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姑,你在家里住这么多年,我爹够对得起你了,如今我爹自身难保……侄子求您了!只要度过这阵艰难,等我爹放出来,我们就上门给姑姑赔礼道歉。”
    冯大郎冯二郎屡屡探监不得,花了许多银两才有人指点了他们一句,说是上头有人看小冯氏不爽快才卡住了他们。冯大郎实在没办法,才想到要给小冯氏挪个住处。
    小冯氏手指甲掐入肉里,忍了又忍,才垂下眸子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一个废人总不能拖家里的后腿。”
    听了小冯氏这么说,冯大郎才松了一口气,只用半日,他就给小冯氏寻了一个庵堂。
    这些年他隐隐约约也知道姑姑有一个颇有权势的情人,并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临走前还把冯氏这些年的日常用物都送了过来,还送了她一个伺候的小丫鬟。
    小冯氏看着冷清的寮室,还有几大箱子旧物,突然伸手推倒了一把椅子,觉得自己的人生一团糟糕。
    冯家给小冯氏的丫鬟还以为冯氏是被家人抛弃发疯了,毕竟家中风雨飘摇,这当口,家中把这位姑奶奶赶出来,肯定没有什么好意。
    小丫鬟对冯氏心里隐约有些同情,伺候起她来便十分用心,只是让她十分不明白的是,冯氏居然还有心情让她往外送信。
    小冯氏没有解释,小丫鬟也没有多问,只是几日之后,清风庵里突然来了一个十分好看的官夫人,指明说要见小冯氏。
    小丫鬟从前在冯家待了几年,从来没见过家里有这个亲戚,还十分好奇地看了她一眼,换回了来人淡然的一撇。
    冯氏拿着一个眼熟的箱子出现在庵堂里时,小冯氏突然一阵冷笑。她早该想到,嫡姐恨了她那么多年,她一朝落魄,她肯定会找人一直盯着她,就等着把她踩入泥里。
    她留的那个后手是个鱼死网破的结果,她早早就寻了人把当年的事写成话本,只待事无转机,便要一把掀开了勋贵官员后宅的香艳丑闻。
    今日正值会试之年,各地学子齐聚京中,只要有人发现那些书里的不同寻常,这些人全都要给她陪葬。反正她一个只能坐在轮椅上的废人,被人赶到庵堂也只是苟延残喘罢了,既然如此,还不如一块都别活了。
    就是她没想到,这个嫡姐还真是她命里的克星。她精心准备了许久的事,一下子就成了废招。
    寮室内十分安静。
    小冯氏突然道:““看着我和大哥都栽在你手里,你现在满意了吧?”
    冯氏也没有否认:“看着你这样,我确实满意。”
    她一直不觉得小冯氏会这么坐以待毙。冯家有今时今日的好日子,都是他们两兄妹这些年不顾廉耻换回来的。
    这个女人本质上虚荣恶毒,先前在丰华县大牢里头为了活命、她问什么都说时,她当时便看出她顾头不顾尾的性子,这一回侄子嫂子对她这般绝情,她要是平静离开,才是辜负了她这些年对她的耿耿于怀。
    小冯氏咬着唇,目中露出一股炙热的怨恨:“你想要怎么样?”
