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胜听着陈典史的马屁,自得地拈了拈胡须。他也没想到过来的人会这么多。县里上一个进士是他弟,之后十几年来出的最多就是举人,连个同进士的影子都看不到。
    状元是在他任内培养出来的,此事以后肯定要上县志的,想到自己也能沾光流芳,宋文胜除了为女婿和侄子欢喜,自己也是高兴极了。
    除此之外,此时也是他的政绩之一。就算他只想窝在县里养老,有政绩总比没政绩强,以后在上官面前腰杆子也能硬一把了。
    宋家这一回既得面子,又得里子,简直是一片大丰收。为此,科考报喜消息传来时,宋文胜就琢磨着给女婿弄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了。
    他掀开车帘远眺着官道的方向,嘴里却假假地对陈典史道:“我早就说了,不用让那么多人过来。”
    陈典史心道,宋文胜这几日每日都要派人过来等着,明显对这件事十分上心,这等阵仗,要是真有人缺心眼没过来,以后不定就被宋家记在心里了。
    “大家都是想要沐浴一下状元公和进士公的荣光。”陈典史摸了摸胡子,笑,“再者说,封状元是咱们县建朝以来第一个状元,再多人出来相迎也不为过。”
    陈典史也有些感慨,上一辈的封老爷在京亡故之后,封家在县里不显山不露水的,整个家族就那么几口人,没想到居然会出个状元。
    以后封状元和宋进士前程都不会差,封宋两家还是姻亲,强强联手之下,就算县里再有新知县过来,宋县丞的位置也不会再受到影响了。趁着此时,多拍几句马屁没坏处。
    宋文胜被陈典史奉承得极为舒心,他这段日子听惯了溢美之词,不缺陈典史一个人奉承,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道:“你让个人去封家的马车,看看封慎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刚才封慎过来打完招呼之后,就拄着拐杖回了马车,天这么冷,他那腿还没休养好,宋文胜还真担心他受不住。
    陈典史立刻便让人去做了,封慎也打发了人过来回话,说是自己一切都好,多谢宋伯父的惦记。
    宋文胜这才放心下来,今日是个高兴的日子,若是封慎那头出了麻烦,就太晦气了。他掀开车帘子看了看日头,心里有些着急,正待让人再骑马过去看一眼,前头突然就热闹起来了。
    丰华县离府城有三四日的路程。天虽然冷,却并无风雪,一路上,远处的雪山隐隐约约浮现在云层,路上却只有一些前些日子留下的小雪堆,宋师竹都忍不住觉得他们回县这一行真是天公作美。
    不过最让她没想到的,是她爹居然会弄出那么大的阵仗。
    马车原本悄悄行驶在路上,、鞭炮突然便响彻天际,居然还有唢呐的声音,就和过年一样热闹。
    宋师竹一开始还呆了片刻,还是半路过来跟他们同车的冯氏眼疾手快,立刻就用小被子把喜姐的脑瓜子盖上,还用手捂着她的小耳朵,饶是如此,喜姐还是哇声大哭起来,一旁的李氏也反应过来了,迭声骂道:“你爹不知道车里有个孩子吗。”要是把喜姐吓出好歹怎么办。
    宋师竹也深深觉得如此,她一个大人都觉得脑袋晕乎乎的,何况一个小孩子。她看着闺女睫毛上挂着点点泪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觉得十分心疼。
    宋文胜身后簇拥着一大堆人一块过去时,确实没想到外孙女也在车上的事,还是在看见女婿和侄子下车时频频看向后头的目光才记了起来,心里顿时就咯噔了一声。
    他这一个月脑袋发热,每日都是意气风发,居然把这件事给忘了,想到待会肯定要挨妻子的骂,宋文胜头皮就发麻起来。
    陈典史对宋文胜突然下令停了鞭炮和鼓乐的事,有些摸不着头脑。
    宋县丞弄出这等阵仗,不就是想让人知道他对女婿和侄子的看重吗,怎么自己倒停下来了,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反正上官做什么都是对的。他跟在宋文胜身后连声对着两个年轻人一通夸赞,奉承话一箩筐一箩筐丢了出来,就想结个善缘。
    封恒听到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时,就想打发人去看一下闺女有没有受到影响,可没了鞭炮声,说笑祝贺声也是不绝于耳,此时被众人一句接着一句,都插不上嘴了。幸好他眼尖,看到惹出事情的岳父已经往后头去了。
    李氏一掀开车帘,看到的就是宋文胜讨好的笑脸,她气笑了一声,只是见着官道上这么多人,也没打算在这里让他丢脸,而是就着他的手下了马车,让围观的众人直嘀咕宋县丞还真是如传言一样惧内。
    宋师竹也在螺狮的搀扶下下了马车,笑嘻嘻地看着她爹。
    宋文胜和冯氏打过招呼,见闺女一幅看热闹的模样,摸了摸鼻子,道:“外孙女没事吧?”
