,但王建国和王建民都才六岁,又是双胞胎,就放在了一个房间。
    如今小哥俩还躺在床上睡得正香,暑天太热,身上的薄被早被蹬到一边,露出光溜溜的小屁股儿。
    赵珍珍忍不住笑了笑,伸出手轻轻在屁股上拍了两下,低声唤道,“大宝,二宝起床了!今天要去姥姥家,晚了赶不上车了!”
    王文广觉得去赵家屯是一趟苦差事,孩子们每次倒都高兴的很,赵家乡下的院子很大,院子里种了自家吃的各种蔬菜,出了大门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黄土地,还有很多村里的小孩主动跟他们玩儿,带着去田里挖蚯蚓,吃烤地瓜,偷生产队瓜棚里的西瓜,这一切对城里小孩来说都有趣极了。
    王建民和王建国每次都跟撒欢的小动物一样,在大田里跑来跑去,弄得浑身上下都是泥,天黑还不肯回去呢!
    王建国先动了动小身子,胖乎乎的小手在自己脸上揉了两下,睁开眼看到妈妈,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甜甜的说道,“妈妈,姥姥家的草莓熟了吗?”
    赵珍珍笑着刮了一下儿子的小鼻子,说道,“我们建国想吃草莓啦?现在是七月了,草莓该熟了,等到了姥姥家,妈妈就让舅舅领你去摘好不好?”
    王建国猛点小下巴,骨碌一下从床上爬起来,趿着拖鞋自己去洗漱间很快洗完脸刷完牙,赵珍珍先给他换上新衣服,不忘嘱咐一句,“等会儿吃早点小心点啊,别把衣服搞脏了!”
    别看才是六岁的孩子,王建国已经很爱耍帅了,他在镜子前面照来照去,忽然说道,“妈!我的头发不好看,要用点爸爸的摩丝才行!”
    赵珍珍忍住笑,跑到洗漱间弄了一条湿毛巾,将王建国的头发湿润了再用小梳子梳好,指着镜子说道,“咱们建国好帅啊!”
    王建国用孩童特有的嘎嘎声笑起来。
    这么一折腾,王建民也醒了,他也是自己刷牙洗脸,很平静穿上了赵珍珍递过来的新衣服,和王建国的是一样的,白色的海军衫,蓝色的大短裤。这衣服都是赵珍珍自己的做的,料子不是的确良,那布料夏天穿其实不凉快,尤其不适合孩子们,她用的是很轻薄的司林布,纯棉线的,她们国棉厂内部价一米还要四块钱呢。
    四岁的王建昌原来是跟着赵珍珍睡的,有了老四建明之后,就跟着保姆张妈一起睡,张妈年纪大了觉少,早醒了,建昌也跟着醒了,张妈舍不得让他自己洗漱,拿了一只小凳子让建昌坐下,脖子上围了一条毛巾,她先给建昌刷了牙,然后拿一块洗纱布在温水里浸透,给建昌擦脸。
    赵珍珍进来的时候,张妈慌里慌张的将湿纱布收好,一手拿着建昌的儿童面霜,一手接过赵珍珍递过来的新衣服,瞅了两眼笑着说道,“哎呦这衣服做得可真好看,珍珍,不是我夸你,就你这本事,专业的裁缝都比不上!”
    四岁的建昌很黏妈妈,他伸出小手用力一推,从张妈的双臂辖制里挣脱,迈着胖脚丫就往赵珍珍怀里钻。
    嘴里还嘟囔着妈妈抱抱。
    赵珍珍抱住他亲了亲小家伙的胖脸蛋,柔声说道,“建昌,咱们今天去姥姥家,现在穿上新衣服去楼下吃饭好不好?”
    王建昌撅着嘴摇摇头,将大脑袋在妈妈怀里一拱一拱的,奶声奶气但很坚定的说道,“不去!不去姥姥家!”
    保姆张妈趁机挖了一块面霜给他擦,王建昌最不喜欢洗澡和擦面霜了,在妈妈怀里躲来躲去,张妈给他擦完小脸,出了一后背的汗。
    忙活完老三,赵珍珍看着时间不早了,就吩咐道,“张妈,今早不做饭了,你去买点豆浆油条吧!我等会煮几个鸡蛋。”
    张妈赶紧下楼去了。
    赵珍珍找出几个玩具让孩子们在楼下客厅玩,她进厨房刚烧上水,还没往锅里放鸡蛋呢,王文广穿着回字纹的杭绸睡衣过来了,有些惊慌的说道,“珍珍啊,老四醒了,不知为啥一直哭,你快去看看吧!”
    赵珍珍赶紧跟着丈夫上楼,掀开一看原来是尿布湿了,她干脆把小建明身上的衣服都脱下来,给孩子洗了个澡。
    收拾妥当后,张妈也回来了,全家人吃了简单的早餐。王文广没忘把冰箱里的两饭盒肘子放到挎包,还走到院中活动了一下筋骨,做好了做苦力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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