    “冯远道刺杀上官未遂,徒十年,抄家没产,妻儿家眷皆充作官奴。”冯氏缓缓念出了冯远道的判罚结果,接着又摇头道,“你还真是幸运,冯家人先前便把你的户籍迁入清风庵,如此,衙门的人才没有上门抓人。”
    现在冯家里头,肯定混乱至极。抄家这种事素来是锦衣卫的拿手好戏,又有魏琛在其中帮忙,他已经打过包票,绝不让冯家人拿走丝毫财物。
    对此,冯氏也是放心的。她摇头道:“我不会再对你如何了,冯家不成气候,你现在不过是个在庵堂等死的人。”
    不过就算她不出手,宁家也不会就这么算了。
    冯氏最后看了一眼犹如垂死野兽般的小冯氏,便离开了。
    小冯氏做的事情,她跟那位威远伯府的驸马爷通过气了。她和那位驸马爷虽然不对付,却不妨碍她借他的手给小冯氏最后一击。
    死在情郎的手里,小冯氏不知道喜不喜欢这个结局。
    小冯氏看着嫡姐光鲜瘦削的身影,突然有些分不清今昔往昔。
    好多年前,她便是这样一直躲在冯家胡同门口看着嫡姐嫡母一块出门赴宴。当时她有多羡慕嫡姐在人面威风八面的模样,她回家后就有多痛恨自己的身份。
    就是如此,她发现自己有了孩子之后,才没有想过带在身边。彼时她大哥还未成亲,就算想要把孩子接过去养着,孩子最好的待遇,也不过是冯家的一个庶子或者庶女。
    她不愿意,她有那样一个高高在上的父亲,为什么只能跟她一样成为一只阴沟里的老鼠。
    日夜焦灼在心的不甘和嫉妒,让她终于踏出了第一步。
    往事涌上心头,小冯氏的心上突然一阵窒息般发闷,她呆呆地坐了好久,直到夜色突然昏暗下来才清醒过来。
    那个陪了她好几日的小丫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庵堂里突然来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小冯氏看着眼前的人,突然自嘲道:“他连来见我最后一面都不肯吗?”嫡姐的话,她想了好几遍,终于琢磨过味道了。若是刚才她还觉得不信,此时这个人的出现已经掐灭了她心里最后一丝希望。
    下人压低着脑袋,道:“驸马爷说了,没有必要再见面了。”
    说着就从身上掏出一个瓷瓶,恭敬地放到小冯氏面前:“你这两日做的事情,叫驸马爷十分生气。驸马爷这也是没办法了……”
    在小冯氏的瞪视下,下人说到最后几欲无声,想着自己的任务,又硬着头皮道:“驸马爷说了,若是你还懂些情理,便把这个瓶子服下,祯姑娘的存在不能泄露出去,要是您还为祯姑娘着想,驸马爷答应以后会连着您的份一块,好好照拂祯姑娘的。”
    小冯氏喉咙突然发出一声呜咽,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战传向四肢。
    先前宁标阳几次三番爽约,她知道他已经腻了她,心里却一直还存有一丝期待,她为了他,半辈子躲藏在府里见不得人,可最后却只落得一个这样的下场。
    “他究竟有没有心?”小冯氏喃喃自语道。
    下人等了一刻钟,见她一直没有反应,索性自己动手,拔掉瓶塞把药给小冯氏灌了下去,小冯氏在轮椅上坐了一整年,身子已是十分虚弱,不过挣扎了片刻,便感受到顺着喉咙汩汩落下的毒药。
    她想要掰开嘴巴催吐,下人却一直紧紧捏住她的下巴,直到半盏茶后,他才退后两步,肃容直立,头微微下垂,道:“夫人还有何话想要带给驸马爷,小的愿意帮您传话。”
    下人见她嘴边不住开合,便凑了过去,之后就听到小冯氏让药水弄得嘶哑不堪的喉咙里,发出如恶鬼般的诅咒:“你跟他说,他一定会有报应……我的桢姐儿,他一辈子都不准再打扰她。否则我就算当了鬼,也会一直缠着他!”