    他代表县衙对封恒和宋二郎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后,就赶紧过来妻子和闺女这边看孩子了。
    宋师竹把喜姐头上的毯子揭开,道:“没事,哭过之后就好了。”
    宋文胜定眼一看,外孙女戴着一顶红彤彤的虎头帽,眉眼跟宋师竹小时候一模一样,白皙嫩滑的脸上却残留不少泪痕,他一看之下便心疼上了,连声道:“外头这么冷,赶紧上车去。”
    宋师竹却不急着上去,她踮起脚尖看了一下封恒和宋二郎的方向,见他们都被人围得看不见人影,就连宋师柏和封惟周围也聚集了不少交口称赞的人,心里便高兴起来。
    她觉着,难怪封恒急着回来,这种父老乡亲的热烈欢迎,确实能让人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自豪感。
    看着闺女喜笑颜开,宋文胜心头也松弛了下来。他笑着摸了摸胡须,觉得自己没白疼闺女,要不是宋师竹从小喜欢热闹,他也不会弄出这一出,就是吧,外孙女出生到现在他还没见过,冷不丁的就把这个小不点给忘记了。
    幸好闺女还是跟以往一样机灵,不然要是她多抱怨几句,回家之后,他肯定少不得被妻子一通臭骂。
    将将两刻钟后,众人叙过欢喜,一行人才又重新上了马车。
    这一回车马却是分了两个方向,宋师竹眼巴巴地看着她娘和二婶去了后面的马车,扒着车窗看得依依不舍。
    回县里这一路上,他们同乘一辆马车,一块作伴聊天,看到喜姐儿的冯氏突然便把注意力全部倾注在她闺女身上,为此,李氏的雷达也收了起来,大家其乐融融,宋师竹差点把自己回县之后,得到婆家住着的事给忘了。
    她把脑袋埋在闺女身上,鼻端呼吸着喜姐身上的味道,才总算把那股难受劲缓下来了。
    童氏鼓起勇气道:“您待会事多,我帮您抱着大姑娘吧。”这一路上,除了喂奶时她抱过孩子外,其他时候都没轮上,早就想得不行了。
    宋师竹看着一脸期待的童氏,十分无语,幸好童氏还算懂得看眼色,见她半天不说话,咬着唇把脑袋也垂了下来。宋师竹见她如此,终于决定,这回安定下来肯定要重新换个奶娘。
    抢闺女什么的,最不能忍了。
    马车再度晃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封家门口。许是担心刚才吓着闺女,封恒早早就打发了人过来传话,说是待会府门口还有一串鞭炮。宋师竹有了准备,这回听着轰鸣的鞭炮声,早就给闺女戴了好几重厚厚的护耳,才没让她被外头闹哄哄的气氛吓着了。
    封府,庆云院里。
    丫鬟走进走外的上糕点添火盆,脚步都是十分轻快。从家里二少爷中了状元的消息传来后,府中上下都是一片喜气洋洋。此时最有出息的二少爷终于回来了,他们心里也是高兴得不行。
    将近两年没见着儿子,赵氏一直心不在焉地往门口张望。
    黄氏笑道:“娘别着急,相公已经过去接了。二弟待会就到了。”
    “怎么能不着急呢,那俩个孩子,倒是忍心把闺女放在府城,一放就大半年的时间,要不是有亲家母帮忙,我都得写信说说他们。”赵氏喝了一口茶,无奈道。
    这点黄氏倒是知道为什么。她笑了笑,这一年多她也算是了解婆婆的心性,赵氏心底良善柔软,却也极为优柔寡断,要是封恒夫妻把孩子送回县里,等老太太养出感情来,以后肯定就舍不得让孩子离开了。
    她觉得,二弟妹肯定就是考虑到这一点,才不愿意让婆婆接触侄女。不怪她想得复杂,实在是这个时代,孝道大过天,要是赵氏开口要把大孙女养在身边,二弟夫妻还真不好拒绝。
    第139章 (改错字)
    鞭炮放完之后,封家门口留下了一地的红纸屑。
    宋师竹下马车后,只觉得鼻端除了冷风外,便满是喜庆的火药味,这还不止,等候的下人看过来的目光炯炯发亮,她看着众人倾泻过来的热情,脚步不由得顿了一下。
    封恒抱着闺女,见她突然停下来,还有些奇怪,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牌匾上刚漆过的“状元第”三个字十分亮眼,不由笑道:“大哥的速度还真快。”
    封慎:“你中了状元的消息传来,娘就让管家去打新牌匾了。”他神色清冷,语气却带着掩饰不住的高兴。
    封惟跳下马车,往上头看一眼,也是一阵心潮澎湃,不禁想着自己什么时候也能这样的荣耀。
    他向往的表情十分明显,封慎伸出手揉了揉弟弟的脑袋,笑道:“只要努力,咱们家下一个状元就是你了。”
    封惟脸上冒烟,有些不好意思,状元有多难考,只有读书人才知道,他可没有他二哥那样的运气和才学。为了转移话题,封惟赶紧看向他二哥怀里的侄女,问道:“喜姐儿刚才没被吓着吧?”
    封慎也关心地看了过去,侄女年岁小怕吓着她,他早便吩咐下去,家门口的鞭炮意思意思放几响便是了,就是没想到方才在官道上,宋县丞会弄出那么大的阵仗。
    封恒把喜姐儿的手放入怀里暖着,摇了摇头,道:“孩子没事,咱们进去吧,娘该等急了。”
    旁边的管家赶忙道:“太太早就在庆云院等着几位少爷了。”
    他看了一下封恒怀里的大姑娘,在让丫鬟上前帮忙抱孩子和视而不见间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选择了后者。二少奶奶一句要把孩子接过来的话都没有,明显见怪不怪,他现在上去只是徒惹人嫌罢了。不过,二少爷衣锦还乡刚下马车,居然一路抱着抱着孩子进家门,还真是够疼大姑娘的。
    管家如此,封家门口出来迎接的下人有一个算一个的,也差不多都是这么想的。
    宋师竹感受着众人发散的情绪,心里有些感叹,这两年身边人口简单,身边的下人都是埋头打理家事,她一时间还真是不大适应周遭的心思浮沉。
    为了调整心态,宋师竹故意拖慢了脚程,等到了正院时,她已经完成了从当家太太到稳重小媳妇的转变。
    屋里头,赵氏一手一个拉着封恒和封惟,眼眶微红,明显刚才抒发过一腔爱子之情。她见到宋师竹时,面色已经和缓下来,道:“从京城回来舟车劳顿,恒哥儿媳妇看着也瘦了。”
    封惟想起柏哥儿说他姐姐最怕自己变肥,便笑道:“娘别操心那么多了。”
    赵氏听着幼子的话,摇头道:“怎么能不操心呢,你们在外头,娘每日都想着你们呢,这两个月肯定得多给你们补补。”
    赵氏目光柔和,眼角处流淌着细细的纹路,神情十分和蔼,宋师竹看在眼里,心里那股陌生也软化了几分。
    她这个隔了一层的都是如此,亲生母子间更有一番触动,封恒道:“是儿子不孝,让娘为我操心了。”
    “你哪里不孝了。”赵氏可不愿意听儿子这么说,她道,“你爹生前心心念念的就是家里能再出一个进士,你这一回给咱们家争了大脸面了,你爹地下有灵,肯定高兴。”
    她平日不爱出门,可也知道封恒这个状元的份量。从封恒考上解元时,家里收到的贴子便比先前多了几倍,更别说逢年过节那些自动送上门的节礼,在在都表示儿子真是出息极了。
    每个人的精力就那么多,儿子忙着读书考试,就不能一直兼顾她这头,赵氏也很是明白这一点。她看向宋师竹叹气道:“你这两年受累了。恒哥儿能中状元,也有你的一份功劳,亏得你一直在他身边帮着料理。”
    宋师竹神态语气诚恳又真诚:“要说功劳,家里人人都有,若是没有娘一直体谅我们不能尽孝的难处,没有大哥大嫂一直看顾帮衬着家里,没有惟弟帮我们照顾喜姐儿,相公也不能安心在京里考试。说到底,都是大家齐心协力,不然也没能有今日的荣耀。”
    她话说得理有据一派恳切,赵氏脸上也是一阵温和。
    黄氏在一旁听得叹为观止,觉得宋师竹真是会讨好长辈,她见宋师竹时不时便把目光落到闺女身上。也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小姑娘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被宋师竹打扮得极为喜庆,虎皮帽,红袄子,衣襟领子袖口处都缀了白色皮毛,可爱就跟会发光一样。
    黄氏得有些好些年没见过新生儿了,忍不住道:“这孩子真是招人喜欢,我能抱一抱吗?”