    到了临死最后一刻,小冯氏却只想得起在丰华县时最后见到的那个小姑娘,宋祯祯问她是不是她娘、她问她爹是谁,小冯氏想着那个声线娇弱的小姑娘,一阵急促的气息后边再无呼吸了。
    下人等了好一会儿,见她再无动静,这才叹了一声,又在屋里搜了一遍,把一些涉及到主子信息的旧物全都收拢带走。
    七月半前下了一场大雨,倾盆而下的雨水就跟要冲走人间所有污秽一般,接连下了好几日。
    小冯氏身死的消息还引来了几个捕快上门问话,毕竟小冯氏最后见到的人里,明面上只有冯氏一个,京府尹也有一些怀疑。
    可之后这件事便突然没音了,不知道是临近会试之期,京府尹太忙,还是有人帮忙压了下来,总之冯家兄妹的最后一个消息,就在这场雨里这样过去了。
    中元节那一日,冯氏在京郊附近的清泉寺帮亡父亡母做了一个道场,回来之后突然就生了一场病。
    二叔堂兄几个都是男子,没有管家的经验,宋师竹便帮着把二房的家事也挑了起来,每日穿梭在自家和二叔家忙忙碌碌,上下打点,也忙出了一点趣味。
    就是她总觉得冯氏有些提不起精神,某日甚至还对她说:“若是家里有个姨娘在,我突然生病,也不会连个安排家务的人都没有。”
    宋师竹正在喝茶,突然就被呛了一下。
    冯氏摇头道:“慢些喝,都是当娘的人了,自己也稳重一些。”
    宋师竹心道,她这还不是被她吓到了吗。
    冯氏也知道侄女在想什么。可这一年来,她和宋文朔之间虽然看着有所回转,十几年来的陌生,却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融化的。平日夫妻在屋里坐着,都是相对无言,即使同在一张榻上躺着,也并无床笫之事。
    只要宋文朔一靠近,冯氏便不由得想起他和小冯氏一块在榻上的身影。宋文朔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最初时为什么冯远道一说,他便觉得宋祯祯是他的骨肉,有些事情,不能细想,否则回忆起来便是一大片的不如意。
    还有他当时劝她认下宋祯祯时的种种劝词,那个失去的孩子,就跟一把刀一样,一直在她心里不断割据。
    虽然几个孩子都希望他们夫妻重归于好,宋文朔也一直尽力弥补,冯氏却总觉得两人间没有进路了。
    宋师竹实在没想到冯氏会跟她商量这种事,不过她也知道,自家二婶平日里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这些事应该已经在心里憋好久了,她想了想,道:“宋家族规,四十无子才能纳妾,二叔已经没有纳妾资格了。”
    冯氏失笑,苍白的脸上别有一番风情:“如果我愿意,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纳妾之事,于她实在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夫家家风极正,冯氏一点都不担心宋文朔会出现宠妾灭妻之事。就算家里再有新生子,也比不得前头几个已经长成的三个儿子。
    而她做的那些离经叛道的事情还少吗,跟婆婆十几年不对付,夫妻之间几尽反目,为了娘家的仇怨置夫婿儿子的前程于不顾,还让人去跟地痞流氓联系给冯家找事。一桩桩数下来,冯氏突然觉得宋文朔当年就不该娶她过门。
    宋师竹道:“二婶愿意,但是堂兄和二叔肯定不愿意,我也不想要有一个小二婶。”她实在不明白冯氏是怎么想的,家里多了一个女人,哪怕冯氏自认能把人拿捏住,可这就是一个分裂夫妻感情的导火索。
    宋师竹只要略想想,就觉得祸患无穷。她叹了口气,眼睛突然看到门外的一双皂靴,便从善如流地站起来,轻咳一声道:“我家里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长辈间的感情纠葛,还是他们自个解决的好。
    冯氏也顺着宋师竹的视线,发现了一直站在门外的宋文朔。
    宋文朔已近不惑之年,性情一向谨慎,让他的面容看起来有丝丝的严肃,沉默片刻后,才道:“你现在不原谅我,还有明日,你明日不原谅我,还有后日,总归我们下半辈子都会在一块的。我有许多时间跟你耗着。别想什么纳妾不纳妾了。”
    被人算计了这一把,他们夫妻之间足足蹉跎了十五年。这些年宋文朔一直活得像个苦行僧一般,就是想要赎当时的罪。
    半响,冯氏才道:“你不用这样,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原谅。”这些年,她除了恨丈夫,就是恨自己,恨她自己那么不中用,一场意外就让那个孩子离开了。
    那种血肉生生从身上流走的痛苦,让她心里一直空荡了好些年。她更恨自己年少时一直虚度年华,让她娘临死前还要遭受侮辱,十几年的恨而不得,直到今日才终于大仇得报。
    她绷了太久,一时间,真的不知道什么叫原谅。
    宋文朔放柔了声音,道:“你不知道,咱们就一块摸索,我总会让你原谅我的。”
    大侄女比宋大郎小了五岁,当年两兄弟前后脚成亲,大哥一直没有动静,他却是三年抱俩,足以说明夫妻间的恩爱。
    当年宋文朔是在宴席上一眼看中了冯氏,他知道妻子是独女后,心中便开始忐忑,但幸好两家的长辈都疼爱他们,宋老太太只问了他一句是不是想好了,他点头之后便上门提亲,而岳母也是个疼孩子的人,没有硬留着闺女在家中招婿,他们两人才能成就这番姻缘。
    百年修得同船渡,宋文朔成亲时,便对妻子许过愿得一心人的承诺,就算这些年夫妻爱淡情驰,他也从没有过二心。
    冯氏沉默,并没有多说什么,宋文朔便当成她答应了。他握住她的手,道:“你再等我几年,等大郎几个能站得住脚步,我便带你回乡,百年之后,坟冢之中,只会有我们两个人,不会有别人了。”
    第118章
    青石道上,螺狮见宋师竹心情瞧着还不错,便把刚才她在外头看到的说出来了。
    “二老爷在门外站了好一阵,看着吓死人了,我都不敢出声提醒少奶奶。”螺狮表示她不是没有义气,而是不敢直面宋文朔的威严。
    宋师竹道:“二叔刚才确实挺吓人的。”刚才她出门时路过宋文朔,都觉得二叔那张冷脸差点把她冰封了。想着刚才二叔的表情,宋师竹便知道冯氏想的事情肯定不成。宋文朔要是对妻子没有感情,早就外头彩旗飘飘了,何苦忍这么多年。
    不过,无论这两人间还要多少年才能将心结打开,冯家的事算是翻篇了。
    宋师竹回来后便摊开纸笔,也把这件事的结果写进信里,分别寄给李氏和她家祖母。她觉得,祖母应该也是最挂心这件事的人了,如今有个好结果,宋师竹也想跟祖母分享一下。
    宋祯祯那里,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笔放下了。虽然死的是她亲娘,可宋祯祯现在家庭圆满,应是不想知道京城里的任何消息的。
    两封回信是一同寄过来的,彼时已经快是九月。
    秋高气爽,会试将近,宋师竹这才知道原来这两个月琼州府的宅子里热闹得很,婆婆和祖母就跟商量好了一般,前后脚过去看孙女/外重孙女。
    封宋两家都是许久没有孩子出生,宋师竹也能理解两家长辈的心情,就是想像了一下琼州府这会儿热闹的场景,心里不免生出羡慕来。
    李氏的信里并无多说什么,只是道最近在琼州府里十分平静,家里也一切都好,叫她不用担心,随信还附上了喜姐儿的两幅画像,分别出自封惟和宋师柏。
    不知道是不是亲姐滤镜,宋师竹总觉得弟弟的作品要更出色一些。
    封惟完全就是按照年画娃娃的画法,喜庆倒是喜庆,但是没什么特色,宋师柏却整幅画都是用碳笔所作,黑白两色清晰地描绘出闺女如今的模样。
    头上扎着个小啾啾,就连米粒般的小梨涡也十分甜美。
    宋师竹一腔老母亲思女之心,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把画像搁到一边,打算等封恒回来让他看看。
    接着便拆开祖母的信件,老太太年纪大了,往日写信记账,一般都是由丫鬟代笔,这封信却从头到尾都是祖母亲笔所书。
    上头字字句句也皆是感叹。先是说世上之事因果循环。做错事,总得有一处得到报应,冯氏兄妹牵连无辜,做下种种不知廉耻之事,到如今老天爷总算开眼了。
    接着便道,破镜难圆,覆水难收,坚冰想要化开不是一时半会之事,若是因着旁人期望过甚,勉强为之,后半辈子夫妻之间难免耿耿于怀,既然如此,还不如顺其自然,让宋师竹也和三个堂兄说一声,别给长辈压力。
    宋师竹先前写信给祖母时,其实没写多少二叔夫妻感情的事情,就是没想到祖母居然这么精明,能从她两三言两语间自己猜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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