    宋师竹虽然一直觉得这位大嫂身上有些违和感,不过她也没那么小气不让人抱闺女。
    赵氏也伸手摸了摸孩子柔嫩的脸蛋,叹道:“你们两个做父母的,把闺女一放在府城就放了大半年,可真忍心。”
    这半年赵氏也去过府城看孙女,每回都觉得这孩子没爹娘在身边十分可怜。就是如此,她才想着和李氏商量把孩子接回县里照顾,可李氏在这上头实在坚决,赵氏也只好每两个月过去一趟。
    封恒不愿意妻子落埋怨,便道:“这也是我的决定。当时喜姐儿还小,也不好带她出门。”他稍顿,隐晦道,“我在外头又容易出事,娘子担心我,只能忍痛把喜姐托付给岳母照顾。”
    赵氏闻言,想起封恒的招灾体质,也是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她摆了摆手,叹气道:“我就是心疼喜姐儿才唠叨几句,小姑娘家,父母原就该多为她们操心些的。你们记得她这半年的坎坷,以后别亏待她就是。”
    宋师竹看喜姐被她娘养得白白胖胖的模样,怎么想都不觉得闺女哪里坎坷了。不过婆婆这么说,她也睁眼说瞎话应了声是。
    又聊了一会儿,宋师竹还关心了一下封慎治腿的情况。
    年初孩子洗三时,家里便有信过来,说是封慎找到了一个医术高明的大夫,现在看着还得用拐杖,宋师竹便有几分犯嘀咕了。
    赵氏每一根皱纹里都透出高兴来:“大夫说是再过几个月,你大哥就能下地了。”又道,“这件事还真要感谢你们嫂子,要不是她把陈大夫找了回来,慎哥儿现在还得继续做轮椅呢。可惜陈大夫前几日告假回家过年,不然你们还能见一见。”
    宋师竹笑:“大嫂可真有本事。”
    这一句真得不能再真了。
    宋家是县里的地头蛇。这县里县外的,真正有本事的大夫,她爹不说一清二楚,心里也是极为有数的,要是附近真的有能治好封慎残腿的大夫,她爹肯定早就拿出来卖人情了,就这样黄氏还能找出漏网之鱼,肯定是费了许多心思去打听了。
    赵氏看着大儿媳妇,也不吝赞道:“你大嫂确实辛苦了。”
    黄氏也没有假作谦虚。为了找到这个大夫,她吃了多少苦头,脏活累活她干了,婆婆一句辛苦,她也是欣然笑纳。喜姐儿见她笑得开心,似是好奇地摸了摸她的嘴唇,黄氏轻轻咬了一下侄女的小手,逗得小姑娘咯咯直笑。
    赵氏见一旁的大儿媳这般稀罕侄女,便笑道:“你和慎哥儿明年好好努力,自个也能抱上大胖小子了。”
    黄氏笑着应了一声是,心里却有些苦闷,封慎内服的药里有些不利子嗣的成分,大夫说这段日子不好行房,她又得憋成尼姑了,她想想自己不过得手几回便夏然而止,未免又看了封慎一眼。
    封慎保持着镇定的姿态,黄氏看他这样,心里便更郁闷了。这一番眉眼功夫察觉到的人不多,宋师竹作为灵觉十分敏锐的人,自然没有忽略,心里也有些好奇。
    不过好奇归好奇,两刻钟之后,宋师竹还是很贴心地借着喜姐儿犯困的借口退下了,她和她娘窝在一块总有数不尽的话要说,封恒离家两年,婆婆肯定也有许多私密话想同儿子说。
    宋师竹极为体谅他们母子的心情,黄氏何等机灵,也寻了个理由也跟着出来了。
    两人在院子里又见了一回。宋师竹没弄清黄氏违和感的来源,并不打算和她过度亲近。
    黄氏察觉到她的意思,有些可惜。她是真心喜欢漂亮温顺的小姑娘,可惜小姑娘她娘对她持有警惕,她也只能保持距离了。
    两人互相告辞之后便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自家府邸,宋师竹回自己的院子也是熟门熟路。她出了庆云院,便觉得身子十分疲惫,她虽然既不晕船也不晕车,可连着坐了四日马车,也有些受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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